大赦天下(1 / 1)

如同蹲監獄般學了三年,愈到高考前卻愈輕鬆,體檢、拍照、錄入信息,隻要不做卷子,大家都會覺得有樂趣。

老師們不再“借用”每日中午時間講題,校園廣播室的電台裡重新開始放歌。

沮喪過後,秋餘甘重燃鬥誌,寫字時帶上股狠勁。

除開白日裡的光明正大事,狠勁還融進了不可言說的秘密。

晚自習課間隻有幾分鐘,除卻偷偷跑到校園角落裡抽煙的三兩學生,鮮少有誰願意下樓。

墨綠色的樹影蓊鬱,如一層破爛漁網罩在牆邊。

抽煙的那人叼住煙嘴,吞雲吐霧,時不時把玩著金屬打火機,猩紅與幽幽藍光迸現,機關發出清脆的“啪啪”聲響。

焰火嚇人,頂端卻不熱,反而是最深處的芯子,一股辣意的滾燙。

“啪——”

又一點脆響。

這下有些疼了。

汪去苦捂住臉,扯扯唇角,無聲地喘息。

秋餘甘舉在半空的手陡然僵硬,遲疑幾秒後,竟想揮向自己。

“小甜,你乾什麼。”汪去苦嚇了一跳,死死拽住她。

“我今天又沒理崔潞。”她說話悶悶的,“...前幾天,崔潞請我喝雞湯,我也拒絕了。我是不是非常卑劣,非常忘恩負義,崔潞和她們家對我這樣好,我卻......”

活該她沒朋友。

秋餘甘想。

高中生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已逐漸參透大人們的社交法則,君子之交淡如水,表麵和諧便是。

不少人都願意給予秋餘甘笑臉,可考量過三觀與雙方家庭後,友誼的腳步默默止步。

再加上臨近高考,該出去補課的出去補課,該走特長的離校集訓,該試試其他路子的聽從家中安排另尋方法,反把正兒八經參與考試的剩下了。

嚴煜家的那棟彆墅又重現秋餘甘眼前。

“心裡不舒服是人之常情,你一沒詆毀崔潞二沒惡性競爭,哪裡卑劣了?”汪去苦本非開朗性格,然而麵對秋餘甘,他願意拚儘燭火微光,當其一個人的小太陽,“你想得太複雜,老師們總提成績,誰都難免緊張,絕不是你的錯。”

“真得嗎?”秋餘甘抬眼瞥著他,“可我就是...就是非常難受,當然,哪怕是你,我也不舒服。”

“不舒服可以打我。”汪去苦忽而湊近臉,借著溶溶月光,秋餘甘能隱約看清他麵上的幾道紅痕。

淺淺緋色。

誠然,秋餘甘不會太使勁,可汪去苦膚色亮,大約是旁人說的冷白皮,痕跡暈開後是顯氣色的臉頰,好似打了一層淡腮紅。

“彆離我太近。”或許是感情濾鏡使然,秋餘甘隻覺汪去苦的長相優於江蘇,雖不精致似妖孽,但勝在清俊大氣、端正耐看。

非常正室的容貌。

不知怎的,秋餘甘腦海中冒出了這個形容。

“咳...那什麼,今天上午老師找你,說你家裡給你打電話,是有急事?”她顧左右而言他,急忙轉移話題。

汪去苦的目光一直追隨著秋餘甘,沒錯過她眼眸中的驚豔與欣賞,神情中升起絲絲微不可查的得意、幸福、歡欣。

瞧,於小甜心裡,還是他最特彆。

“不,是問我可否知道趙姐姐的去向。”提起這事,汪去苦語氣嘲弄,“趙姐姐去了京城上大學後慢慢和她父母斷了聯係,現在徹底無影無蹤,她父母往學校打電話,可學校那邊說她去國外留學交換了。”

汪去苦的養父趙父比秋餘甘的生父劉父好麵子,自詡是老師,不願顯露重男輕女和家中醜事,說得比做得好聽。

趙姐姐抓住父母的這種心理,一步步往外走,終於逃離。

秋餘甘由衷地替她感到高興。

“我也想留學,往後有機會,我們一起去。”這事好似給秋餘甘打上一劑強心針,鬥誌的火焰熊熊燃燒。

“應該可以,聽趙姐姐說過,沒錢的話,要努力爭取公派名額。”汪去苦攏過秋餘甘耳畔的碎發,“所以小甜,你彆怕,天無絕人之路,無論你身處何地,我永遠陪在你身邊。你信我,我發毒誓給你。”

一般路過的教導主任:......

“咳咳咳,最近嗓子不舒服,咳咳咳......”教導主任是個妙人,臨高考了,她不想多管閒事。

牆角的小老鼠們遂急忙逃跑。

眼見汪去苦在秋餘甘的安排下先走,她才叫住秋餘甘。

“祥祥啊,過來。”她微微正色,秋餘甘以為她又要告誡自己小心男女大防,誰料對方語重心長道,“等出過分數後,你記得趕快去外麵填報誌願,懂嗎,不明白哪裡記得打電話,老師會幫你。”

否則,以這小孩的那缺德父親,不知要給她報到哪裡去了。

更可怕的是出成績後,不少學校會繼續挖人,從前挖人上學,現在挖人複讀,報酬確實不菲,可並非長久之計。

她不希望秋餘甘這孩子貪圖眼前利益,迷失方向。

“謝謝您,我明白。”秋餘甘沉默幾許,眼眶邊緣染上水色。

“記住就行,快去學習吧。”教導主任拍拍她的肩膀。

可惜近來為杜絕替換成績,教育局命令錄取通知書必須發放到考生本人家庭住址上,否則教導主任真想由學校接收秋餘甘的通知書,以防節外生枝。

回到班級後,秋餘甘偏過頭用餘光打量崔潞,欲言又止。

崔潞看過來。

秋餘甘卻不好意思,轉過去。

崔潞複低下頭。

秋餘甘見其變換目光,再瞧。

突然對視。

“...我、我最近心情不好,沒顧及到你,你彆介意。”沉默幾秒後,秋餘甘嗡嗡嗡嗡地說話如蚊子音。

“嗯哼...我當然沒介意。”崔潞噘起嘴。

好吧,她其實超級介意。

秋餘甘不和她說話就算了,甚至還拒絕她媽媽煮的雞湯,沒品味的秋餘甘。

“真得嗎?”秋餘甘眼中水色未褪,緊張兮兮地瞪著,像那個要哭不哭的黃臉emoji。

“現在不介意了。”崔潞去攻擊她的腰,掐兩把解氣,“不開心啊,正好過幾天誓師大會後就要撕書了,你趁機發泄發泄,臨考前嘛,不要堆積鬱氣。”

撕書。

這兩個字出現在秋餘甘耳中時,她才意識到十二年時間如雨,即將下到晴。

當第一把卷子被扔出窗,歡呼似鷹擊長空的振翅聲翱翔天際,猩紅的卷麵分數是它的眼,黑色的或方方正正或數字或字母的精血綿延,淚水、用完後再用完的寫字筆、無緣無故的胸悶、責罵...造就鋼筋鐵骨。

秋餘甘攜手與汪去苦立在樓下,鋪天蓋地的紙屑白雪般紛飛,她抓起幾堆往上拋,隨同學們大叫。

宣泄歸宣泄,可她要利用高考後的時間給人補課,資料有用,況且即便光是賣給下一屆學生,亦能得個好價錢。

幾日後,學校雇車送所有挖來的學生去考場,包下住酒店的費用,每個司機都姓馬,馬到功成。

2015年6月,十二年的懷胎一朝分娩,脫離羊水的高考新生兒們邁出考場,關口外的明天難以測算,正如嬰兒啼哭時,究竟是在哭得見新世界的喜悅,還是在泣生長路漫漫,誰也不知。

但總歸來說,寒窗苦囚們擁有了一時一刻一分一秒的自由。

大赦天下了。

幾家歡喜幾家愁,新生是新世界的包容,可有的新生卻是新世界的宣判。

考後,秋餘甘隻好回家住。

她軟硬兼施,一邊仍拿學校的獎金當借口,一邊說想補貼家用出去打工,然而事出意外,這次竟沒說動劉父。

劉父難得清醒,但大概是酒精吞噬大腦,即便還未飲酒,也舌頭碰牙齒,說話模模糊糊存在吞音,似電量耗儘的機器人。

“祥祥啊,是這樣,你爸爸心疼你,不希望你離家太遠。”孫芸見丈夫這般,跳出來勸秋餘甘,“等成績出來報考,你要報考咱們本市的學校啊。”

“學校不會讓,本市哪裡有好大學,學校招收我是為了打廣告,而且當初校長說過,倘若我高考失利,要賠付這三年的生活費。”

秋餘甘眸色冷得嚇人,可笑容溫和如常。

“所以,還有下一年。”劉父打個響指,示意孫芸給他拿酒喝,喝下兩口,渾濁的眼珠子盯住她了,“你照常報考學校推薦的大學,但彆去,複讀,然後下一年報考本市的學校。”

劉父已得知趙家的醜事。

他不準備也當白白培養出個孩子,卻討不到回報的蠢人:“正好你江蘇弟弟下一年高考,你們共同考,然後上一個大學,知根知底,上完學後把婚結了。哦對,你孫阿姨同意了,她很喜歡你啊。”

一如既往,劉父推孫芸到身前。

這話荒唐。

饒是秋餘甘再能忍,都恍惚了一瞬間。

“咣當——”

酒瓶子碎在她腳邊。

夏日天熱,老居民樓裡的家家戶戶均愛開門,隻留個紗簾擋蚊蟲,不隔音。

汪去苦從隔壁衝進來。

“你這個賤小子,你進我家乾什麼?”劉父爆發了,找到借口罵人,“你們兩個年紀輕輕不學好天天膩在一處,賤男賤女,不要臉啊。”

孫芸心疼錢,想攔住他摔東西的動作,卻被推到邊上,差點跌倒。

劉父越說越自覺占了上風,大罵道:“你不要攔我,你平常總說我該當嚴父,現在我要教訓小孩。”

一個茶杯直朝秋餘甘飛來。

汪去苦眼疾手快,摟住她撲到牆角,碎瓷片迸濺,劃得他腹部滲出鮮血。

“好了老劉你這是乾什麼,你也是,你不要管彆人的家事。”鄰居趙父背著手過來拉架,扯走汪去苦。

秋餘甘緩過神。

她朝汪去苦比比嘴型,示意手機聯係,隨後假哭著妥協。

劉父關她進屋子,先鎖窗戶再反鎖房門,收走身份證:“你乖乖待著,否則我立即送你回老家嫁人。”

幸好沒給她買過手機,否則指不定惹出多大亂子。

他洋洋得意,仿佛關的不是秋餘甘而是秋霞,時隔多年,可算扳回一局。

夜深人靜,月黑風高。

秋餘甘扒住因為被撬開而扭曲的窗框,嘴咬火柴盒,一劃一丟,隨後攏緊裝著零錢、備用證件、從黑網吧店主王叔那淘的二手電話的背包,縱身躍下。

傻籃子劉建國,燒“死”你。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