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陪我總行吧。”秋餘甘開始穿外衣,先套襯衣塞進襯褲,再穿蝙蝠袖毛衣,毛衣裹大衣,一層一層又一層,不忘戴上帽子,防止吹冷風後頭疼。
多個人多點底氣。
萬一嚴煜反悔想要走手表呢?
可嚴煜不過隻是想親自來與秋餘甘道彆。
雨散後老街上的下水道開始堵塞,積水不散,泥濘得很,他拎起圍脖一角稍微掩住口鼻,家中衣帽間常噴柑橘味香水,殘留些,緩解這醃臢氣味。
秋餘甘身輕如燕,掠過道路時沒濺起半分泥點子。
“你從哪裡知道我在這?”不知為何,見嚴煜如此狼狽,她實在想笑。
嚴煜在怕,可為什麼要怕,是是是,老小區路燈少,天陰下來後樹影張牙舞爪,泥濘多到如灰黑色的河流,然而現在是2015年,監控遍布,電線杆上有報警電話,這裡並非上個世紀港片裡的城寨,隨時會出現古惑仔在街頭砍人,住戶中不乏白領和優等生,社區公告板上貼著大宣傳單,上麵寫富強、民主、文明......
從很早很早前,秋餘甘便感知到嚴煜的拯救心理。
但他要來拯救誰?
是次次模擬考都高於六百五十分的秋餘甘,還是他心目中等待好心人垂憐的貧家少女?
“你爸爸說的,小甜,我來找你是想親口和你道彆,我在荷蘭留學,聽說國內大學會給好學生獎學金和公派留學的機會,到時候你來找我。或者...或者我求爸媽幫你。”嚴煜的父親投資著地產行業,三年間家產膨脹速度如氣球充氣,翻了好幾倍,他自然不用經過深思熟慮再說話,“你與我一同留學,多好啊。”
他拋出橄欖枝。
可這次,回回被金錢蒙蔽雙眼的秋餘甘異常清醒。
嚴煜的錢不是他的錢。
這般想來,那塊手表......
秋餘甘打了個冷戰。
“你先等等。”她轉身叫汪去苦,“不苦,把嚴煜給的手表找來,還給他。”
“什麼,你不賣錢了?”汪去苦訝然。
“有機會賣也要有機會花啊。”秋餘甘心中幽幽升起後怕。
嚴煜緊皺眉頭,神情受傷:“小甜,我既然已經把禮物送給你了,你不要還給我。”
“我托人查過,這塊表價格不菲,我記得以前你講過,你父母不會給你太多錢,那麼真是你自己買得手表嗎?”秋餘甘絲毫不動容。
“當然是真的。”一貫溫聲細語的嚴煜忽提高嗓音。
秋餘甘默默打量他。
他在撒謊。
從前僅僅見過一麵,她便看穿嚴煜父母的手段,不動聲色讓她知難而退,這種人會不知道兒子花大價錢買表送人嗎?
除非這表是偷的。
“小甜,你彆多想,沒關係的,我家的東西都是我的。”嚴煜自知做錯事,扯扯她衣袖。
好敏銳。
其實嚴煜並不認為秋餘甘有多好看。
秋餘甘本非絕世美人。
身高最出挑,體態修長挺拔若鶴,餘下隻剩微白的膚色和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
嚴煜喜歡這雙眼睛。
總是那樣飽含精神、想法和思考,無論遇見什麼事都有對策,某次他去請教數學老師問題,恰巧遇見秋餘甘在和老師爭執做題思路,清晰流暢且堅持想法,最後反令老師頻頻服軟,認可她換這種方式解題。
慕強。
這是嚴煜初次體會到這個詞語的含義。
他垂下頭,語氣溫軟:“小甜,不過是一塊表罷了,何必因此傷了情分。你能否仔細思考下我的話,你不該被困在這種地方。”
“困在什麼地方?”秋餘甘直視他,“嚴煜,我很感謝你的幫助,不過你最好明白,我需要你幫助是因為我必須自己往上爬,而你能幫助我是你父母的托舉。表還你,你的拯救欲望太沉重,我承受不起。”
“小甜...”嚴煜急得幾乎說不出話,“你聽我解釋...我不是看不起你......”
“彆叫我小甜,叫大名。”秋餘甘拉上汪去苦快步逃離,頭也不回,生怕真對那塊表心生留戀。
一回屋,她哭得傷心。
“啊——隋進告訴過我,那快表值可多錢了。”拋去金錢換尊嚴,值得但肉痛,秋餘甘低聲哭嚎,眼淚順胳膊流淌到拿紙給她擦臉的汪去苦手上,“不苦,我真傻真的,我簡直像是直接把錢扔進垃圾桶一樣,我的錢,嗚......”
秋餘甘直哭到雙眼紅腫才逐漸平緩情緒,深吸兩口氣。
“好啦好啦,等我們以後有錢了,買一個。”汪去苦往洗臉盆裡兌熱水打濕毛巾,貼上她的眼瞼邊,舒緩流淚過度的酸意,“買不同款式,天天換著帶。”
“對,戴一塊丟一塊。”秋餘甘嗓音中仍餘哭腔,“不行,扔了浪費錢。”
“那就不扔。”汪去苦無比心疼,暗自咒罵過嚴煜千百遍,“小甜,你千萬彆被影響,打完工回學校後安心學習,等一結束高考,什麼事都會變好。”
等一結束高考......
這是個非常標準的期盼句式。
同類的還有,等一考研後、等一找到工作、等一考公上岸、等一結完婚...人類總愛給人生設置節點,每個節點仿佛存在buff,一踏便立即能增加屬性值和金錢值,人得往前看,可好日子卻在後頭。
秋餘甘已開始察覺疲憊。
常常笑不開懷,胸開始發悶。
汪去苦思來想去,某日夜半,悄悄附耳一句——
“要不,你打我吧。”
秋餘甘:?
“你終於學習學瘋了?”她脫離學海,抬頭翻個白眼,“學瘋了自己打電話去精神病院報道,我這個沒瘋的還要備戰高考。”
“我沒發瘋,我是認真的。”燈光不如月光亮,寫題時需憑靠手電筒照明,汪去苦關掉一個後,氣氛中的某些感情悄然凝滯,“我今天上企鵝號,隋進與我說他看了某專家講,適當打人能發泄情緒。你打我吧,放鬆心情。”
“你再說我真得要打你了。”秋餘甘合上書,沒好氣道。
汪去苦卻恍若未聞,竟將臉頰伸過去:“好,打我。”
......
秋餘甘抿著嘴角,麵露嫌棄:“汪去苦,好啦,彆鬨。”
“試試,沒事。”隻有與她獨處時,汪去苦的冷峻沉穩才會稍稍減退,顯現少年人獨有的思想清奇,“你輕輕打,不疼。如果打得非常重,我願意忍住不喊,放心,無論下手多用力,我都不和你生氣。”
“啪——”
無語凝噎間,秋餘甘氣急,真扇過去一巴掌。
又熱辣又癢。
疼痛隻存在於瞬間,麻酥酥的癢後是滾燙,氣血從心中直湧而上再落下。
回味無窮。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汪去苦適合感覺,秋餘甘同樣。
手心發癢到難以忍耐,待騷癢化作一場空時,心頭是欲罷不能。
秋餘甘慢慢沉默了。
她似乎的確好像大概還想繼續打下去。
不行,克製。
明智的女王總會善待她忠心耿耿的臣子。
況且要高考呢,把不苦打成智障可怎麼辦呀。
停手時,秋餘甘方發覺與汪去苦姿勢曖昧。
近到能數輕他雙眸上的長睫毛。
汪去苦的眼睛同樣非常好看。
時時刻刻都內斂地低垂著,不四處張望也不咄咄逼人,黑白分明,澄淨似蘊含鬆林湖泊。
“小甜,我知道你不開心,可嚴煜和他的那塊破表算不得什麼,物質方麵我們的確不如他,但世界上哪有一成不變的事?”汪去苦定睛凝望秋餘甘。
“...百感交集啊。”秋餘甘靜靜倚靠在他肩頭,“不苦,你說我能臨時換願望嗎,我現在希望我媽超級有錢然後找到我,還有你,你親生父母應該有找你的。”
“好願望,那麼我祝你的所有願望都實現。”
汪去苦的一字一句間滿含虔誠。
哪怕要他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
高興向來短暫。
再開學後,考試比往常多出兩倍,日日大小考,秋餘甘的分數當然好看,可好看歸好看,卻停滯不前。
火車再快,亦無法和高鐵比肩。
秋餘甘的指尖劃過那殷紅如血的分數數字,自嘲一笑。
人該懂得自知之明和滿足。
可這次,崔潞破天荒的考得比秋餘甘高。
班主任樂得紅光滿麵,私下裡與教導主任講,若崔潞高考時保持如此水平,或許有望上清北。
秋餘甘偷聽到。
為此怏怏不樂好幾日。
“祥祥,你是生病了嗎,最近好安靜。”午休時,崔潞看她居然沒寫卷子,不禁擔憂,“來例假了,肚子疼?”
“不疼。”秋餘甘實在不想和她說話。
偏偏崔潞沒覺察:“我媽媽給我煮了雞湯,你喝不喝,聽說這是烏雞,特彆大補。”
秋餘甘依舊沉默。
入校前,她原以為被挖來的學生皆如她和汪去苦,窮得窮,慘得慘,誰知遇見崔潞這傻傻小姑娘,家裡條件不好可實在溫暖,暖到讓她無所適應。
這世界當真公平又不公平。
但歸根結底,她不該同崔潞置氣。
“我隻是...我,對肚子疼,先去換下衛生巾。”秋餘甘飛奔離開,隔間門隨之關上後,壓抑的哭聲滲出去。
路過的學生見怪不怪。
臨近高考,某日中午無人躲進廁所哭才叫奇怪呢。
京城。
一西裝革履的助理匆匆下車。
“馮總、秋總,打聽的事情有結果了。”他穿過花園與門廊,直邁進會客廳裡,展開手中的文件夾,“秋總您的女兒大概在梅江市。”
秋霞接過文件,一目十行:“你們如何查到的?”
“高考錄入信息,名字與長相似乎符合。您女兒的生父改過名字和住址,並為了給兒子騰上學名額,將您女兒的戶口轉入親戚名下,故而之前一直沒找到。”助理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