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1 / 1)

秋餘甘原來不叫秋餘甘的。

以前她的名字是劉娜娜。

劉父家暴外加出軌,逼得她媽媽秋霞歇斯底裡地發瘋,又是跑到單位貼單子又是接二連三的報警,迫使對方終於妥協。

離婚時,劉父想陰秋霞最後一把,房產家兩萬塊錢和女兒,二選一。

秋霞陪劉父白手起家,將小吃攤變成規模不錯的飯店,功勞何止這些,但形勢當前,見好就收,能拿儘拿。

故而她就這樣走了。

“祥祥,媽媽以後會來找你,你要記得媽媽,媽媽叫秋霞。”她叫著女兒的小名,偷偷往孩子的衣袖裡賽卡片。

彼時孩子小,哪裡識字,可劉父疏於對女兒的看護,愣是沒發現這張卡片。

後來到了七歲,某次掃地時,卡片重見天日。

“我不喜歡繼母,更討厭爸爸,我要自己起個名字,跟媽媽姓好了。”掃完地後,女孩躺在她位於陽台的小床上如此想著。

於是,秋餘甘在這一年誕生了。

意思為,乞求(秋)生活留下點甘甜給她。

秋餘甘向幾個小夥伴宣傳這個名字。

孩子們懂什麼。

大家隻覺得她會給自己起名,好酷。

“你家裡長輩同意嗎?”一個精瘦白淨的男生問她,說話時嘴巴漏風。

現在是換牙的年紀,漏風正常,當然若忽略了他臉頰邊的巴掌印,或許還能隻以為他的乳牙是自行脫落

這男孩姓趙,叫耀家,養父母本想給這花錢買來的孩子起名為耀祖,但總覺得萬一還能生出兒子呢,便作罷,改了個字。

原本還算受寵,至少比他養姐過得好,直到趙家的親兒子耀祖出生了。

日日被打罵的男孩也想換個名字。

他要逃離趙家人。

“我的名字,用彆人同意做什麼?”秋餘甘白了他一眼。

“那祥祥,你能幫我起一個嗎?”男孩和秋餘甘是好朋友,自從她家搬來這邊後,兩人讀同一個幼稚園、同一所小學,上學時共同騎車走,放學後共同分著吃辣條。

秋餘甘向來早熟,鬼機靈。

她雙手叉腰,拍拍男孩的腦袋:“你想姓哪個字?”

“姓汪。”男孩莫名其妙對這個字印象深刻。

“好,那你就叫去苦吧,願望(汪)除去生活裡的苦澀。”秋餘甘才不會告訴對方,自己早想好了此二字。

她叫餘甘,這人隨著她叫去苦,聽起來像個認她當大姐頭的小弟。

如此,汪去苦也誕生了。

久而久之,老師同學們漸漸習慣這兩個名字。

若放在彆人身上,老師會立馬告知家長,說孩子叛逆雲雲,可誰讓秋汪二人成績好,且關於對方們的特殊家庭,大家心照不宣。

他們的父親是同類。

一個氣跑前妻、娶了小三後因投資失敗債台高築,變賣彆墅搬進偏遠縣級市裡的老小區,日日酗酒;一個雖是當老師,卻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養著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期盼借此給家中招來男丁。

還都重男輕女,又住對門,當真臭味相投。

不過,秋餘甘從未自怨自艾。

“我一定會逃出去,你信不信?”做完功課又預習後,她常和汪去苦偷偷幫彆人寫作業。

這項小生意明碼標價,口碑極佳。

升到高年級時,一天便能掙二三十塊。

汪去苦頭也不抬,握住綁著兩根鉛筆的尺子寫單詞,手挪動得飛快:“我當然信。”

“我聽數學老師說,如果在初中時中考成績好,會被市區裡的高中挖走。喂,你可要努力啊,千萬彆到時候我走了,你沒走。”秋餘甘抄完一張課後字詞表+好句摘抄,鬆鬆手腕。

她回回拿班級第一,是班長兼數學課代表,難免自信,但汪去苦的成績總落後她幾名,停滯不前。

這怪不得汪去苦。

家中三室一廳,趙父趙母的臥室書房占了兩間,養弟趙耀祖獨占一間房,汪去苦看不過養父母讓已經上初中的姐姐睡雜物間,把沙發讓給她。

雜物間潮濕悶熱,可沒那麼好住。

本地的初中也有宿舍,但趙姐姐走讀,畢竟住校要花錢。

“謝謝你。”視弟弟們為敵人的趙姐姐難得對他和顏悅色一回,“祥祥說要提前學初中的知識,我教你倆,但每次你們要付給我十塊錢。”

十塊錢夠她吃兩天飯了。

汪去苦有攢錢的習慣,應下來,卻沒跟秋餘甘說實話,自己付了錢。

因為秋餘甘也需要花錢吃飯。

劉父的繼妻叫孫芸,這女人亦為二婚,帶過來個男孩叫江蘇,後來又給劉家生了個小子。

孫芸是劉家的大功臣,掌握著買菜做飯後分配餐食的權力,若秋餘甘想吃肉,要給她五元“吃肉費”。

或許因為童年時的營養不良,上高中後,為了多多學習而寧願少吃一頓飯的秋餘甘患上低血糖的毛病,某次正逢經期,人脆弱得撐不住,無奈暈倒在晚自習中。

雙眼緊閉,蒼白著臉,淩亂且有些油的碎發貼上耳邊,因為沒錢買唇膏護養的嘴唇乾澀起皮、顏色黯淡。

坐在她後麵的汪去苦比擔心前途的班主任還要緊張,竄上去抱住她。

“哎,打住,撿著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說什麼,你真閒得要放屁了出門掃大街去,彆來礙我的眼。”吃早餐的秋餘甘拍了下桌麵,語氣不善,瞪向頻頻追憶往事的汪去苦,“行了,你也趕緊吃,吃完說正事。”

神經病。

秋餘甘暗罵汪去苦。

二十七歲的腦袋哪裡有十九歲的好使,她早快把這事忘了,唯一還記得的是,之後學校裡整整流傳了幾個星期的“文科小班某女生上晚自習時學死了”的謠言。

“我說這些,是希望你按時吃飯。”汪去苦又端上一盤北非蛋給她,“冰箱裡的食材當真是少得可憐,酒卻各種各樣,這不健康。”

秋餘甘心虛,移開目光,下意識地解釋:“我不常住在這,何必浪費食材,況且餓了,叫私廚帶東西上門做唄。”

這種解釋非常自然,似條件反射。

之前遇上政策變化,投資的兩部劇播不了,眼看著要公司走下坡路時,她當機立斷簽下對賭協議,忙中更忙,直接患上急性心肌炎。

她賭贏了。

但失去的錢能加倍掙回來,好身體難再得。

那段時間汪晏禮比專門的營養師和看護還細致,熬中藥、做補品、拉著她散步運動...確實一切都是為她好。

可她無法忍受心底又癢又疼的恐慌。

體驗過苦日子的人富起來後,手心隻會越攥越緊,秋餘甘難以眼睜睜看著一分一角的錢自她麵前溜走,空洞的數字是上好的養料,令膨脹的貪欲越腫越大,卻吸乾了軀殼的骨血。

瘋狂工作是秋餘甘的飲鴆止渴。

再次暈倒入院時,秋餘甘心底隻有一個念頭——

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金棺材裡。

可她活得好好的。

睜眼後,是西裝革履的汪晏禮,他守在床邊,沉鬱中夾雜疲憊,望著愛人,那是一雙通紅且意味不明的眸子,籠罩在疏疏淡淡的水色中。

秋餘甘才醒來,看不真切,竟感覺裡麵黑白難辨,愛恨難清。

但是,汪去苦眼中的神色異常分明。

隻有單純的愛意。

他見秋餘甘不吃略硬麵包片邊邊,便伸手拿起盤子裡剩下的解決掉。

“汪去苦,你是狗嗎,撿我不吃的乾什麼?”秋餘甘將那一幕丟回心底,深吸口氣。

“可我以前就這樣吃的呀。”汪去苦低垂眼眸,十分無辜,一一細數著,“高中時,你愛吃食堂賣的豆角燒肉,於是我把我的肉夾給你;你不喜歡吃香菜,我也幫你挑;吃了哪些覺得不好吃,直接塞給我。”

“夠了,現在用不著。”

秋餘甘聽不下去。

汪去苦失落地應一聲,隨即又揚起討好的笑容:“你頭發鬆了,要綁嗎,皮套給我,我來幫你。”

“你倒是會岔開話題,行了,快點。”秋餘甘擺擺手。

“嗯。”汪去苦複又笑意輕鬆些,從前,他沒少給秋餘甘梳頭,指尖熟練地穿過發絲,綁出鬆散慵懶的麻花辮。

他順便給她整理衣服,將翻出來的襯衫領口壓回羊絨披肩下麵

秋餘甘默默無言,不製止。

她確實隻習慣對方的親密接觸。

家中雖有請保姆,可她覺得不自在,且好保姆很少會在家政市場上流通,故而她家的三個阿姨僅僅能算聽話,做不到完全合心意。

而汪去苦是典型的眼裡有活。

唉......

秋餘甘頗為感歎。

汪去苦和汪晏禮的性格幾乎是大相徑庭。

也是,十九歲的歲數,年輕似翠綠鬆柏,舉手投足間頗具活力,而非那麼的陰鬱、癡纏和哀怨,動不動就愛說命啊,死不死活不活之類的。

幾次住院後,汪晏禮勸她注意身體的方法比較果決,要麼熬夜熬得比她還狠,要麼乾脆不吃飯來氣她。

觀念的不和引來無端爭吵。

最激烈的那回,秋餘甘對其大打出手。

本是結婚紀念日,蠟燭香檳齊備,白玫瑰插在水晶花瓶裡。

然而卻成了武器。

“啪——”

花瓶破裂,折射出蛛絲般的光網,映出秋餘甘眼中的偏執和惱怒:“汪晏禮,你當我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嗎,我比誰都怕錢還沒花完,人卻死了。

但我簽了協議,我不簽我不忙,難道要白白看著事業走下坡路?”

在這個時候職責她的健康問題,簡直是拖後腿。

“是嘛,愛惜身體是指我出差回來後發現,淩晨五點了你都不在家,還騙我說昨晚睡得早所以起得早。”汪晏禮怕秋餘甘被碎玻璃片劃傷,想攥住她的手腕離開這,“如果不是我看到你們公司宣傳號裡的視頻,知道你連夜飛去劇組探班,還被蒙在鼓裡。”

但秋餘甘在氣頭上,一把推開他。

汪晏禮冷冷斂下眼眸,語氣陰鬱:“你不是最自私自利,不考慮其他人嗎。好,單純為了你自己,也做不到多多休息?”

究竟是探班,還是給深陷緋聞的什麼小男星江容蘇撐腰,可不好肯定。

他想。

“嗬......”秋餘甘讀出他隱藏的醋意和不信任,怒極反笑,“從前你口口聲聲說愛我愛到死,行啊,有本事我累死了之後你來殉情,我才信你。”

誰知,汪晏禮竟不反駁,目光中凝著幾分恨,幽幽開口:“你怎麼知道我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