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幾個,哪兒來的,在我這兒做什麼?”灶神半眯著眼,說話時臉上的皺紋一會兒攏起一會兒平鋪開來,他的聲音透著一股長輩特有的磁性,語氣卻並不十分嚴厲,反倒帶了點親和感。
雖然從未打過交道,但何兮勻早有耳聞,灶神的脾氣是眾多廟神裡數一數二好的,這也是為什麼她敢大晚上的用靈力投身來到廟裡。
聽到灶神故作肅穆的問話,何兮勻拎著身邊的兩小隻“唰”一下站了個整整齊齊。
她手往前一扣,帶著兩小隻一起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而後她訕訕一笑地解釋說:“叨擾到灶神了,抱歉抱歉。我是大葉山除黴廟的廟神,前些天突然就被人間一隻小貓給請上身了,怕家裡兩個小廝擔心我的情況,這才跑您這兒來借用了下石像。”
灶神瞧她那若隱若現的身體,知道她說的並非假話,最關鍵的是,大葉山……
她剛剛提到了大葉山是吧。
灶神一手撫了撫山羊須,再次確認了下:“你說你是大葉山那邊的?”
“是呀,灶神爺爺去過大葉山嗎?以前我那兒可熱鬨了。”何兮勻有些意外,灶神竟然知道大葉山那個地方,她摸了摸後腦勺,狀似感慨地道,“不過最近這些年嘛,大葉山幾乎荒廢了,沒什麼人去,我那廟也不知道還能待多久,說不定哪天就被拆了呢。”
“老板,你說過不會讓任何人拆掉我們廟的!”
何兮勻的左手拇指被輕輕拽了一下,她目光往下一垂,落在小鳩委屈巴巴的臉上。
何兮勻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放心放心,我就這麼隨口一說。大葉山現在隱蔽得很,你倆出去轉一圈兒都還迷過路呢,你們忘啦?那些人想找到哪那麼容易。”
提到迷路的事,小鳩大悵同時羞澀地笑了一下,兄弟二人互相對視一眼,鬆了口氣。
倒是灶神不解了起來,他在心中嘀咕著:都沒人去,還守著那廟做什麼?廟神廟神,不就是靠著那座廟才做的神仙麼,都沒人去上供了,還做什麼神仙?
可他終是什麼都沒說出口。他的思緒還有些混亂。
大葉山,除黴廟,這兩個充滿回憶和傷痛的詞,在他心尖上隱隱泛著疼。
他揪了一縷胡須,想著再多問幾個問題,結果抬眼一掃,恰好看到何兮勻後背上露出來的一截金冠塵束,那塵束他再熟悉不過,底下束著的獸毛還是他當初親自割下來的,他花了好幾個晚上,一綹一綹清洗烘乾,最後再一股一股地紮束而成。
他眼眸放空,似乎在回憶著什麼。
何兮勻順著他的視線朝自己身後摸了過去,取下神器後在他眼前揮了兩下。
金燦燦的塵束在他眼角餘光中閃耀,他思緒一斷,目光跟隨著那柄拂塵晃動了幾下,表情隨即恢複如常。
在天上的時候,老朋友為他算了一卦,說是到這烏市的廟裡來走一趟,說不定能碰上點好事。
他當著老朋友的麵口口聲聲說自己“無牽無掛”了,結果等朋友一走,他心中一動,立刻就來到了這裡。原本待了兩天無事發生,他已經計劃回程,沒想到今晚真碰到了。
至於是不是好事,他不確定,唯一能確定的,是眼前這位小神女身上,一定有著他想要知道的秘密。
再一開口,他語氣裡的嚴厲蕩然無存,眼中也帶上了和藹的笑意:“這拂塵,是上一代除黴神傳給你的?”
“我可是除黴廟的第一任廟神。這柄拂塵嘛,是一個好朋友送我的,我那時正缺個像模像樣的神器,見這拂塵做工精細,和那些普通的驅蚊拂塵完全不同,便拿來裝了廟裡的香火。”何兮勻把玩著塵柄,說著說著意識到話題被扯遠了,她咂了下舌,又將話鋒轉了回來,“不說這個了,灶神爺爺,既然你已經醒了,要不浪費您一點時間,幫我分析個事兒?”
“哦?”灶神好奇地打量著她,心裡想著:那可是我通宵達旦做出來的,普通的拂塵能比麼?
但他表麵無形於色,沒有執著於這個話題,隻順著接了下去,“說來聽聽吧。”
“待會兒我家那鏟屎……不是,待會兒我得回到真身狀態了,時間緊迫,我就長話短說吧。”何兮勻來回踱著步子,把發生在孟韻身上的事大致講了一下,講完後,她提出了自己的計劃,“……也就是說,我打算讓我家這兩個小廝頂替我上身一天,等我辦完事,我再到您這兒來借用下石像,將他倆召出來,我再立馬回到貓身上去。這辦法,您看能行得通嗎?”
行不行得通不好說,反正小鳩和大悵聽完這個計劃,已經嚇得麵如土色。
接著灶神長長地“嗯”了一聲。
兄弟二人狀如驚弓之鳥,紛紛朝老人家投去視線,三隻眼裡寫著“拜托爺爺我害怕,可千萬彆說行得通啊”。
灶神注意到兄弟二人的表情,忍不住笑著歎了聲氣。
就這麼膽小如鼠的兩個仙童,這小神女是怎麼想到這一辦法的?
他閉上眼,一遍一遍地捋著胡須,低沉地道:“不太妥。兩名仙童加起來靈力還沒你一半多,怕是撐不了一天。更何況,獻祭這類禁術針對的本就不是一般的神仙,你之所以會被請上身,是因為當時這周遭隻有你的修為能接下這樁差事,現在你讓兩個小仙童去頂替,不是無稽之談嘛。”
有道理。
說得好。
何兮勻抓著下巴讚同地點了點頭,一番思考後,她滿是期待地眨了眨眼:“您分析得太對了!他倆修為的確差太遠,但爺爺您不一樣啊,您修為甩我十萬八千裡,要不,您來幫我頂一天?”
“嗯……嗯?”灶神捋胡須的動作一頓,顯然沒料到這差事還能拐到他身上來。
他想也沒想就要拒絕,卻不料何兮勻“噗咚”一下,直接一個滑跪來到了他的腳下。
灶神:“……”
這不是耍無賴麼?
簡直跟那個人一模一樣!
何兮勻雙手“啪”一下合掌,衝著灶神就是一頓猛拜。
嘴裡還念念有詞:“求求您了灶神爺爺,除了您我真找不到可以幫我的神了,嗚嗚嗚事成之後你要是不嫌棄,我把這拂塵送您好了……”
“我要你這拂塵有什麼用!”灶神扶額,想不到來烏市走一遭,想碰見的人還沒碰見,倒是給自己碰上了一樁麻煩事。
他沉思片刻,睜開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神女,又看了看那柄拂塵,旋即,他重重地籲了口氣道:“要我幫你可以,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您說!”何兮勻興奮地抬起臉來。
灶神眼眸微顫,過了會兒,才開口說:“事成之後,帶我去見一見送你拂塵的人。”
*
就這樣,何兮勻成功和灶神達成了協議。
從貓身退出來的一瞬間,何兮勻感覺整個身體都輕盈自在了許多。
而被迫進到貓身的灶神就很難受了。
德高望重備受景仰的老人家哪裡吃過這種苦,一上貓身就四肢不聽勸,從貓窩裡走出來,攏共三五步的路,他接連摔了好幾跤。
早知道貓身子裡這麼悶得慌,他就不接這窩囊差事了!
何兮勻看著躺在地上喘著粗氣的灶神,想笑又不敢笑,隻能裝出一臉認真的模樣,仔細叮囑了作為一隻網紅貓咪該注意些什麼。
怕灶神聽不懂,她還特地整理了一份資料給灶神爺腦子裡傳了過去。
忽然,有門鈴聲響起。
差點在沙發上睡著的陳祠“騰”一下坐了起來。
他揉按著酸痛的肩膀,走到玄關處開了門。
“刺刺寶貝!刺刺寶!刺寶兒!你在哪兒呀,快出來讓杜叔叔吸兩口!”
杜杭的聲音傳了過來。
不是,這人大晚上的來乾嘛啊?
何兮勻無語至極,趕緊飛到灶神身邊扶了他一把,還不忘小聲提醒:“灶神爺爺,有人來了,你就假裝睡著了就行。”
灶神嘴巴抿得直直的,臉上刻著一句大寫的“不高興”。
何兮勻又急又想笑,眼看著杜杭“嗒嗒嗒”踩著拖鞋就要進貓房了,她“咻”一下隱匿了自己的形態,躲到了天花板上。
一直緊緊跟隨在她身邊的小鳩和大悵二臉懵逼,壓根沒明白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他們家老板怎麼突然就從一隻貓身上出來了?
剛剛還在廟裡的他們怎麼突然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灶神爺又去哪了?那隻貓該不會就是他老人家變的吧?
何兮勻注意到了兄弟倆眼裡濃重的茫然,但她懶得解釋,隻想趕緊熬過今晚,等明早孟韻過來,她三下五除二地把事給辦了,然後送走那個聒噪的黃鼬小妖,接下來的日子她就可以安心賺大錢了。
“刺刺寶貝——我就知道你在這兒。”杜杭赤著腳走到刺刺跟前,他將手裡一大袋的東西放到貨架旁邊,一抬眼便掃到了貨架上滿滿當當的零食和罐頭,他往客廳方向偏了下腦袋,但並沒去看陳祠,隻偏了一下又轉過頭來,嘴角多了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蹲下身,溫柔地撫摸起刺刺的毛。
裝睡的灶神被摸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實在接受不了被一個男人如此愛撫,他一個打挺站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啪”一爪子就給杜杭的手背撓了過去。
天花板上的何兮勻倒吸一口涼氣。
旁邊的兄弟二人雖然還懵著,卻也同時吸了口涼氣,炯炯有神地看著戲。
然而杜杭並沒發火,甚至連叫都沒叫一聲。
手背上登時顯現出三道粉紅的爪印,他毫不在意地搓了幾下,在刺刺即將逃跑的一刹,又將人家給撈了回來,不僅撈到了懷裡,還一把抱了起來。
“刺寶還是這麼有個性,好喜歡,來讓我抱一下!”
逃跑失敗的灶神隻覺眼前天旋地轉——
等他緩過神來時,一張陡然放大的臉占據了他的全部視野。
與此同時,還有一張嘟起來的臭嘴,正在逐漸向他逼近。
老人家簡直要崩潰了。
來人啊!救命啊!非禮啊!
何兮勻在天上看得乾著急,她可不希望剛找到幫忙的神,就被杜杭這個惡心的臭男人給搞黃了!
她食指中指輕輕一並,在胸前劃了兩道弧線,再朝著杜杭和灶神中間一點,一道無形的屏障飛閃而過,緊接著就聽見杜杭大叫起來:“啊疼疼疼——”
灶神趁機從他懷裡跳了下來,轉眼飛奔上了貓爬架的最頂端,滿臉警惕地瞪著杜杭。
客廳裡的陳祠被杜杭的叫聲驚動,快步走了過來,看到杜杭的嘴巴腫了一圈,他眉心擰了一下:“怎麼了?刺刺咬你了嗎?”
“沒事。”杜杭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又看了眼架子上炸毛的刺刺,緩了口氣後笑道,“好像有靜電,正想給我們刺刺寶貝嘴一個呢,沒想到被電了一下。”
這大夏天的哪來的靜電?
陳祠頂了下腮幫,滿臉疑惑地往架子上看了過去。刺刺很少炸毛成這樣,他不免有些懷疑是不是杜杭想對刺刺動什麼手腳,搞得刺刺應激了。
但轉念他又覺得自己多心了,刺刺現在是杜杭最看重的搖錢樹,杜杭這種愛財如命的人怎麼可能自毀錢途?
“對了,我看你好像給刺刺買了不少東西,想不到你還挺貼心的嘛。既然這樣,以後我就不帶東西過來了。”杜杭搓了搓摸過嘴唇的手指,發現上麵沾了點血,忍不住“嘶”了一聲說,“這靜電還怪疼的,嘴皮都給我電破了。算了,東西也拿過來了,我也該回去了,明天你得直播了吧?好好表現,爭取再創第一天的十萬輝煌。”
他說著沉沉地拍了兩下陳祠的肩背,拍完後轉身便走了。
關門聲響起後,陳祠才從愣怔中回過神來。
他環視了一圈貓房,最後不經意地抬了下頭。
突然,他好像和什麼對上了視線。
他垂下眼,揉了幾下,再一抬頭,那視線瞬間沒了蹤影。
“又來了。”他丟下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上前輕柔地撫了撫刺刺的腦袋後,拐進了隔壁的臥室。
直到臥室裡傳出花灑的水聲,何兮勻才從天花板上依稀顯現出來。
她還在瞳孔地震中。
剛才,應該不是她的錯覺——她家鏟屎的,貌似能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