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皺著眉:“賣身契?這都什麼年代了,怎麼可能簽賣身契?”
王健梅也不知道,她不識字,又覺得鄰裡鄰居的應該不會坑人,就也沒找個識字的人給瞅瞅,加上那時候實在不想在安定門那戶乾了,當即就簽下自己名字了。
現在想想,在蔡家乾得遠不如先前那家。
在那家時,她隻用做三頓飯,現在在蔡家,雖然是近了,但遭瘟的孫桂花讓她早上六點就要做早飯,晚上天黑透了還不讓回家,乾的活兒更是比做飯多多了。
饒是這樣也就忍了,關鍵是蔡家一家子人都跟神經病似的。
孫桂花最喜歡乾的事就是拿張椅子坐在堂屋門檻前,懷裡抱著熱水袋,指揮她乾這乾那,跟慈禧老佛爺似的,還得聽她天南地北地吹牛,說什麼女兒差點嫁給大官,兒子將來肯定是狀元,小兒子也是享福的命……
除開孫桂花,蔡墜寶是最可惡的,小小年紀不去完成義務教育,使不完的少爺脾氣,一天到晚“王婆子”乾這個、“王婆子”乾那個。
王健梅恨地臉都扭曲了:“你說這熊孩子怎麼一點禮貌都不懂,但凡叫我聲嬸兒,我都情願給他乾活兒。”
再有就是蔡墜月,使喚她乾彆的活兒也就罷了,竟然讓服侍“起床”,她拿起衣裳就往蔡墜月身上套,蔡墜月卻尖叫著說:“你怎麼這麼不懂規矩?要先捧來痰盂讓我漱口,再服侍我穿衣、洗手淨臉,最後再幫我梳頭。”
王健梅的評價就一個字:作!
再就是蔡老森和蔡墜瑜,活脫脫是蔡家兩尊佛……總之除開時以晴,蔡家人沒一個正常的。
王健梅挑挑揀揀地講了些事,最後總結:“我真是後悔死了,早知道還不如在先前那家乾。”
陳盼兒連忙“呸呸呸”:“大過年的說‘死’多不吉利,媽,左右明天高林不上班,他又識字,讓他抽空去蔡家看看那張合同。”
王健梅點點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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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一大清早。
時以晴還在臥房背書,就聽見堂屋傳來爭吵聲,聲音最刺耳的就是孫桂花,還有就是蔡家的三個“墜”字小輩。
她側耳聽了片刻,原來是為著祭祀祖宗的事爭論不休。
孫桂花準備了一串供奉清單,打算一會兒讓王健梅去采買,但這串清單要價太不菲了。
往年蔡家祭祀祖先,供奉的祭品中一定要用金紙銀紙包著的,俗稱金銀祭品。
而蔡家堅持用金銀祭品的理由有兩個,一個是當年京城的大家族祭祀祖先都要用金銀祭品,百姓家則不講究這個,蔡家標榜自己也是望族,打腫臉充胖子,過年時勒緊褲腰帶也要用金銀。
兩一個理由是有種說法,祭品用金銀,老祖宗看了喜歡,就會越發保佑家族越來越興旺。
孫桂花既標榜自己是望族,又想讓祖宗保佑家族興旺,所以金銀祭品是一定要用的。
但金銀祭品貴啊。
要說蔡家以前還能勉強用得起金紙銀紙,可現在是個光景誰還不清楚啊?
蔡墜瑜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他是要上學的人,過了年就要交學費,家裡的錢要是都花在祭祀上,他的學費怎麼辦?
他可是家裡的長子,唯一的高中生,將來考大學,分配工作,是全家人致富的指望,短了什麼也不能短了學費啊。
蔡墜月也反對,她才不想管祭祀用什麼東西,隻知道能省下一分錢,她的日子就過得好一些,與其買些不切實際的金銀祭品,不如多給她買一件衣裳、一瓶護膚品。
昨兒還聽前院的王健梅說,她家兒媳婦新買了一瓶大寶擦臉霜,抹在臉上可水潤了,還香噴噴的,給蔡墜月心裡羨慕壞了。
再有就是蔡墜寶,這個蔡家的老疙瘩不在意用不用金銀,隻豎起耳朵聽都有什麼祭品。
像桃酥啊、蜜三刀啊、豬頭肉啊,都是他最愛吃的,隻要有這些就行。
孫桂花雖然平日裡最聽蔡墜瑜的,可這回也不想讓步,絮絮叨叨地說:“你們說的理由我能不懂?隻是咱家今年流年不利,遭了這種事,肯定是祖宗在下麵沒錢打點關係,才沒保佑住咱們家,咱們今年多供奉點好東西,祖宗一有錢,就做法讓咱們回去了……這鬼地方,我真是呆夠了。”
蔡墜瑜和蔡墜月還想再說什麼,就見蔡老森從屋裡走出來,甕聲甕氣說:“聽老婆子的。”
算起來,祭祀祭的是蔡老森的親爹親爺爺,他沒理由不用好的。
再者,以前他在工部大小是個官,民不與官鬥,也是威風得很,現在在京都鋼廠當後勤員,廠子裡最沒有存在感的部門,彆說有人奉承了,不來踩一腳就謝天謝地了,心理落差那叫一個大。
因此,蔡老森想回去的念頭,絕對不比孫桂花少。
孫桂花一聽當家的也支持她,露出喜色:“行!等健梅來了我就讓她去買。”
蔡墜瑜和蔡墜月的臉色都不好看,但也知道拗不過了,蔡墜寶則是歡呼一聲:“買果子嘍!”
時以晴聽了個結果,起身收拾書本,準備出門,隨便找個地方看書。
時以晴剛出門,王健梅就來了。
一來就先說:“孫大姐,我那保姆合同,能給我兒子看一眼不?”
孫桂花等老半天了,急急忙忙說:“那東西有啥好看的,你趕緊上街去買東西去。”
王健梅皺著眉頭:“我就讓我兒子看一眼。”
孫桂花推著人往外走:“先去買東西,回來給你看,一定看!”
王健梅妥協了:“那行吧,給我買東西的錢。”
孫桂花小心翼翼從褲腰帶裡抹出一卷錢,又一五一十地點了一遍,一共是三百四十二塊錢,除了蔡老森的工資,連壓箱底的錢都翻出來了。
給出去後心疼地直哼唧:“哎呦,都花出去了。”
王健梅也嘀咕了一聲:“真多。”
快到中午時,天開始飄小雪花了。
王健梅拎著大包小包趕回來時,頭發都落白了一層。
她進屋放下東西,趕忙拍拍身上頭上的雪,又被孫桂花指揮著去布置供桌。
等布置完供桌,一口氣還沒喘勻,孫桂花又指揮著人去廚房做午飯。
除了做午飯,還要蒸擺供桌的大饅頭,孫桂花不放心,親自在廚房盯著。
此時蔡老森、蔡墜瑜和蔡墜月都各自在房間裡,堂屋靜悄悄的。
蔡墜寶鬼鬼祟祟進來,看到桌上的祭品有桃酥、麵果、蜜三刀、還有一些蘋果、梨和肉,直看得兩眼放光。
從前他就饞祭品,現在家裡窮了,更是虧嘴兒虧大了,就更加想念這些甜絲絲的東西。
他左右張望沒有人,立刻拿起一片桃酥啃起來,直啃得臉上全是碎屑,腮幫子鼓鼓囊囊的。
緊接著又吃麵果,再然後,盛放蜜三刀的盒子也被拆開了……
“健梅啊,你把饅頭也擺供桌上去。”門外傳來孫桂花的聲音。
蔡墜寶趕緊抹了抹嘴,又往棉襖子裡塞兩個大梨,小偷似的逃回裡屋。
孫桂花跟著進來,一看到供桌上的祭品,下巴都要驚掉了。
桃酥隻剩半碟,麵果也隻剩一小半,尤其是那盒蜜三刀,直接就剩個底兒了。
祭品是給先人吃的,後人要吃,至少也要等到初一祭拜完,先人還沒動口,就先被後人吃了,那是對先人的大不敬。
孫桂花尖叫起來:“誰乾的!”
王健梅也傻眼了,剛才擺桌的時候才是好好的。
孫桂花立刻去開時以晴的房門,踹開門,裡麵卻沒人,這才想到時以晴根本不在家,偷吃的人不可能是她。
時以晴被懷疑也是有理由的,從前有一年蔡墜寶就偷吃祭品,被發現了不肯承認,嫁禍是大嫂偷吃的。
其實蔡墜寶是什麼樣的孩子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好吃懶做、偷奸耍滑,偏偏孫桂花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立刻就信了小兒子的鬼話,甭管有沒有證據,先把時以晴罵一頓。
孫桂花這一嗓子動靜太大,蔡家其他人趕忙都出來了,看到供桌上的祭品臉色都不大好。
蔡墜月小聲嘀咕:“我就說不該花那麼多前買祭品。”
孫桂花又問了聲:“誰乾的?”
蔡墜寶已經把兩個大梨藏枕頭下邊了,對於這種事也是輕車熟路得很,立刻就指著王健梅說:“我剛才看見王婆子偷偷摸摸進了堂屋。”
王健梅驚訝地眼都瞪大了:“你意思是我偷吃的?天老爺!我忙得腳不沾地,哪有時間偷吃?”
孫桂花用懷疑的眼光上下掃視著王健梅,儼然已經把她當賊了。
不管有沒有下定論,這種目光都讓王健梅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蔡墜寶念書不行,乾起汙蔑人的事,那可是在行得很,編得跟親眼見了似的:“剛才王婆子擺桌時,我就瞧見她的嘴一動一動的,買回來的梨也不多,按說那麼多錢不該隻買這幾個。”
說得有鼻子有眼,孫桂花立刻就信了,當即大聲質問:“貪汙、偷吃,王健梅,你怎麼這麼不要臉?!”
王健梅驚得嘴張老大,手指哆哆嗦嗦地指指孫桂花,再指指蔡墜寶,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反倒是孫桂花罵起人來嘴皮子利索得很,把一屎盆子的臟水往人身上潑。
王健梅氣得眼前一陣一陣發暈,當初她不在安定門那家乾,就是因為那家人防她跟防賊似的,現在倒好,蔡家人直接把她當賊。
想當年她當地主的時候,被保姆前呼後擁地伺候著,風水輪流轉,如今她給人家當保姆,還要被栽贓。
脾氣上來,王健梅直接把一筐大饅頭摔在地上,聲音嘶啞著說:“我不乾了!我不在你家乾了!”
孫桂花說:“你連賣身契都簽了,就是我家的奴才。”
王健梅怒吼:“我那是合同,隨時都能解除。”
孫桂花氣勢淩人:“老大,去拿賣身契給王婆子念念。”
不等蔡墜瑜接話,蔡墜寶先跑回房,在抽屜裡拿出一張疊著的紙,展開指著最上麵的三個字,一字一頓:“這三個字念‘賣’、‘身’、‘契’,我都認識。”
王健梅心底一片冰冷,她就說,那上頭怎麼是三個字打頭,合著這家人是給她簽的賣身契,把她當奴隸耍呢!
下一秒,她劈手奪過那張紙,發瘋似的衝出院門,大聲叫嚷起來——
“鄰居們,都出來看看啊,蔡家一家子不乾人事,給我簽的賣身契,他們這是要跟國家對著乾,恢複地主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