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鬨胡同(1 / 1)

年三十下午,家家戶戶都在家裡包餃子。

王健梅這一嗓子喊出來,南門胡同的鄰居都被驚動了,紛紛從家裡出來看熱鬨。

蔡家一家人預料到事情不好,急急忙忙追著出來,想阻止王健梅。

人群就是王健梅的護身符,她手裡高舉著那紙賣身契,轉著圈地展示給眾人看。

簽了這玩意兒是丟人,可人一旦氣憤的情緒上頭,就有種破釜沉舟的架勢了。

自己再怎麼丟人,也沒有寫賣身契的蔡家丟人。

“大家夥都好好瞧瞧,我算是小刀拉屁股——開了眼了,這輩子還能見到這種稀罕玩意兒。”

胡同裡不識字的多,但也有識字的,看清那紙上的字,驚訝地說:“還真是賣身契啊,簽字、手印都有,咱們也算長見識了。”

“什麼‘簽字’,人家那叫‘畫押’。”

“不是,蔡家究竟怎麼想的,請保姆就請保姆,搞個賣身契是要侮辱誰?真把自己當地主了?”

“人王健梅家以前才是真地主,蔡家往上倒八輩子也沒出過富戶啊。”

“王健梅也真是夠倒黴的,她以為自己在蔡家是當保姆,誰知道人家把她當奴才使。”

“以前單知道蔡家婆子嘴毒、愛搓磨兒媳,沒想到還有這癖好,嘖嘖嘖。”

“大年三十的遇見這種事,王健梅都夠倒黴的,蔡家也是夠缺德的。”

“……”

簽保姆合同簽了個賣身契,這事實在太荒謬,鄰居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隻是所有言論都是同情王健梅,貶低蔡家人。

都到了這時候,蔡家人總算知道這個時代是不興買賣奴隸的,可知道晚了,眼前的局麵讓每個蔡家人都浸泡在旁人異樣的目光中。

孫桂花的第一反應是不甘心,有錢憑什麼不能買賣奴隸?若是沒有奴隸,怎麼把人分出三六九等?她還怎麼當貴婦人?怎麼讓人伺候?真是沒天理。

蔡墜瑜則是幡然醒悟,是啊,這個時代處處透露著公平,連女子都能上學了,不能買賣奴隸也屬正常。

唉!自己怎麼就沒早早想到。

他怨自己,同時也怨懟地看向孫桂花,要不是娘非要買丫鬟,他們家怎麼可能遇上今天這種尷尬事,家裡已經夠亂了,彆說過年了,連書都不能安心念。

蔡墜月更是在心裡怨懟起孫桂花,經此一遭,蔡家的名聲在南門胡同徹底臭了,哥哥弟弟都沒什麼,她可是姑娘家,嫁人要看名聲的。

罵聲中,孫桂花的臉色徹底黑下來,她朝蔡墜瑜努努嘴,示意他搶下王健梅手裡的賣身契。

那玩意兒隻有毀了才安生。

蔡墜瑜是個讀書人,臉皮比姑娘家厚不了多少,這種局麵下沒轉身就走已經是厚著臉皮了,讓他像潑皮一樣搶東西,做不來。

蔡墜月就更彆指望了。

孫桂花“嘖”了聲,看向蔡老森。

蔡老森不該叫蔡老森,該改名叫蔡老慫,默默把眼珠子轉向一邊,避免和老婆子對視。

孫桂花差點沒氣死。

“我去!”蔡墜寶早就蠢蠢欲動了。

他一直把王健梅當下人,使喚起來吆五喝六的,下人欺負到主子頭上,這能忍?

說著,就大步朝王健梅去了。

孫桂花解氣地說:“還得看幺兒的!”

誰知下一秒,蔡墜寶就被高林拎住了後脖頸,像仍雞崽子似的扔了回來。

蔡墜寶:“……”

孫桂花:“……”

王健梅還在絮絮不止地說著蔡家的罪行:“他們竟然還汙蔑我偷吃祭品,老娘年輕的時候什麼好東西沒吃過?就他家那小兒子,跟土匪似的,又嘴饞貪吃,一看就是當他偷的……”

孫桂花急了,彆人指望不上,她自己上,趁人群不防備,猛的朝王健梅撲過去,兩人廝打到一起。

胡同裡頓時像一鍋煮沸的粥,喧嘩又沸騰。

孫桂花跟頭張牙舞爪的熊一樣,揮舞著利爪去撕王健梅的臉,剛才心裡的憤恨此刻全化成力氣,勁頭猛得嚇人。

王健梅臉上脖子上挨了幾下,顧不上火辣辣的疼,使出吃奶的勁兒反撲,她雖然早年養尊處優,但這十來年勞動下來,身體也算強健,直推搡得孫桂花往後退,一手還要護著那張賣身契,生怕被奪走。

鄰居則七手八腳拉架的拉架,吼叫的吼叫,指責的指責。

不知道誰家點了三十的鞭炮,劈裡啪啦的聲響傳來,給喧鬨的南門胡同打了通激烈的鼓點。

……到最後,孫桂花和王健梅被拉開了,各自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像兩頭剛撕咬過得野獸,仍在怒目死盯著對方。

蔡墜瑜在心裡歎了八百聲氣,為了平息局麵,不得不站出來:“王嬸子,你也消消氣,這件事怎麼才能了結?”

孫桂花在一旁插嘴:“老大,彆求她,咱家可不怕她!”

蔡墜瑜生平第一次對孫桂花怒吼:“閉嘴!”

惹的亂子還不夠多媽?

王健梅一想到這些天在蔡家受的屈辱,氣就不打一處來,張口就說:“賠我三百塊精神損失費,我就不鬨了,要不然,你們彆想過個安生年。”

她剛學的洋詞兒,精神損失費。

孫桂花破口就罵:“三百,你咋不去搶啊!”

蔡墜瑜心力交瘁,隻想趕緊平息這場事端:“三百就三百,家裡暫時沒那麼多錢,先給一百五,等我……爸下個月發了工資,就還上。”

王健梅跟兒子兒媳婦低聲商量一陣,也算勉強同意了,不過要打欠條,賣身契也要先押在她那。

蔡墜瑜讓孫桂花從家裡拿一百五十塊錢,又親自寫了欠條,才算把前院的祖宗給送走了。

孫桂花還想罵點什麼,被蔡墜瑜一個冰冷的眼神震了回去。

蔡墜瑜插上院門,低聲對全家人說:“這件事到此為止,往後誰也不能再提。”

否則,真給他們家扣上恢複地主製的帽子。

蔡家重新安靜下來,每個人都各懷心思回到房間裡,誰也沒有心思張羅什麼過年、什麼祭祀,人人都心累不堪。

蔡墜瑜沒有回書房,而是跌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佝僂著腰,像是被抽乾所有力氣。

堂屋也是一片狼藉,供桌上的祭品殘缺不全,被偷吃了一半,地上滿是桃酥、麵果的碎屑,蒸好的大饅頭擠在一邊,還沒來得及擺上。

隻有香火還點著,不知道被祖宗看到這樣的場景,祖宗心裡會作何感想?

其實他不是不知道,偷吃祭品的人大概率是小弟蔡墜寶,從前時以晴就跟她說過。

那一年是時以晴嫁過來的第一年,她還很依賴他,時以晴一個人忙活過年的祭品,操持得裡裡外外井井有條,供桌擺得比現在好看多了。

晚上從學堂下學回來時,就瞧見時以晴眼睛紅紅的,過來找他委委屈屈地小聲說,被小弟誣陷偷吃了祭品,被娘罵了一頓。

那時他是怎麼答的?

“就這點小事啊,我還當什麼事呢,小弟才多大,彆跟她一般見識,娘就是說話難聽,其實是個嘴硬心軟的人,日久天長你就知道了。”

“我在學堂上了一日學已經很累了,以晴,你識大體,往後內宅的事要處理好,不要讓我煩憂,好嗎?”

“等將來我考上狀元,你就是狀元夫人,到時候咱搬進狀元府住,隻有咱倆。”

好像最終,他也沒為時以晴被誣陷偷吃的事做主,最後不了了之了。

從那後,時以晴果然很少跟他說內宅的事,但也很少跟他說一些彆的閒話了。

蔡墜瑜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可就在此時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起碼,該為以晴伸冤做主的。

否則,何以事情換到王健梅身上,就會出這麼大的風波?

王健梅今天釋放出的瘋魔,恰恰是當年時以晴壓在心裡的委屈,一直壓到現在。

時以晴那天說和離,他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現在想想,她是真想離開啊。

還好,還好,這段時以晴沒再說過和離的話,以前她還有娘家,現在穿到了一個新地方,她和離了能去哪裡?

蔡墜瑜一邊想著,一邊越發念著媳婦兒的好,從前不覺得,現在越來越發現,這個家離不開時以晴。

於是頻頻往門外看,想著時以晴什麼時候能回來……

時以晴離回的時間還早著呢。

今天一天的時間,她給自己做了個測試,找了一套陸星輝先前拿來的空著沒寫過的卷子,上午測了數學和英語,下午測的物理和化學。

算是對這些天學習成果的檢驗。

測試成績比她預想的還要好,著實讓人很開心了。

她一開心,就想著去吃頓好的,於是收拾好卷子就往街上走。

可今天是除夕,家家戶戶關上門包餃子、吃團圓飯,飯店早就關門了,連著走了一條街,也沒看到一家營業的飯店。

時以晴都打算放棄了,突然看到街儘頭有一家“阿婆餃子館”還亮著燈。

她走進去,間櫃台坐著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

那老奶奶帶著老花鏡,抬頭問:“姑娘,吃餃子啊?”

時以晴點點頭:“要一碗酸湯豬肉餃子。”

老奶奶身子還挺硬朗,箭步起身就去下餃子了。

廚房掛著大紅牡丹的布簾,拉開後能看到廚房裡熱水冒出的熱氣。

老奶奶邊下餃子,邊絮絮叨叨地問:“人家都回家吃團圓飯了,你怎麼不回家啊?”

上了年紀的人話都多些,時以晴也不反感:“我沒有家。”

老奶奶笑了:“那就在奶奶這兒吃餃子,也算年夜飯了。”

時以晴問:“街邊的飯店都關了,您怎麼還開著啊?不回家吃團圓飯嗎?”

老奶奶答的也坦然:“老伴早就沒了,女兒早年下鄉後就沒回來,嫁到當地了,兒子前些年去南方打工,也留在那安家落戶了,家裡就剩我一個老婆子,與其一個人孤孤單單吃飯,還不如和客人一起。”

時以晴笑了下:“那咱們一起吃年夜飯。”

老奶奶笑著說:“我就是下了兩碗餃子。”

餃子端上桌,時以晴就著熱騰騰的霧氣先喝了口湯,溫暖的麵湯下肚,舒服又熨帖,橘黃的燈光下,一切都變得有溫度起來。

這一年,她和一位陌生老奶奶一起吃的年夜飯,度過了80年代最後一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