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1 / 1)

時以晴費力地睜開眼,眼前已經變了景色。

代表權貴階層的城牆和城門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地,而她正毫發無傷地站著,身上的粗布衣裙換成簡便的碎花長袖和深棕色長褲,繁複的發髻梳成爽利的馬尾……

暮色下萬家燈火逐漸亮起,她不知道那叫電燈,隻覺得星星點點很好看。

借著月光,瞧見路上行人不少,三五成群,有的搬著馬紮,有的拎著瓜子,說說笑笑從麵前走過。

人們臉上掛著笑,和她記憶中麻木不仁的麵容不同,這些人像是沒什麼煩心事,充滿樂觀和希望。

遠處的樂曲還在唱——“一片冬麥,那個一片高粱,十裡荷塘,十裡果香……”

她沒聽過這樣的樂曲,曲調歡快高昂,填的詞也是那麼淳樸美好,讓人一聽就能重燃希望。

時以晴莫名很喜歡這首曲目,貪婪地聽了一會兒,直把心中那些死誌聽的蕩然無存

“開始了,電影開始了!”

時以晴順著聲音看過去,隻見空地上架起一麵碩大的幕布,幕布發出耀眼的光,比月光還要亮,上麵還有人物畫麵,竟是比皮影戲不知高級了多少倍。

這才想起剛才有人喊她名字,叫她去看電影,想來這就是“電影”了,那首充滿希望的曲聲也是從那幕布後傳來的。

時以晴好奇地圍過去,站在人群後麵往前看。

她個子高,足足有一米七多,古代崇尚姑娘小家碧玉,一米七多的個頭實在不討喜。

從前親娘說她個子高腳大,難看,婆婆孫氏說女子個子高是賤命,個子矮才是享福的命,因為蔡墜月就不高。

到這裡身高優勢就顯露出來了,前麵幾乎沒人擋著視線。

給旁邊一個墊腳都看不到的小女孩羨慕壞了:“哇,姐姐長的高就是好。”

這還是頭一回有人誇時以晴的身高,她抿抿嘴,心裡有些雀躍。

那邊電影已經開始了,說是露天電影,其實放的不是電影,是女排的紀實片,記錄了女排五次連冠的賽事經過。

時以晴目不轉睛地盯著幕布,看女排姑娘們穿著大紅短袖短褲隊服,拚勁全力訓練,在賽場上儘情揮灑汗水,聽解說員用慷慨激昂的語調宣布姑娘們奪得一次又一次的冠軍。

“決勝局女排姑娘把握住了最後的機會,以3:2的總比分險勝對手!”

“讓我們恭喜這群奮鬥的姑娘,她們用青春書寫了最豔麗的篇章!”

觀眾看得無不熱血沸騰,卻都不如時以晴,她是震驚,是震撼,第一次知道原來女子還可能有這樣熱烈的活法!

在她那個時代,哪個女子生下來不是為了嫁人,不是為了傳宗接代?不管是金貴的大小姐還是低賤的農戶女,生下來就要學的做飯、女紅、裁衣、織布、算賬、管家……哪一樣不是為了日後嫁人預備的?

到了夫家,被夫君冷落,被婆母搓磨,也是平常事,不受搓磨的反倒成了奇觀。

嫁人生子,似乎成了女人天生的使命,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時以晴從前認識那麼多姑娘,隻有師父趙庖長是個例外,沒有嫁人,在宮裡和男人爭權力,就那,師父也被世俗的口水噴個體無全膚,家人親戚都不願認她。

電影的最後,幕布上出現一排碩大的字:喜迎一九九零!

一九九零,時以晴想,這是個很好的年代。

為了驗證自己是否是在做夢,她朝自己的手臂狠狠捏了一下,直吃痛“哎呦”了一聲。

不是做夢,真的到了1990年!

“對不起對不起,人太多了,我踩著你腳了是不是?”

時以晴正激動,忽然前麵有個年輕男子跟她道歉,自己剛才吃痛叫那一聲,讓前麵的人還以為無意踩了人。

她搖搖頭,示意無妨,彆說沒踩著,就是真踩著了,又能怎麼樣?

從前在蔡家,蔡墜瑜夜裡讀書讓她點燈,她端著燭火放在書案上時被蔡墜瑜打盹兒撞了下胳膊肘,燈台一晃,蠟油在手背上滴了一大片。

蔡墜瑜還不是連聲道歉都沒有,隻說讓她小心些,燙傷了手明兒要耽誤做飯的。

那男子卻仍不放心,繼續追問:“真不礙事嗎?要不要去衛生室看看,女孩子金貴,彆是踩壞骨頭就不好了,醫藥費我出,彆擔心,我不會賴賬的。”

時以晴頭一回聽到女孩金貴的話,仿佛她是朵嬌貴的花兒,沒反應過來盯著人家。

對方卻被盯笑了:“我臉上有灰嗎?這太吵,咱到那邊說話。”

廣場另一頭有一排柏樹,還算清淨,是個說話的地兒,走過來時時以晴已經聽男子做完了自我介紹。

這個有些話癆的男孩叫陸星輝,和自己同歲,是名大二的大學生,趁著寒假來郊區看望爺爺奶奶的。

時以晴大概猜到“大學”、“寒假”是這個年代的學製,蔡墜瑜也上學堂,如今是童生,天冷時也有授衣假。

“你也是學生吧?在哪個學校上學啊?”陸星輝見這女孩的腳真沒事,就笑著聊起閒話,“說不定咱倆還是同學呢。”

這自來熟長了一雙好看的笑眼,個子又高,時以晴抬頭瞄了好幾次:“我沒上學,我嫁人了。”

“啊?”陸星輝表現得很震驚,“你這麼年輕都已經結婚了?結婚那麼早做什麼?這不是白白耽誤自己的好年華嗎?”

嫁、結婚是耽誤自己的好年華嗎?

時以晴問:“女孩也要上學?”

她們那裡女子是不用上學的,即使是貴族家的小姐,也隻上女訓課。

陸星輝都有點生氣了:“你這哪朝哪代的思想?到現在還總把男啊女啊區分那麼清楚,無論男女不讀書就是文盲,你老家究竟是哪的啊?怎麼還這麼愚昧落後?”

時以晴被嗆了一頓,卻一點都不生氣,和從前被蔡家一家數落的感覺完全不同,反而越發激動。

“我、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她再次試著問,“我去上學,公婆姑叔誰來照應?”

陸星輝深呼吸:“姑娘,你知不知道‘平等’兩字兒?誰的爹媽誰照顧去。”

時以晴的眼睛閃起越來越亮的光輝,下一秒,轉身就要走,她知道她要做什麼了!

看著跑遠的女孩,陸星輝摸了摸鼻子,猜測是不是自己話說重了,讓人家惱了?

時以晴一路往南走,沿途的景色早就不是以前的模樣,隻能憑著記憶去找南門胡同。

直到看到破舊的路標:南門胡同,拐進去,胡同倒還是記憶中的樣子,隻是變得破敗不少,最裡麵的那家院子裡傳出哭喊聲,竟是孫氏的聲音。

她是跳了城牆才穿來的,蔡家一家子也都來了嗎?

進了院子又進了堂屋,堂屋亮著昏黃的燈泡,孫氏坐在地上又哭又罵。

“哪個遭瘟的把我們一家子弄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讓老娘知道,老娘紮小人詛咒他下十八層地獄!”

“哎呦這可怎麼好啊,我家的二進四合院怎麼就成了三間瓦房?還這麼破舊!”

“這裡不好,快讓我們回去啊!”

“……”

時以晴明白了,蔡家一家子全穿來了。

這裡是幾百年後南門胡同住著的一家子,恰好和他們名字身份對應起來。

這家子也有個惡婆婆孫桂花,是南門胡同有名的刁婦,平時就愛占鄰裡的便宜,又愛搓磨兒媳,家裡頭三天兩頭鬨出點動靜,鄰居都見怪不怪了。

隻是孫氏以前是九品官的夫人,自詡也是個權貴,高其他人一個階層,到了這裡,成了平頭老百姓,和外頭那些大嬸大媽沒什麼不一樣,再不能有什麼優越感,怎麼會甘心?

再有就是孫桂花的老頭子蔡老森,現在是京都鋼廠後勤部部員,好賴算國營廠子的員工,就是沒什麼實權,也沒實實在在的技術,也是當初花了八十塊錢買進去的。

工部令史成了現在的鋼廠後勤員,本質上沒差,實質上是從官員變成了工人,官變民,心裡落差挺大。

因此蔡老森這會兒悶頭抽旱煙,煩得要死,沒心思理會哭鬨的老婆子。

時以晴又看向蔡墜瑜,蔡墜瑜倒還好,從前是童生,現在的身份是高中生,就在區二中念高二。

蔡墜瑜今年二十二了,還念高中,上學晚是一回事,主要是因為當年考高中時考了三年才考上,著實年齡有點大,不過也無妨,這年頭上學晚和複讀的學生多,學生年齡參差不齊。

這樣的情況和古代的蔡墜瑜又對上了,當年蔡墜瑜考童生也是考了三年,後來還是先娶了時以晴,時以晴把持這家裡大大小小的活計,伺候公婆,照料小姑子小叔子,還要伺候他讀書,才讓蔡墜瑜徹底沒了後顧之憂,讀起書來有如神助,一舉考上了童生。

自以為考秀才也是手到擒來。

屋裡響起一聲啜泣,是小姑子蔡墜月,要說蔡墜瑜的情況還好,那蔡墜瑜才是最該哭的那一個。

古代蔡墜月已經訂親了,親家是工部員張家的獨子,張家在工部官至五品,蔡家這九品芝麻官能和張家訂親,算是高攀了一門好親事。

至於張家為何要門不當戶不對的蔡墜月做媳婦兒,全托時以晴的福,時以晴是京城小有名氣的賢妻,張家想著蔡家能教的好媳婦,自然也能教的好女兒,為著時以晴的賢名,就同意的蔡家的親事。

隻是這說法沒對外說出來罷了,蔡家人到現在都以為是蔡墜月人品貴重,才能高嫁。

蔡家上到孫氏、下到蔡墜月本人,無不歡欣雀躍,就等好日子一到就嫁過去。

誰知道這一穿,把這門高嫁的親事穿丟了,現在莫問張家在哪,這個年代的蔡墜月壓根就沒訂親呢。

這讓蔡墜月怎麼能不哭?

最後是小叔子蔡墜寶,今年才十二,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都不願意去上學,旁的什麼他不管,隻問家裡的錢還在不在,南門大集上的戲樓還在不在,鬥雞賭坊還在不在……聽說戲樓賭坊沒了,就鬨騰起來。

這家子原本活得好好的,隻因為晌午時兒媳婦做午飯,扔了幾個長芽的土豆,孫桂花看了大罵敗家,非說把芽削了還能吃。

倒不是孫桂花多節儉,她就是找理由罵兒媳婦,變著法的跟兒媳婦作對,要是兒媳婦真直接削了那幾個土豆,她又該說兒媳婦黑心爛肚腸地想毒死她。

結果一家人吃了長芽的土豆,竟集體歸西了,才讓幾百年前這家子集體穿來。

孫桂花的目光陰測測看過來,懷疑是時以晴紮小人詛咒她:“死丫頭,是不是你搗鬼?飯也不做、衣裳也不洗,等著我乾呢?”

要是以前,時以晴謹記身為兒媳的職責,早就自覺去做飯了。

此刻她想起陸星輝那句“誰的爹媽誰管”,便把目光投向蔡墜瑜。

蔡墜瑜被看的莫名其妙:“是啊以晴,你是不是跟誰學什麼巫術了,若是,趕緊做法讓咱們回去。”

就不該對這男人抱有希望,她丟下一句:“讀書人說這種話,真丟人。”

說完,徑直回了臥房,從裡麵把門插上了。

蔡墜瑜:“……”

其他人也驚呆了,孫氏對著門罵:“她要造反呐?!”

左右叫不開門,遇著這樣的事想睡覺是睡不著了,堂屋的人吵吵鬨鬨,抱怨咒罵不斷,直到天亮。

……

時以晴倒是一夜好睡,一覺醒來,就聽見外麵吵吵嚷嚷的,孫桂花的聲音從胡同裡傳來——

“鄰裡街坊們啊,我本是九品工部令史的夫人,是官夫人啊!我的長子馬上就是秀才了,我家姑娘也馬上就是五品官家的少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