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九寒天,京城南門外的護城河結了厚厚的冰,南門胡同裡住的幾戶人家也都門戶緊閉,生怕寒氣擠進屋裡去。
細看,隻有最裡邊蔡家的院子裡尚有人走動,纖瘦的身影正忙忙碌碌。
時以晴費力從井中撈出水桶,將冰涼刺骨的井水倒入缸中,再取一瓢出來淘米。
蔥段似的指頭早就凍麻木了,浸在涼水中沒有知覺,隻是瞧著指頭肚兒通紅。
淘好的大米添水蒸上鍋,等灶台底下生起火,凍僵的雙手添柴時被火舌輕輕舔舐,才逐漸暖和起來。
時以晴坐在灶台前,望著燃燒的柴火微微出神,默默算著到開春就是她嫁到蔡家來的第四個年頭了。
蔡家原本是商賈出身,跑生意賺了些錢,在工部捐了個九品令史的小官,從此脫離賤籍,隻當自己高貴得很。
他家長子一朝偶見時以晴,就被那漂亮的姑娘深深吸引了,央求老子娘出錢求娶。
蔡家母最溺愛長子,煩有請求沒有不應的,況且隻是農莊上的女兒罷了,頂破天去能要多少聘禮,他們蔡家在偌大的京城算不上富裕,但和農莊上的醃臢戶比起來,那優越感可是足足的。
那邊時家爹娘收了聘禮自然是歡天喜地,尋思蔡家老爺當著官,姑爺還是童生,這可是祖墳上冒青煙才有的好姻緣,當即就收了聘禮,恨不得連夜把女兒送到蔡家去。
兩家你情我願,歡喜嫁娶,沒有一個人顧及時以晴通紅的雙眼。
灶底下的柴火“啪”一聲爆出火花,時以晴回過神,聽到廚房隔壁堂屋有說話聲傳來。
“娘,午飯吃什麼?我要吃六菜一湯,少一道都不成!”這是小姑子蔡墜月的聲音。
“有,老大媳婦正做著呢!還蒸著大米飯。”有這麼能乾的媳婦,孫氏得意地笑了聲,又叮囑說,“月兒啊,趕明兒到了婆家你可得立起來,不能讓一家子人使喚你。”
蔡墜月敷衍地“嗯嗯”兩聲:“怎麼是大米飯啊?我不吃,我要吃南瓜饅頭。”
“天爺誒,大米飯都不稀罕了,你要上天呐?”
蔡墜月笑嘻嘻說:“反正是她做,又不費娘的事。”
“也是,花那麼多錢娶回來的媳婦兒,不讓乾活兒,難不成要供起來當菩薩?”
蔡墜月歡呼一聲:“我去跟她說!”
大冬天的,彆家做飯都是怎麼省事怎麼來,在火爐上煨一圈饅頭片、紅薯、芋頭,就把一頓飯打發了,不出屋門去受凍。
偏蔡家自以為自己是貴族了,飲食上刻意模仿大家族的習慣,時常叫嚷著非“六菜一湯”、“八菜一湯”不吃。
實則是打腫臉充胖子,一家子自詡高貴,其實家中連奴仆和庖廚都沒有,什麼活兒擎等著時以晴做。
反正累著凍著都不心疼。
時以晴不僅是能乾的媳婦兒,還是宮裡的禦廚,從小對飲食頗有研究,十四歲就被選進宮當了禦廚,廚藝那叫一個好,引得蔡家人越發要“六菜一湯”了。
“嫂子!彆蒸米飯了,改做南瓜饅頭。”蔡墜月跑進廚房。
時以晴剛才就聽到了,微微蹙著眉:“米飯都已經快蒸好了。”
現在改做南瓜饅頭,又要重新洗菜、和麵、省麵……一道道工序下來,折騰到什麼時候去?
蔡墜月當即臉就拉下來了:“我說了要南瓜饅頭,不僅我吃,娘也要吃,你身為兒媳婦,侍奉公婆叔姑不是天職嗎?”
她自詡是蔡家大小姐,出身比時以晴的不知道高到哪去了,說話頤指氣使的。
要擱三年前,時以晴還會據理力爭,但現在不會了,因為她知道這家人的德行,反駁了小姑子,隻會迎來婆婆更嚴厲的教訓。
而她的丈夫蔡墜瑜,不僅護不了她,還會埋怨她不懂和婆家人的相處之道。
她有些喪氣地說:“等米飯蒸出來,就改蒸南瓜饅頭。”
米飯蒸出來晾著,等晚上還能做蛋炒飯,不至於夾生著起鍋,浪費糧食。
蔡墜月卻立時半刻都等不了,抱怨說:“你怎麼聽不懂話啊,我跟娘都等著吃呢,現在就把鍋騰出來。”
時以晴隻覺得煩躁,不說話,悶悶地添柴。
蔡墜月吃了閉門羹,當即大小姐脾氣發作,正要說話,見她哥蔡墜瑜從學堂下學回來,忙告狀:“哥,嫂子又生氣了,不過是娘想吃南瓜饅頭,你媳婦脾氣大,正跟我甩臉子呢!”
時以晴抬頭看到蔡墜瑜,這人樣貌生的好,也算是一表人才,剛來時她也曾對他春心萌動,生出無限依賴,可兩年時間不到,就已經被消磨殆儘了。
她雙眼漠然,重又低下頭忙活。
果不其然,蔡墜瑜歎了口氣走過來:“以晴,你都嫁過來三年了,怎麼還沒學會和娘、妹妹相處,你這樣……”
“知道了。”時以晴不想聽絮絮不止的訓斥,打斷他低聲說,“這就做。”
又獨自忙活了不知多久,六菜一湯端上桌。
水晶紅燒肉、鯉魚焙麵、蒜香茄子、蔥花蒸蛋、涼拌三絲、老醋花生,還有一道蝦皮粳米粥,道道都是那麼色香味俱全,蔡家一家人直看得兩眼放光,吃得狼吞虎咽。
時以晴沒胃口,墊了兩口饅頭,默默在廚房拾掇,又被孫氏勒令收拾一家子的臟衣裳,一會兒到河邊將洗。
饒是這樣,今兒還算清閒的,禦膳房那邊告了一日的假,否則要兩頭忙,這兩年都是這麼忙活過來的。
時以晴告假不為彆的,就為等一封信。
半月前,她思慮再三,給爹娘去了一封信,信中說,她想和離。
算算日子,今日回信也該送到了。
正想著,忽然聽到一聲破口大罵:“好你個小娼婦、賤蹄子!我蔡家待你不薄,你是什麼鳳凰妃子嗎?還想跟我兒子和離?”
時以晴的心驟然縮緊,暗道不好,急忙出門去看,果然看見孫氏手裡捏著一封信,橫眉從院門外進來。
孫氏是鄉下出身,嗓門大的驚人,南門胡同幾戶人家都知道這人粗鄙的很。
“小賤人,果然是我家的油水喂大了你的野心,妄想著跟我兒子和離,好找彆的野男人,做夢!”
這麼大的動靜很快引來四鄰八舍的圍觀,小姑子小叔子還有丈夫蔡墜瑜也從屋裡趕出來。
“你們都來看看啊,老婆子我的命真苦啊,花那麼多聘錢,娶了個水性楊花的貨色,嫁過來三年沒有下崽,不妨她要去找野男人了……”
時以晴本以為自己會憤恨羞愧、倉皇而逃,可真麵對這麼露骨的話、這麼多看熱鬨的目光,她卻如同被釘在地上,心底一片冰涼。
孫氏像看仇敵一樣看著她,惡狠狠地把信甩在她身上:“隻有我兒子休了你的份,好好看看你親爹親娘怎麼說的吧!”
時以晴默默展開信,若說剛才心隻是冰涼,那現在便是徹底墜入冰窖了。
信上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萬沒有再回家的道理,若是和離,爹娘的臉麵丟得十裡八村儘是,這輩子再也抬不起頭,隻好將你打死,以還親家的將養之恩。
時以晴想,蔡家到底有什麼恩情,要用她的命來還。
孫氏又得意了,臉色越發狠辣:“我看你這小蹄子就是時常進宮,心跑野了,我這就跟老爺說,讓他去辭了你那宮廚的差事,你那幾兩銀子的營收,我蔡家還不缺。”
她早就想把時以晴禦廚的差事給攪黃了,嫁了人的媳婦,就該老老實實在家,成天往外跑像什麼樣?
時以晴瞬間臉色煞白,若說還有什麼支撐她活到現在,那便是自己鐘愛的禦廚事業了!
若是失了這份差事,就隻能日日困在蔡家的小院中,還有什麼活頭?
她頭一回對孫氏服了軟:“不要,求你。”
“現在求情,晚了!”孫氏揚眉吐氣,“攔住她!”
時以晴被七手八腳的摁著,掙紮不脫,目眥欲裂地看著孫氏出了院門。
回頭看,兩條胳膊一左一右被小姑子小叔子抓著,竟還有夫君蔡墜瑜在後麵牢牢鎖著她的雙肩,她眼睫濕潤,求助地看向蔡墜瑜。
蔡墜瑜歎了口氣:“你待在家裡,也挺好。”
不知過了多久,暮色四合,時以晴踉踉蹌蹌往外走。
才剛走到城南,遇著一個婦人。
那婦人儀態威嚴,背著包袱,匆匆往南門走,見到時以晴劈頭蓋臉就是一通數落。
“你這丫頭,白白浪費我一番苦心栽培,我當你是個有心氣的,才毫無保留的教你廚藝,你倒好,請辭了,我反倒成了個冤大頭,禦膳房裡的都在看我笑話呢!”
這便是時以晴在禦膳房的師父,趙庖長。
時以晴剛才還冷漠冰冷的雙眼,一見這婦人便湧上莫大的委屈,如同雛鳥見了老鳥,可聽老鳥這般數落,又羞愧難當起來。
她理解師父為何這般生氣,十四歲初進禦膳房時,趙庖長一眼看中她的廚藝天分,收做唯一的傳人,不僅傾囊相授廚藝,在生活上也是百般照顧,說聲如姐如母也不為過。
師父對她給予厚望,想讓她繼承禦膳房的衣缽,她卻讓師父狠狠失望了。
時以晴喃喃:“師父,我有苦衷。”
趙庖長怒其不爭:“禦膳房原是男庖廚的天下,我靠自己的能力一步步當上庖長,就沒有苦?當初你好好答應我,會沿著我走的路繼續走下去,這才兩年,辭章都已經遞到內務府了!”
時以晴垂著眼,不敢抬頭看,靜靜聽著師父的訓斥,
趙庖長看著麵前纖瘦的身影,歎了一口氣。
她出宮這趟本也不是為著訓斥時以晴,身後的包袱裡麵俱是新衣新襪,還有些銀兩,都是給時以晴的。
知道小徒弟肯定遇上事了,她生氣又心疼。
時以晴此刻心肝俱碎、萬念俱灰,覺得身體被周圍的空氣狠狠束縛住,想掙脫,卻動彈不得,天越來越暗,仿佛再也不會亮了。
這究竟是一個怎麼暗無天日的年代!
她深深閉了閉眼,俯身下跪:“師父,徒兒無用,最後再叫您一聲師父。”
說完,驀然轉身,朝南城門外跑去,片刻後登上城樓,幾乎沒有猶豫,縱身躍了下去。
“以晴!”
包袱掉落,碎銀散了一地。
……
時以晴隱約覺得耳邊嬉笑聲不斷,有樂曲聲傳來——“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煙在新建的住房上飄蕩,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流淌……”
“以晴,愣著乾嘛,晚上廣場上放露天電影,再不走就趕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