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油餅(1 / 1)

男孩的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卻透著一絲掩不住的堅定。

那兩個字落下的瞬間,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無聲,卻讓阮雲琛心頭的波紋一圈圈蕩開。她站在原地,腳步僵住,手指不自覺地蜷了蜷,像是在抓住什麼又鬆開。

“等我......?”她低聲重複了一遍,語氣裡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更多像是在對自己說。

男孩沒有回避她的目光,點了點頭,神情平靜得讓人無法忽視:“天快亮了,你還沒回來,我想……你可能迷路了。”

阮雲琛忽然感到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壓了一下。那並不是沉重的壓迫感,而是一種微妙的墜落感,仿佛腳下的地麵被悄悄挖空了一小塊,剛剛好的,足以讓她失去平衡。

不是累,也不是痛,而是一種說不出口的彆扭。

像是她原本小心掩藏的某種東西,被無意間挑開了一點,卻又沒完全暴露,隻留下模糊的輪廓在空氣中晃動。

她低下頭,盯著地上斑駁的影子,那是她和男孩疊在一起的影子,被昏黃的燈光拉得又長又瘦。

她想說點什麼,卻發現喉嚨發緊,像是被一層無形的紗布堵住了。

風從樓道的鐵門縫隙裡鑽過,帶著微微的濕氣,吹起了她額前的碎發。

阮雲琛忽然有些煩躁,卻說不上這種煩躁的來源——是因為男孩那份沉靜的等待,還是因為他平靜裡透出的那一點點篤定。

她沉默了很久,像是一塊沉在水底的石頭,四周是渾濁的水流拍打著,卻始終紋絲不動。

“淼淼呢?”隔了許久,她才終於開了口,可那聲音低啞得可怕,聽不出一點情緒。

這個問題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又藏著某種不自知的倦怠。

男孩抬起頭,眼神裡掠過一絲微弱的亮光:“她還在睡。”

他站得很安靜,語調平平淡淡,沒有多餘的解釋,但那一句“還在睡”卻像是刻意的安撫,輕輕撞在阮雲琛心頭。

她的目光掃過他瘦弱的肩膀,落在那本書的封麵上,燈光下印著的幾個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卻讓她的胸口隱隱一緊。

阮雲琛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把那些無法出口的話咽了下去。

她低頭把手裡抓著的一大兜子油餅遞了過去:“拿著。”

男孩愣了一下,伸手接過來。

紙袋的表麵還帶著點冷掉的油膩感,還有被人抓握了很久的餘溫。

“煤氣灶會用嗎?”阮雲琛說得很慢,聲音不大,帶著一種近乎隨意的平淡,“鍋上熱一熱再吃,涼油吃了鬨肚子。”

男孩垂下頭看了一眼紙袋,又猛地抬起了眼。

他抬頭望著她,那雙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閃爍著,像是有很多複雜的情緒在裡麵翻滾,卻又被他強行壓了住。

“你……”他頓了頓,聲音很輕,像是猶豫,又像是試探,“你還要出去嗎?”

阮雲琛一怔。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裡的書上,又迅速挪開,像是突然被什麼刺了一下。她的手垂在身側,指尖微微彎曲,緊繃的姿態裡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複雜。

“有點事,我晚點回。”她輕聲說,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疲憊,“如果淼淼醒了,就讓她把三年級的語文書再從頭開始讀......看過的都要背下來,我回家抽查。”

見男孩豎著耳朵認真聽著,阮雲琛冷不丁地補充了一句:“你也是。”

男孩的眉心微微動了一下,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落到紙袋上,似乎在消化這句話的分量。

“客廳桌下的簍子裡有六年級課本......你該開始看了。”

話一出口,阮雲琛自己都愣了一下。她下意識地閉了閉嘴,像是試圖把這句話往回收,可已經來不及了。

空氣裡多了一絲讓她不知如何定義的怪異。

她盯著男孩低垂的頭,目光莫名停留在他握緊紙袋的手指上,骨節微微泛白,手背上隱約透著幾分緊繃。

片刻後,她輕輕嗤了一聲,聲音不高,像是在嘲笑什麼,也像是在和自己較勁。

“聽聽這話說的,”她低聲自言自語,嘴角牽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帶著點自嘲的味道,“跟真把自己當家長了似的。”

說完,她抬了抬眼,像是要從男孩的臉上捕捉點什麼,可對方隻是低著頭,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沒說話。隻有手裡紙袋的邊緣,被捏出了更深的一道褶。

“課本……”男孩低聲重複了一遍,語氣輕得像是怕打破這份微妙的氣氛。

他垂下眼,嘴角似乎扯出了一點幾不可察的弧度,卻很快斂了回去。那種近乎微笑的表情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安靜,安靜到讓人有些不安。

阮雲琛的目光從男孩的手指上滑過,那雙手攥著油餅袋,動作有些用力,像是握著什麼比食物更重要的東西。

她微微皺了皺眉,沒有開口,卻是好像忽然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推了一下。

那個站在她麵前的孩子,那副安靜低頭的樣子,讓她覺得自己反而成了被觀察的一方。

這感覺從未有過。

陌生,甚至有些微妙地不適。

她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會讓人以這樣的方式看她,可那目光安靜、隱忍,帶著點不該出現在這個年紀裡的冷靜,像是把她連同這句再普通不過的吩咐都當成了一種儀式。

“好。”他輕聲應道。聲音乾淨,帶著一絲倔強的沉穩,與他的年紀並不完全相符。

阮雲琛的喉頭微微動了一下,心裡那根繃緊的弦仿佛被觸碰了一瞬。

她本想轉身離開,卻在看到他目光裡的那點隱忍和認真時,腳步不自覺地頓住了。

男孩站在那裡,仰頭看著她,沒有催促,也沒有再問。那份沉默被風聲吹得輕微搖晃起來,像是無聲無息的注腳。

阮雲琛的目光從他緊攥著紙袋的手指上挪開,落在他頭頂那一小撮被風吹亂的發絲上——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隻是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

指尖剛剛觸碰到他的頭發,她就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控——動作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手掌卻沒有退回。

溫熱的觸感通過掌心傳遞過來,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不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也不是單薄的責任,而是一個鮮活的人。

男孩的身體輕輕一顫,卻沒有躲開。

他抬頭望著她,眼神裡有不知所措,也有幾分微弱的期待,像是怕她下一秒就會收回手,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

阮雲琛感到指尖的溫度開始灼熱,她僵硬地維持著動作,心裡突然泛起一種陌生的情緒,混合著隱約的愧疚和一絲被戳破的防備。

“行了。”她低聲說道,手迅速收了回來,像是觸到了什麼燙手的東西,動作急促,甚至帶著一點狼狽。

男孩安靜地看著她。

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影裡微微泛光,平靜得過分,卻讓人無端地覺得被看穿了什麼。他的目光沒有流露出驚訝,也沒有責備,隻有一種沉穩得不該屬於這個年紀的清醒。

阮雲琛察覺到他的注視,心裡突然一陣不自在。

她知道,他大概早就明白了什麼。

頻繁的深夜外出,每次歸來都帶著疲憊而疏離的神情,還有那些藏不住的痕跡——指尖偶爾的紅腫,衣服上散不去的煙草味——

橋洞是阮雲琛回家的必經之路,而那也是這孩子先前每日每夜呆著的地方。

他當然能看得個一清二楚。

可這個孩子不問,也不說,但他的安靜像是一麵鏡子,把所有被掩蓋的真相反射回來。

“路上小心。”他忽然開了口,聲音輕得像是飄在夜風裡,卻一字一句清楚地撞進阮雲琛耳中。

阮雲琛的腳步一頓。

那句話短得不能再短,卻像是一根細針,悄無聲息地戳在她心底某個角落。

男孩的語氣沒有半點波瀾,卻比任何懷疑和指責都更讓人無所適從。

她下意識地抬眼看向他,男孩的目光依舊停在她身上,平靜、克製,卻帶著一點她無法忽視的清明。

他什麼都沒問,也什麼都沒追究,隻是站在那裡,用一份近乎坦然的姿態,將她所有的狼狽和隱瞞默默地接納下來。

隻可惜,安靜總是短暫,平靜也從來都是假象。

天已經亮了,冷風裹挾著早晨的灰白,把街道上零星的光點打得更加晦暗。

阮雲琛站在和安堂門前,腳步僵了一瞬。

霓虹燈的燈泡熄著,靜靜掛在那兒,表麵結著一層油膩膩的灰塵。燈管裡的氣泡在微弱的晨光下若隱若現,像是死透了的魚眼。大門口的地麵更顯肮臟,汙垢斑駁得像塊被人踩過無數次的舊抹布,磚縫間的泥漬像傷疤一樣橫七豎八地刻在那裡。

阮雲琛沒有馬上推門。

她站在那裡,寒風灌過外套的領口,貼著後頸鑽了進去,冰涼的觸感讓她輕輕皺起眉。

胃裡一陣翻滾的鈍痛,從清晨醒來就沒停過。那是一種熟悉的感覺,像是內臟被擰成一團,發酸的膽汁湧到喉嚨口,連呼吸都被壓得有些沉悶。

她深吸了一口氣,指尖在風裡蜷了一下,又緩緩地伸直。

任務失敗的後果,宋祈會怎麼處理,她心裡並不是完全沒數。

那些可能性像是一把藏在桌底的刀,冷不防地會劃過她的腳踝,但她隻能站在這裡,等著它砍下來。

阮雲琛抬頭看了一眼門口的保鏢。

兩個男人站得筆直,厚實的外套下是一張張硬得像冰塊的臉,寒風在他們身上刮了一整夜,卻沒留下半點鬆懈的痕跡。

某種意義上,阮雲琛有點羨慕他們——守著這扇門,從來不需要進到裡麵去。

但她沒有選擇。

“不想去”不是理由,“不敢去”更是不行。

阮雲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尖,上麵沾著些許乾涸的泥點。她抬腳往前走,鞋底擦過地麵的聲音很輕,但她自己卻聽得一清二楚。

手剛搭上門把,門後傳來的聲音就讓她渾身一僵。

“怎麼回事?”宋祈的聲音低沉,像從黑暗裡竄出來的蛇信,又冷又帶著幾分銳利的意味。

阮雲琛遲了一秒,最終還是推開了門。光線從門縫裡漏出來,猛地晃了一下她的眼睛,刺得她下意識地眯起了眼。

熟悉的氣味迎麵撲來。

皮革的酸澀、煙草的辛辣,還有紅酒裡濃鬱得有些發膩的醇香。她的胃裡猛地又是一陣翻湧,但這一次,她隻是攥緊了自己的手指,任由那股惡心感從喉嚨口壓了回去。

裡麵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