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1 / 1)

廖致遠的聲音還在風裡飄著,像是一根細長的刺,插進了阮雲琛的耳裡,紮得她腦子嗡嗡作響。

她沒有回頭。

緊繃的神經突然鬆懈下來,腦子裡的過多的思緒便會一窩蜂湧上心頭。

腳下的步子平穩得近乎機械,風裡帶著一點潮濕的腥味,擦過阮雲琛的臉。她的呼吸卻有些不穩了。

她靠在公交車窗邊,腦袋微微偏著,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指尖在薄薄的布料下輕輕摩挲著欠條的邊緣。

紙張被捏得皺皺巴巴,硌著掌心,卻又像是一根細針,正一點點紮進她的神經。

車窗上映出的倒影模糊不清,隨著路燈的光線晃動著拉長又縮短。她盯著玻璃,目光沒有焦點。

光影仿佛一片湧動的潮水,撲到她麵前又退回去,把她的影子淹沒得支離破碎。

——任務失敗了。

錢沒討到,房本沒帶回來,甚至連象征性的威懾都沒留給對方。

她放棄了——比“失敗”更刺眼的詞。

那一刻她就知道,逃離的代價可能比完成任務更重。

公交車的顛簸讓阮雲琛微微晃了一下,額角撞上車窗,傳來一陣鈍鈍的痛感。她下意識地閉上眼,肩膀往後靠了靠,腦子裡卻越轉越快。

宋祈。

他會怎麼想?

阮雲琛幾乎不用多想就能知道答案。

宋祈的性格她再清楚不過了——多疑而危險,控製欲強到令人窒息。

他的目光就像是一隻老鼠,永遠潛伏在陰影裡,盯著一切異動。

她最近的一舉一動,已經足夠讓他起疑了。

淼淼出院後,她的經濟需求大幅減少,這一點瞞不過宋祈。而她帶回那個男孩,卻沒有向宋祈彙報,這更像是某種抗拒——或者說,試圖掙脫的信號。

宋祈不會直接發怒。

他從來不需要用怒火來控製任何人。

他的武器是試探,是不動聲色的壓迫。

他會讓她自己明白,她永遠都在他編織的網裡,哪怕一時脫離軌道,也不過是更深的束縛開始罷了。

樓下麵攤的債——

對,樓下麵攤的債,就是宋祈給她的第一聲警告。

風從車窗的縫隙鑽進來,帶著夜晚的涼意。阮雲琛的指尖稍稍用力,欠條邊角在掌心壓出一道細微的痕跡。

公交車駛過一個轉角,車廂微微搖晃,她的身體又跟著晃了一下,手裡的欠條幾乎滑了出來。

阮雲琛抬頭望向窗外,遠處的街景在光影裡流動,像是某種失真的畫卷。

她的眉間隱隱皺著,思緒卻從未停止。

除了宋祈,還有廖致遠......那個警察。

他出現在棚戶區,絕對不是偶然。

阮雲琛閉上眼,試圖回憶起他的一舉一動——他的目光帶著溫和的探究,卻像是一根緩緩逼近的針。

他沒有直接戳破什麼,可那份刻意的克製反而讓她感到更加不安。

廖致遠很可能是衝著和安堂來的。

他沒有穿警服——兩次都沒有。

可他的那些試探,看似無意,卻像是在等待時機。一個足以讓他確認的契機。

“這地方不安全”。

廖致遠每次都和她說了這句話——並且重複了多次。

……潛伏?

警察......

警察在查“和安堂”了嗎?

阮雲琛的呼吸稍稍沉了一下,手掌按在腿上,試圖平複心緒。

腦海裡卻依舊亂作一團,宋祈的陰影和廖致遠的目光交錯著,將她困在一個看不見出口的漩渦裡。

“姑娘,到站了。”

司機的聲音讓她從思緒裡抽離出來。她愣了片刻,抬頭望向窗外,發現已經過了好幾站。

她下了車,夜晚的寒風迎麵撲來,刺得她臉頰微微發痛。路燈下,一個賣油餅的老婆婆在翻動鍋鏟,散發出的香氣混著冷空氣,撞進她的鼻腔。

這是......哪來著?

“迷路了?”老婆婆抬頭看了她一眼,聲音沙啞卻帶著幾分笑意,“站台在那邊,順著走。”

阮雲琛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到家的了。

巷子的燈光昏黃,像浸了水的紙,薄薄地鋪在濕冷的街道上。風吹過,攪起地上的塵土,帶著一點陳舊的氣味。

阮雲琛站在那棟熟悉的樓前,腳下是坑坑窪窪的水泥地,麵前是那扇熟悉至極的、生了鏽的鐵門。

鐵門被風推得輕輕晃動,“吱呀”一聲,像一隻快被掐死的鳥,發出尖銳的哀鳴。

耳邊是遠處幾聲模糊的狗吠,聲音低啞,像被夜色吞噬的尾音。

——樓下的麵攤竟然還開著。

麵攤昏黃的燈泡孤零零地吊在半空,光線像一層薄紗,將周圍的冷風和潮氣擋在外頭,卻遮不住人臉上的疲憊。

萬秀低著頭,手裡的鍋鏟在鐵鍋裡翻騰,油煙升起,模糊了她的輪廓。

那張臉隱在煙霧裡,隻露出緊抿的嘴角和眉心深深的紋路,像是從骨子裡滲出的倦意。鍋鏟敲在鐵鍋邊緣,“叮”的一聲,清脆得像是要打破夜晚的沉寂,卻最終淹沒在冷風裡。

攤前坐著幾個人,安全帽斜扣在頭頂,泥點還掛在邊沿。他們一聲不吭,目光遊移在麵前冒著熱氣的碗裡,像是連說話的力氣都耗儘了。

平時熱熱鬨鬨的麵攤,這會兒靜得有些不正常,連湯麵落進碗裡的聲音都顯得過於突兀。

阮雲琛停下了腳步,目光一轉,落在旁邊的砧板上。

程一冉站在那裡,身形比煙霧裡的萬秀更顯瘦削。

她手裡握著一把舊菜刀,刀刃微微卷口,反射著燈光,像是把薄薄的鏡子。刀在洋蔥上一下下切下去,動作機械又急促,切麵平整,卻藏著一股隱忍的怒氣。

洋蔥的汁水從刀刃上滑落,連同眼淚一起砸在砧板上。

那雙眼睛紅得像是浸過血,淚水不停地湧出來,劃過臉頰,滴在案板邊緣。程一冉沒有擦,似乎也不打算停下動作。

刀鋒“咚咚”地撞著木頭,每一下都透著一種不近人情的節奏,把整個攤位的安靜氣氛敲得愈發僵硬。

萬秀猛地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轉頭看向程一冉。那目光不算淩厲,卻像是風吹過了刀刃,帶著一點看不見的鋒利。

“你切個洋蔥能不能不這麼埋汰?”她伸手奪過那把舊菜刀,嘴上數落著:“哭成這樣,我說了多少遍了,切洋蔥之前給刀沾點水!我說話都當耳旁風了是吧?”

程一冉愣了一下,抓著洋蔥的手還停在半空中,刀已經被萬秀拎著丟進了水池。

冰涼的水衝在刀刃上,濺起一點點水花,帶走了那層油膩的汁水,也讓案板上散發出的洋蔥氣息減弱了一些。

“拿著!”萬秀從旁邊的抽屜裡扯出一包紙巾,直接塞進了程一冉的手裡,“擦擦眼睛,再哭下去人還以為咱們攤子怎麼了。”

程一冉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要反駁,卻又什麼都沒說出口。

她低頭看著手裡的紙巾,指尖微微發顫,把那一團白色的紙張捏出了皺褶。眼淚還是沒停,順著鼻翼和眼角滾下來,滴在砧板上,暈開一片濕痕。

“彆在這兒站著丟人現眼了,趕緊去學校上課。”萬秀沒有給她反應的機會,推了她一把,把她往攤子外頭趕。

程一冉踉蹌了一下,抬起頭看了一眼萬秀,目光裡帶著點不甘心,卻還是垂下了眼,攥著紙巾,把書往書包裡胡亂地塞了進去。

她的腳步在水泥地上拖出一串輕微的聲響,漸漸融進了微亮的晨光之中。

阮雲琛往後退了一步,埋在了陰影中。

風來。

油煙的味道混著洋蔥的辛辣氣息吹散開來,不由分說地鑽進了鼻腔。

阮雲琛有片刻的出神。

她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有些陌生。

那熟悉的麵攤、鍋裡的湯氣、女人的背影,還有那一把把沉默的聲音,仿佛被什麼看不見的力量扭曲了。

像是舊日的畫麵被拉長、打碎,再拚湊起來,卻再也無法契合原來的輪廓。

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挪去。那輛用來裝麵條的三輪車依舊停在那裡,車輪上覆著薄薄的泥塵。

風又帶起了一陣細細的灰塵,落在鐵皮上,悄無聲息。

忽地,她透過那扇搖晃著的鐵門,隱約瞥見了樓梯間的一角。

角落裡有個身影。

小小的,像是縮在殼裡的某種生物,連著台階的陰影一動不動地蜷著。

燈光像是被誰刻意調暗了一般,昏黃而模糊。

阮雲琛的眉心輕輕皺了一下,目光在那片陰影裡停了幾秒,才慢慢分辨出那是個人——一個孩子,懷裡抱著一本書,低著頭,專注地盯著書頁。

昏暗的燈光從側麵打在他的肩膀上,卻沒能照亮他的臉。

是他。

她幾乎是立刻認出了這個輪廓,那個蹲在橋下的身影——如今換了個地方,卻還是保持著那種小心翼翼的姿態,像是怕驚擾了誰,又像是刻意把自己藏進夜色裡。

風從耳邊掠過,帶著潮濕的寒意,卻沒能把阮雲琛腦海中那根繃緊的弦吹斷。

她站在原地,視線落在那個低著頭的身影上。

燈光搖晃著,將那孩子的輪廓拉得有些虛幻,像是一幅快要被風吹散的畫。她的呼吸緩了一拍,手指在口袋裡微微蜷了蜷,指尖輕輕劃過布料,像是下意識地尋求一點觸感,來把自己拴住。

剛才的思緒翻湧得太快,像是一場泥石流,從宋祈到廖致遠,最後卡在眼前臟兮兮的麵攤。每一處都帶著沉重的壓迫感,把她壓得喘不過氣。

那些人、那些事,就像一隻無形的手,牢牢攥住了她的後頸,讓她無處可逃。

可現在,一切似乎突然靜止了。

那孩子的動作很輕,書頁被風掀起了一角,又貼著他的指尖悄然落下。

他低著頭,肩膀微微縮著,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風從他的頭頂拂過,把一縷頭發吹得稍稍翹起,又輕輕落回原位。

就這麼安靜地坐著,像一塊安穩的石頭,沉在這片躁動的水裡。

阮雲琛看著他,心裡某處被突如其來的靜謐拍了一下。那些紛亂的念頭似乎被擋住了,像是有人拉上了窗簾,把風雨擋在外麵,隻留下了一點模糊的光線。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指尖從緊繃到微微鬆開。冰冷的空氣鑽進掌心的縫隙,帶著幾分刺痛,卻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恐懼和煩躁並沒有散去,但卻被壓到了某個更深的角落裡,像是一頭被迫伏低的猛獸,暫時停止了躁動。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停下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那孩子的存在讓這片夜晚多了一點不該有的安穩。

她隻是忽然在想——在想什麼來這?

阮雲琛忽然卡了殼。

思緒就好像被戛然堵住的水龍頭,腦子裡一下子就隻剩下了片無儘的空白。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後頭試圖噴湧而出,可卻無論如何也捅不破堵住的那個塞子。

男孩突然抬起了頭。

燈光在他臉上一晃,那雙眼亮得過分驚人。

阮雲琛看著他,忽然有點不適應這種安靜。

她緩緩走了過去,腳步聲很輕。鐵門在風裡輕輕晃著,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她卻覺得刺耳得讓人心煩。

“你怎麼……”她的聲音剛開口,又頓了一下,像是在調整語氣,“沒在家?”

男孩的頭微微一抬,昏黃的燈光在他眼裡灑下兩點亮光。

他看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不多,隻有一種淡淡的平靜——那種平靜裡藏著一股很深的東西,像是一汪純淨的山泉,暗流湧動,卻不發聲。

“等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