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破舊,油漆早已剝落,露出底下灰撲撲的木頭。
門上掛著個牌子,歪歪斜斜地寫著“木工坊”,字跡因為風雨侵蝕顯得模糊不清。門縫裡透出一絲昏黃的燈光,夾雜著斷續的咳嗽聲。
阮雲琛抬手敲了敲門,手指關節敲在木頭上的聲音輕而清脆。屋裡沉寂了一瞬,然後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門吱呀一聲開了,帶出一陣腐朽的氣息。
門口站著一個老人,駝著背,手裡扶著一根木質的拐杖。他半邊臉隱在昏暗的燈光裡,皺紋深深地刻在皮膚上,仿佛風霜和歲月的刻刀將他修剪成了眼前的模樣。
老人眯起渾濁的眼睛,聲音嘶啞又帶著幾分不確定:“誰?”
阮雲琛站在門外,裹在一件舊外套裡,衣領半掩住臉。她微微抬頭,那雙漆黑的眼睛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冷靜,像是能直直穿透屋裡的一切。
“收債的。”她的聲音不重,但那兩個字落地時,卻沉得像鐵器砸在了地板上。
老人愣了一下,手裡的拐杖微微一頓。
他上下打量了阮雲琛一眼,眼神裡寫滿了錯愕和遲疑。
麵前的女孩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瘦削的身板隱在寬大的外套裡,看起來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但她的表情太冷靜了,冷靜到讓人覺得這個人完全沒有笑的可能性。
“……你是……收債的?”老人的語氣裡帶著難以掩飾的懷疑。
屋內亮著一盞昏黃的燈,光線勉強勾勒出狹窄的空間輪廓。
靠牆的角落裡堆著一些雜亂的木料和半成品的小玩具,粗糙的輪廓上殘留著未打磨乾淨的毛刺。木屑散落在地板上,空氣中彌漫著木頭和潮濕的氣息。
一個年輕男人蹲在地上,手裡拿著一塊砂紙,低頭打磨著一隻小木馬。
聽到外頭的聲音,他警覺地抬頭看了一眼門口,目光落在阮雲琛身上時,閃過一絲緊張。他放下手裡的活,站了起來,下意識地擋在老人身前。
“你來做什麼?”年輕男人站起來,擋在老人的身前,聲音低沉而沙啞,眼神緊繃得像一根即將斷裂的弦。
阮雲琛沒回答,甚至連眼神都懶得與他對接,她隻是抬起腳,跨進了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檻。
可她從來都不喜歡進彆人家。
門框低矮,頭頂的燈泡發出黯淡的光,像即將燃儘的油燈。地板有些濕滑,空氣裡彌漫著木頭和潮濕的混合味道,帶著家庭特有的煙火氣,卻讓她生出一種窒息感。
她的目光掃過屋裡的擺設,破舊的木桌,墊著磚頭的椅子,牆角堆著半成品的小玩具,木屑和釘子散落了一地。空氣裡彌漫著一股陳舊的木香,帶著歲月沉澱的潮濕感。
年輕男人站得很直,瘦削的身體像一道生硬的屏障,把老人和孩子牢牢護在身後。他的手微微發抖,卻依舊緊握成拳,像是用儘全力在支撐著什麼。
男人身後,有個女人坐在床邊,懷裡抱著個小女孩。她的頭發蓬亂,臉色蒼白,一隻手緊緊摟著孩子單薄的身體,另一隻手用力捂住孩子的耳朵,像是要把整個世界的聲音都隔絕開。
孩子睜著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著阮雲琛,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卻又被母親匆匆按進懷裡。
那小小的身影隱沒在女人的臂彎中,隻剩下被勒緊的袖口邊緣露出一點細瘦的手指,蜷縮著,微微發抖。
——煩死了。
煩死了。
阮雲琛垂下眼瞼,目光落在那隻蜷縮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又迅速移開。她的手插在兜裡,手指無意識地搓著口袋的布料,指尖有些發涼。
屋裡的氣味有些悶,混著煤油燈微弱的煙味和潮濕的木頭味道,讓人呼吸不暢。
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試圖壓住心底那股煩躁和彆的什麼東西。那種東西,說不清道不明,像是一團膠著的霧氣,繞在心口,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又關她什麼事?
她不是來處理這些事的,也沒興趣。
阮雲琛的目光掃過男人站得筆直的背影,又掃過女人緊摟孩子的動作。牆上的煤油燈搖晃了一下,光影像是在牆麵上跳動,斑駁得像一幅被水衝刷過的畫。
她偏開頭,微微轉了一下肩膀,像是在試圖甩掉什麼難以言喻的情緒。鞋底輕輕踩在地板上,木屑細碎的響動傳進耳裡。
角落裡傳來輕輕的響動。
她側頭看去,看到另一個孩子蹲在那裡,雙手捧著一匹木馬,像抱著什麼稀世珍寶。他的手指用力得發白,捏著粗糙的木料,似乎在借此對抗整個世界。
孩子察覺到她的目光,瑟縮了一下,小臉埋在木馬後麵,偷偷朝她瞄了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阮雲琛的指尖微微動了動,下意識地想把手插進兜裡,卻發現那巨大的兜裡,除了欠條,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
“你們拖欠的債,什麼時候還?”阮雲琛開了口,語氣平靜得沒有起伏。
年輕男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他的唇抿得很緊,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想要說點什麼,卻被老人伸手按住了肩膀。
“我們……我們再湊湊……”老人開口,聲音嘶啞而顫抖,像是生了鏽的鋸子在木頭上拉動。“再給我們幾天時間。”
“幾天?”阮雲琛轉頭看著他,目光落在老人鬆垮的衣領上,那裡麵露出的鎖骨瘦得像乾枯的樹枝。
她沒說話,眼神移開了一瞬,重新落回到年輕男人身上:“小玩具賣不了幾個錢,你們湊得到嗎?”
年輕男人的肩膀明顯一抖,嘴唇張了張,卻沒能說出話來。他的手不知所措地捏著一塊破布,指節發白,像是在用儘全身力氣抵禦某種羞恥感。
孩子似乎察覺到氣氛的不對勁,悄悄縮了縮身體,手指用力捏著一隻粗糙的小木馬。木馬的尾巴有些毛刺,紮進他的手心,卻沒有讓他鬆手。
他的小臉蒼白而瘦弱,眼睛裡滿是警惕,卻又努力裝出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模樣。
阮雲琛的目光落在那隻木馬上,孩子捏得那樣用力,指節都泛白了。木刺紮進了小小的手掌,手心起了一道道紅印,卻還是緊緊地攥著,像是那東西能護住一切。
“房本呢?”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落在空氣裡的一片灰塵,不夠重,卻足夠沉。
空氣在一瞬間凝滯了。
緊接著,角落的女人猛地抬頭,瞪大了眼睛,像是聽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嘴唇顫了顫,沒有立刻回答。
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屋子深處的櫃子,動作小得幾乎看不見,但對阮雲琛來說已經足夠。
“你!”年輕男人突然出聲,低沉的怒吼像是一頭被激怒的獸,他一步跨上前,擋在女人和孩子前麵,眼神裡是掩不住的憤怒,“你到底想要乾什麼?!”
阮雲琛沒有動。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立下的規矩就要遵守,換不起錢就用房來抵,有什麼不對?”
屋裡的氣氛像一根即將崩斷的弦,尖銳地繃著。孩子的哭聲斷斷續續,像是被大人捂住了嘴,卻怎麼也壓不住那種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抽泣。
阮雲琛站在原地,腳下踩著一片散落的木屑。
她的影子被昏暗的燈光拉長,投在地板上,顯得有些扭曲。她的目光停在那個老人身上,看著他跌坐在地上,而後顫顫巍巍地爬起來,又重重地跌回去。
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撐在地上,泥土和木屑嵌進掌心的細紋裡。
阮雲琛手指稍稍抬了一下,指向那隻櫃子,語氣依舊淡淡的:“房本。拿出來。”
“做夢!”男人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捏緊了拳頭,青筋暴起,胸膛劇烈起伏,像是下一秒就會爆發。他的眼神鎖住阮雲琛,帶著一種拚命的決絕,“你以為——你以為你是誰?!”
“債主的跑腿的。”阮雲琛慢吞吞地說,聲音不輕不重,像是怕吵醒某種沉睡的情緒,卻又無情地落了下去,“你們拖欠了太久,不是嗎?”
抱著木馬的孩子忽地發出了一聲響亮的抽噎。
阮雲琛幾乎下意識地就看向了他,那摔倒的老人忽地發出了一聲嘶啞的低吼,顫抖著想要爬過去:“彆......彆碰他!”
那聲音像是從破舊的風箱裡擠出來的音調,虛弱,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執拗。
阮雲琛本能地皺了一下眉,被這種畫麵逼得後退了一步,可她的腳下卻沒動分毫。她隻覺得胸腔裡堵著一團沒散開的氣,那種憋悶的情緒像一隻無形的手,揪著她的喉嚨。
男人掙紮著站起來,肩膀微微顫抖,他的目光死死鎖在阮雲琛身上,像是一隻被逼到絕路的野獸。
“出去!滾出去!彆碰我們家!”他的吼聲沙啞而粗暴,帶著力竭的憤怒和絕望。
阮雲琛轉過頭,目光像一片刀刃,從男人臉上掃過去。她沒有動,腳底像是釘在地上,手指緩緩收緊又鬆開。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像現在這樣,麵對一個連吼聲都帶著絕望的普通人,感到如此煩躁。
“煩死了。”她在心裡低低罵了一聲,牙齒輕輕咬著嘴唇,嘴角的線條微微緊繃。
她討厭這地方,討厭這間屋子,討厭這種看起來破敗不堪卻依舊充滿牽絆的家。
這些東西她從未擁有過,甚至連想象都不曾有過。她的人生裡,從來沒有那樣一扇門關上之後還能留住溫暖的房子。
她的腦海裡,全是冰冷的走廊,砸在鐵床欄杆上的哭聲,和那些被硬塞進碗裡的發黴飯菜。
現在她站在這裡,像一把生了鏽的刀,既無法鋒利地斬斷什麼,也不能融入這片小小的溫暖中。
男人忽然動了,他撲向她的時候,帶著一種全然不顧後果的蠻力。阮雲琛往後一閃,腳下踩得地板吱呀作響,她的手抬起來,輕而精準地擋住了他的動作。
“彆逼我。”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冷意。
男人哪聽得進去,低吼著再次撲上來。
他的拳頭揮過來時,動作又快又重,帶著一種拚死一搏的狠勁。
阮雲琛偏過頭,冷冷地抓住他的手腕,順勢用力一扭。男人的身體一個不穩,摔倒在地,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
“嗚哇——”孩子的哭聲終於爆發了出來,震得屋頂的煤油燈輕輕晃了兩下,燈光搖曳,把四壁的影子攪得亂七八糟。
老人爬著撲向孩子的方向,膝蓋磕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卻沒停下動作。他的身體搖搖晃晃,像是一棵風雨中隨時可能折斷的老樹。
“彆……彆傷他們!”他的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倔強。
他的身體微微發抖,伸出的手卻依舊固執地向前夠著,像是想要抓住什麼,又像是要護住身後的什麼:“求你......求求你了,小丫頭、小丫頭,求你彆傷他們......”
阮雲琛的腳步微微一頓。
她能感受到男人掙紮的力氣,女人壓抑的哭聲,還有孩子那一聲聲仿佛要哭破喉嚨的尖叫。她的目光落在那老人身上,看著他人跪在地上,膝蓋磕得沉悶,那聲音像是敲在阮雲琛的神經上,一下接著一下,像冰冷的指甲刮過黑板。
——這算什麼?
一個垂垂老矣的人,滿臉皺紋,滿身風霜,竟然跪著求她,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她站在那裡,眼睛盯著他伸過來的那隻手。滿是皺紋的手臂顫抖得厲害,骨節突兀,像是風化的枯枝。她忽然覺得一陣頭皮發麻,像是有什麼東西順著脊椎往上爬,冷得讓人不寒而栗。
真可笑。
他跪著,她卻像是被逼到了角落裡。
她的腦海裡忽然冒出一句話:家長裡短,三書五經裡沒有教過這種場景。人可以哭天喊地,可以跪,可以磕頭,可以把尊嚴踩進泥裡去。可問題是,她呢?
她該用什麼表情麵對這一切?
膝蓋跪得這樣重,話說得這樣軟,求得這樣低。
所有的祈求像水一樣朝她撲過來,冰冷,濕膩,直往她骨縫裡灌。阮雲琛站在那裡,麵無表情,卻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強裝鎮定的溺水者。
她很想笑,笑得尖銳一點,狠一點,帶著點諷刺的味道,最好能掩蓋掉這一刻胸口的刺痛。
可她笑不出來,連嘴角都抬不起來。
煩死了。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卻又覺得這樣的場景離她很遠——不,是太遠了。遠到她一眼看過去,就隻剩下滿心的不適和煩躁。
她覺得煩躁,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壓住,堵得她喘不過氣來。
——這是宋祈的任務。不是她的。
“求我有什麼用?”她低聲說,聲音幾乎輕得聽不見,“你們......求我,又能有什麼用?”
她的手垂在身側,拳頭微微攥緊了一下,又迅速鬆開。
阮雲琛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和誰較勁——是這個跪在地上的老人,是角落哭鬨的孩子,是緊緊護住女孩的女人,是手裡頭嵌著的男人,還是站在這裡的自己。
她手上的力道鬆了一點,男人趁機猛地掙開,踉蹌著退了兩步,捂著手腕,狠狠地喘著粗氣。
就在這時,門外忽地傳來了動靜。
有幾聲零碎的敲門聲響起,緊接著便是道低沉的男人聲音鑿了進來:“請問......發生什麼了?”
屋子裡的一切仿佛都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男人的喘息聲急促得像風箱漏氣,女人抱著孩子的手越收越緊,手指發白,指甲深深嵌進孩子單薄的衣服裡。
老人還跪在地上,維持著那個祈求的姿勢,像一尊被風化的雕像。唯一在動的,隻有角落裡搖晃的煤油燈,火光忽明忽暗,把每個人的臉映得像一張蒼白的皮影。
“請問……發生什麼了?”門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阮雲琛偏了偏頭,目光從那扇薄薄的門板上移開,掃了一圈屋子裡的每個人。
沒有人吭聲。
這裡安靜得像是一片被凍住的深水。
她慢慢地彎下腰,伸手將老人從地上扶起。
她的動作很輕,沒有一絲多餘的力道,但目光卻從頭到尾沒有離開那扇門——像一隻隨時準備撲擊的獵豹。
“什麼......什麼都沒發生。”抱著孩子的女人低聲說,語氣平淡得像是在描述天氣,“就是……家裡有點小爭執。”
老人一抖,像是本能地想要反駁,卻在下一秒被阮雲琛的手壓住了肩膀,力道不輕不重,卻透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冷硬。
他的嘴張了張,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低下頭,視線躲閃。
煤油燈的光搖晃了一下,家裡的男主人站在不遠處,目光裡透著痛苦和憤怒,卻也混雜著深深的恐懼。
他的手攥得很緊,像是想要握住什麼,卻終究隻能緊緊抿著唇,把視線移開了。
屋子裡的每個人都僵硬得像是被凍住了。老人被阮雲琛扶著——或是用掐著這個詞彙會更加準確,他的身體顫抖著站起來,卻始終低垂著頭,不敢看她,也不敢往門外看。
男主人的臉色鐵青,目光在屋裡的一片狼藉之間遊移,嘴角抿得發白。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是藏著一團隨時可能爆發的怒火,卻因為某種無形的力量被死死壓住了。
高利貸。
□□。
這些詞語像是利刃一樣懸在屋子的空氣裡,每一個人都清楚,如果被捅出去,那並非是丟臉的問題,更有可能發生的,是致命的麻煩。
對他們這些靠打工、拚命湊錢的小人物來說,這些高高在上的“遊戲規則”壓根不容他們有半點掙紮的餘地。
他們害怕。
害怕放貸人一旦察覺自己暴露出去,後果是無法承擔的血腥收場——哪怕她隻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女主人抱著懷裡的女孩,力道幾乎要把瘦小的身子嵌進懷中。她的眼神飄忽不定,像是隨時準備著,準備用自己的命換來孩子的寧靜。
男主人的手攥著自己的袖口,指尖已經泛白。
他瞥了一眼阮雲琛,牙關輕輕咬著,像是在警告自己不能亂說話。
他知道門外站著一個陌生人,那陌生人的態度看起來並不咄咄逼人,但這種“好意”可能隻會讓局麵更糟。
門外的人似乎還在猶豫:“剛才我聽見……”
“沒什麼。”男人的開了口,他的聲音有些抖,卻努力地試圖平穩下來,“就是點家務事。謝謝關心。”
阮雲琛手指稍稍用力,老人被迫站穩了些,卻低著頭一動不敢動。她的眼神從他臉上掃過,轉而看向女人——後者抿著嘴唇,眼睛裡淚光一閃,卻拚命忍住了。
阮雲琛的心裡生出一陣莫名的煩躁。
“抱歉啊,”女人說,“吵得有點大,打擾了。”
門外的人似乎還想再說什麼,男主人卻補了句,嗓音沙啞:“不好意思,真是打擾了……沒事的,真的沒事。”
說完這句話,他像是一下子泄了氣,目光低垂,整個人頹然地靠在牆上。
門外沉默了幾秒,隨後傳來一聲輕微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屋裡安靜得像是一根細線繃在空中。
門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年輕男人靠在牆上,手臂鬆弛下來,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他低垂著頭,額角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卻沒有抬手去擦。
“走了……”女人輕聲開口,嗓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沒走。”阮雲琛的聲音像是一道冷冰冰的刀鋒,在死寂中劃開。她的手指已經搭在窗框上,掌心貼著冰冷的木料,目光卻落在房門的位置。
幾乎是她話音剛落,門把又被輕輕轉動了一下。
“哢嗒”一聲,門板被推開了一條縫隙。
“誰——”男人猛地抬頭,聲音緊繃得像一根快要斷裂的弦。他的話還沒說完,門便被推開了,露出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普通的深色外套,手裡拎著一把折疊傘。他站在門口,目光在屋內掃過,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廖致遠。
阮雲琛心裡一驚,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她鬆開了老人的胳膊,腳尖輕輕一勾,借著窗框用力一撐,整個人無聲無息地翻了出去。
外頭的風很冷,窗外是堆滿廢棄雜物的小巷,夜色濃得像是一層厚重的幕布,把所有的細節都掩了個乾淨。
她一隻手撐著窗台,身形貼著牆壁,耳朵緊貼窗框,聽著裡麵的動靜。
“打擾了。”廖致遠的聲音低沉,透著不動聲色的試探。他走了幾步,站到屋子中央,目光在每個人臉上短暫地停留了一下,然後落在地上的一片木屑上。
地麵上還有一滴血——剛才男人手腕擦破時留下的。
他的視線沒有離開地板,卻開口問道:“我聽到這裡剛才有些動靜,是出了什麼事?”
年輕男人的身體僵了一瞬,女人緊緊抱住孩子,目光躲閃。
“沒什麼,”男人咽了咽喉嚨,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孩子吵著玩,不小心摔了點東西。”
“是嗎?”廖致遠站在門口,聲音不急不緩。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木屑,眉頭輕輕蹙了一下,像是有些疑惑,又像是隨口一問:“我剛才好像聽見屋裡有個女孩子的聲音……你們家不是隻有一家五口嗎?”
空氣像被凝固了一樣,屋子裡瞬間安靜得連呼吸聲都顯得格外突兀。
年輕男人的臉色一瞬間變得緊繃,他扯了扯嘴角,硬生生擠出一個笑:“您聽錯了吧……哪有什麼女孩子,我們家就這些人。”
“是嗎?”廖致遠的目光淡淡地在男人臉上停了一秒,又掃過角落裡那個緊緊蜷縮著的孩子,
“這地兒的樓蓋得太早了,樓牆很薄,聲音傳得遠,有時候確實容易聽岔。”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裡帶著一種慢條斯理的輕柔,但目光卻微微一頓,停在了窗框上——那木質的窗沿邊緣有一道明顯的刮痕,像是剛才不小心留下的。
年輕男人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身體頓時僵了一瞬,立刻低下頭,抬手擦了擦額角並不存在的汗:“不好意思,真是打擾您了……沒事的,真的沒事。”
廖致遠沒有接話。他微微點了點頭,像是準備離開,但腳步停在門邊,目光依舊沒有移開窗框。
“最近這個區挺亂的。”他像是隨口提了一句,語氣溫和又自然,“尤其是晚上,巷子裡人少,挺危險的。你們家可得多留點心,尤其是孩子……這些日子附近好像沒見什麼巡邏的,也不放心。”
男人嘴唇動了動,勉強扯出一個笑:“多謝,多謝提醒。”
廖致遠這才點點頭,轉過身朝外走去。
門關上的一瞬間,屋裡的空氣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塌陷下來。男人的身體幾乎是一瞬間靠在了牆上,臉上的神色說不出是鬆了口氣,還是愈發的緊繃。
窗外的阮雲琛屏住呼吸,手指死死扣著窗沿,耳邊是屋裡人輕到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下的地麵,破舊的磚塊鬆鬆垮垮,踩著發出輕微的響動。
屋裡安靜得出奇,隻有煤油燈偶爾發出一點輕微的“啪嗒”聲,像是什麼在暗處微弱地掙紮著,試圖點亮又迅速被壓滅。
阮雲琛貼在窗外,指尖扣著冰冷粗糙的牆麵,耳邊的聲音一陣陣傳來。
“媽,疼……”是小男孩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不安的顫抖。他顯然在努力壓抑著什麼情緒,那種竭力忍耐的堅強幾乎讓人心生酸澀。
“彆說話。”女人的聲音柔軟卻不容置疑,像一層薄紗輕輕覆過,溫暖又冷靜,“等會兒媽媽給你上點藥,就不疼了。”
阮雲琛的手指動了動,指腹壓在粗糙的磚縫上,幾乎把那點粗糲感嵌進了皮肉裡。她眉心微蹙,目光落在遠處朦朧的天際,聽著屋內這些話,胸口泛起一股說不清的煩躁。
男人低聲咒罵了一句,像是一種習慣性的泄憤,但很快被老人打斷了:“閉嘴,彆嚇著孩子。”
——又是這樣。
阮雲琛腦海裡突然冒出這句話,幾乎是控製不住的升起的厭惡。
明明都已經泥足深陷,明明已經摔得一地破碎,還能在這裡裝模作樣地相互安慰。
有什麼用?
她冷冷地想著,目光盯著屋內那盞晃動的煤油燈,火苗搖曳得像是隨時要熄滅,卻還死死吊著最後一口氣。
互相攙扶著,擰成一股繩又怎麼樣?
他們這些人,能熬過今晚,熬得過明天嗎?
風從她耳邊灌過,帶著寒意的嘶鳴,像是在無聲地回應。她手指摳著窗沿,動作無意識地加重了一分,發出微弱的“哢”聲。
——窮人版的英雄主義。
這個詞在她腦海裡浮現,冷嘲裡夾雜著幾分說不清的自嘲。她甚至能想象到他們明天還會如何咬牙切齒地活下去,為了幾塊錢的小木馬,為了再省下一頓飯。
這種黏膩的溫情讓她覺得窒息。
窗台冰冷的觸感滲進了掌心,但沒能讓她的情緒平複下來。她偏了偏頭,目光越過窗縫,看見屋裡搖曳的燈光。
那個孩子縮在女人的懷裡,小小的一團,臉上還有淚痕,卻倔強地不肯再哭出聲。
女人低頭輕拍著他的背,目光溫柔得像水,像什麼都能包容、什麼都能承受。孩子抽泣的聲音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他低低的嗓音:“媽媽,我幫你……”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股不合年齡的成熟,仿佛一句“幫忙”就能撐起這個家。小手伸過去,卻被女人輕輕握住。
“你乖,”她的語氣軟下來,像是撫平了空氣裡所有的刺,“去睡覺,媽媽還得趕完這一批小木馬呢。”
阮雲琛的指尖摳進了牆縫,磨得發紅,她甚至沒有意識到。那種說不清的煩躁感越積越多,仿佛要把胸腔裡的某根弦撐到斷裂。
她忍不住彆開目光,偏頭看向黑暗的巷子,夜風冷冷地吹過,像是刻意裹著一層刺骨的寒意。
她知道這種情緒是怎麼來的。
——因為從來沒有,因為永遠不會有,因為她渴望,因為她嫉妒。
她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無聲的保護,沒有被那樣的目光注視過,也從來不需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東西,不屬於她,永遠都不會屬於她。
可為什麼,那一瞬間,她竟然希望自己沒有站在這裡,希望自己從來沒看見過這些?
屋裡傳來一陣輕輕的咳嗽聲,夾雜著木屑被掃起的沙沙聲。那聲音細微又瑣碎,像是一種微弱到近乎卑微的存在感,努力撐起一片搖搖欲墜的世界。
阮雲琛站在窗外,手還扣在窗台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甚至能感受到手指下的那點粗糙木刺,像是紮進了皮膚裡,透著細微的刺痛,卻不至於讓她放手。
屋內的聲音又響了一下,是那個女人的。
“爸,您彆掃了,去躺會兒吧,這裡我來就行。”
老人沒應聲,隻是咳了兩下,腳步拖遝地往後挪了一點。
孩子奶聲奶氣地開口:“媽媽,我也幫忙,好不好?”
——他們到底在乾什麼?
阮雲琛低頭看著窗外那片堆積如山的雜物,目光冷得像一灘死水,情緒在胸口翻滾,卻找不到一個宣泄的出口。
……煩死了。
煩死了。
煩死了。
一種近乎灼人的難受,從骨頭縫裡溢出來,又堵在喉嚨口,燙得她眼眶發熱。
阮雲琛咬緊牙關,呼吸輕而急促,努力地想要壓住腦子裡麵來回翻湧的情緒——她不知道那股情緒是哪裡來的,她隻知道那股子難受的勁兒,總會在追債的時候莫名其妙地跑出來。
可最終,她卻隻能攥緊了拳頭,把那點微弱的情感全數掐滅。
她的手再次扣緊了窗台,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整個窗框折下來。
——回去。
拿房本。
結束任務。
這些念頭在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翻滾,催促著她抬腳邁開步子。
可是腳步剛一動,屋內又傳來一聲——那個孩子,語氣裡帶著不加掩飾的歡喜:“媽媽,這個木馬做好了,是給妹妹的嗎?”
女人輕輕笑了笑,聲音溫柔得不像是身處這樣破敗的環境:“對,等妹妹醒了,給她玩,好不好?”
風從耳邊刮過,灌進脖子裡,她的指尖徹底鬆開了。
好燙。
屋裡的氣息,燙得人皮膚升騰,渾身難受。
那是一種想讓人想逃的難受。
阮雲琛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心,那裡分明沒有傷口,卻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割開了一道縫。
她突然覺得再待一秒都會窒息,像是隨時可能被吞沒在這無聲的溫情裡。
她轉過身,肩膀僵硬得像是被凍住了。風吹過她的頭發,把那點隱秘的酸澀連著寒意一起灌進骨頭縫裡。
她沒再回頭,隻是沿著牆邊一步步往遠處走去,腳步輕得像是在逃。
巷子裡隻有風聲,刮在磚牆上,帶起一陣細碎的沙沙聲。阮雲琛站在巷尾,冷冷地回頭看了一眼,那扇破舊的木門已經緊閉,隱約還能聽到屋裡斷斷續續的低語。
她的手指撫過牆麵,粗糙的水泥刮得掌心有點刺痛,但這點痛意被更深的煩躁淹沒了。剛才屋裡那種溫情脈脈的畫麵像刀子一樣紮在她腦子裡,怎麼也甩不掉。
——他們怕什麼?
——怕□□,怕被滅口,怕暴露……可他們也什麼都不怕。
互相扶持,互相依靠,即便那個世界小得可怕,即便那未來荊棘滿布,可他們......因為擁有彼此,所以什麼都不怕。
阮雲琛忍不住咬了咬牙,指尖收緊,口袋裡欠條的邊緣割到了指腹,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大概是流血了。
阮雲琛討厭他們,也討厭自己。
她討厭那種突如其來的嫉妒感,恨那種莫名其妙的觸動,還有現在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逃避。她想再回去,砸開那扇門,拿到她該拿的東西,可腳步卻遲遲沒有抬起。
風從巷子儘頭吹來,卷著一股微微的濕氣。磚牆的陰影拉得很長,籠罩在她腳下。她偏頭看了一眼,黑暗中的空氣顯得格外沉重。
正要邁步,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陰影裡傳來。
“夜深了,這裡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