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出口的一瞬,程一冉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一樣,目光閃爍不定,腳尖又一次在地板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像是在掩飾自己的局促。
阮雲琛的目光沒有變化,隻是淡淡地掃過程一冉的臉,語氣聽不出情緒:“幫什麼忙?”
程一冉的手指在袖口上絞了一下,像是想擠出什麼合適的理由。她沉默了一會兒,最終低下頭,小聲說道:“就是……家裡的事,我媽……”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隻剩下走廊裡的冷風夾雜著一絲油膩的舊樓氣息,微微晃動著昏暗的燈光。
程一冉的聲音被冷風卷得輕飄飄的,聽不真切,到最後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見了。話音戛然而止的瞬間,走廊裡安靜得隻剩下風聲,呼嘯著從破窗裡灌進來,像是無形的刀刃在切割。
她低著頭,手無意識地絞著袖口,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腳下的地板很涼,甚至透出一點濕氣,涼意沿著她的脊背往上爬。頭頂的燈光昏黃而搖晃,勾勒出一圈若隱若現的陰影,像是隨時會散開的煙塵。
阮雲琛沒催她,也沒追問。
她依舊倚著門框,半張臉隱在走廊的陰影裡,看不清什麼情緒。
程一冉抬頭看了阮雲琛一眼,那眼神怔怔的,裡麵藏著太多情緒,支離破碎得讓人看不清楚。
她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喉嚨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樣,堵得發緊。
她想解釋,想說點什麼——哪怕隻是隨便找個理由,哪怕隻是為了掩飾這份荒唐的窘迫,可她最終什麼都沒說。
——她要怎麼開口?
程一冉垂著頭,目光遊移地掃過自己腳邊的陰影,手指不安地擰緊了衣角,像是想要抓住什麼,卻發現抓不住任何實質的東西。
她知道這句話有多荒唐,也知道自己站在這裡有多荒唐。
她媽媽萬秀喜歡嚼舌根,街坊鄰裡總是樂此不疲地用各種故事填滿那些無聊的下午茶時間。
——“那個阮家的丫頭,整天早出晚歸,身上帶著傷,肯定不是什麼正經人”。
這種話傳得多了,連她也開始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不是嗎?
她的確見過阮雲琛肩膀上隱隱露出來的淤青,額頭上某次擦傷留下的結痂,她的確見過她在冷風裡拎著一袋藥,低頭走進樓道,那背影讓人無法忽視。
可是,這就能說明什麼呢?
程一冉忽然覺得胸口悶得發慌。
這一切——這所有的猜測與揣摩,從頭到尾都毫無根據,隻是她聽了一些零碎的流言,拚湊出了一個虛假的故事。
荒唐,可笑,難以啟齒。
她甚至不知道阮雲琛真正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就站在這裡,用那些揣測過的虛妄詞彙為她貼上某種標簽。
程一冉的指尖捏緊了袖口,攥得發白,像是想把這種羞愧狠狠掐進皮膚裡,好讓自己記住。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笑呢?
她甚至覺得自己像是某種帶著卑微意圖的闖入者——該幫忙的時候她不幫,需要人幫忙的時候卻來了,帶著這樣荒唐的理由和問題,敲開了彆人的門。
程一冉深吸了一口氣,風聲從走廊儘頭的破窗灌進來,吹得她後背發冷。她低著頭,眼前一片模糊,隻覺得腳下的地板像是一片薄冰,稍稍一動,就會讓她跌進什麼深不可測的地方。
她隻覺得自己的臉燒得厲害,像是被一層無形的火烤著,連腳尖都僵硬得無法挪動。
她又抬頭看了阮雲琛一眼。
對方依舊倚在門框上,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搭在門沿,另一隻手揣在兜裡。
光線從走廊頭頂的老舊燈泡裡灑下來,打在她的側臉上,模模糊糊地勾出幾道清瘦的輪廓。她的頭發不長,貼著顴骨的幾縷有些淩亂,發尾微微翹起,像是不經意間被風吹過,卻又帶著種難以打擾的隨意。
那張臉並不算白淨,皮膚上隱隱透出一點常年缺覺的青灰色,眼下的黑眼圈像兩塊褪了色的墨痕,藏在平靜的表情裡,帶著一種讓人難以忽視的疲倦。
可她的肩背卻始終挺得很直,脊柱像根支起的鐵條,連這倦怠的疲憊都被壓在了骨頭後麵,不露半分怯弱。
她的目光垂落,平靜得像是一潭深水,一點波瀾都沒有,像是像是與外界隔著什麼透明的屏障。
程一冉忽然覺得,那不是深水,那是一片鏡麵——鏡子裡映出的是她自己,這一刻的狼狽,這一刻的無地自容。
她站在原地,腳尖蹭了一下地麵,發出極輕的摩擦聲。聲音小得幾乎要被風聲吞掉,但她自己卻聽得清清楚楚,像是耳邊炸響了一聲悶雷。
她終於退了一步,低著頭,聲音細得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沒事……你忙吧。”
話一出口,她的腳步突然快了起來,轉身匆匆往樓梯口跑去,像是生怕再多停一秒,就會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垮。
風從走廊儘頭的破窗裡灌進來,揚起一片灰塵,打著旋落在地上。
阮雲琛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那片空蕩蕩的樓梯口,過了許久,才微微垂下眼。
她關上門的動作很輕,仿佛不想打破屋子裡彌散著的沉靜。她回頭看了一眼沙發上的男孩,他的目光沒有移開,一直落在她身上,眼底透著一絲複雜的情緒,欲言又止。
阮雲琛沒有理他,隻是隨手把門栓扣上,冷淡的聲音散在屋子裡:“睡吧。”
屋子裡一片沉靜,剛才給程一冉開門時灌入的冷風還殘留著,凍得人指尖生疼。牆角的舊鐘表滴答作響,像是在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夜晚的心跳。
阮雲琛理了理桌上的東西,順手將最後一個碗放進水槽裡,抹乾了手。她沒有回頭,站在桌邊靜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天幕上。
風從那破窗的縫隙裡灌了進來,帶著些冰涼的濕意,仿佛夜色也被凍住了。
男孩輕輕動了一下。
他沒有發出聲音,但阮雲琛還是聽見了那一抹細微的窸窣,像是撥動了某根繃緊的弦。
“還沒睡?”她開口,語氣平淡,甚至沒有回頭確認。
男孩猶豫了一下,聲音低低的:“睡不著。”
阮雲琛沒有接話,隻是進屋走到淼淼床邊,將小女孩滑下來的被角重新掖好。
淼淼的呼吸很輕,帶著一點孩子特有的柔軟的韻律,眉眼在微弱的光線裡顯得安靜極了。
她回過頭,看了沙發上的男孩一眼。他的目光正追隨著她,眼底藏著什麼未說出口的東西。
“我......要出去一趟。”她把視線移開,聲音低沉而簡短。
男孩的喉結動了一下,像是在試圖說點什麼。他張了張嘴,最終隻吐出一句:“……注意安全。”
阮雲琛的腳步微微一頓,她轉頭看了他一眼,隔了很久,才“嗯”了一聲。
沒有多餘的話,也沒有解釋什麼。她走到門邊,從櫃子裡拿出了一件舊外套披上,手搭在門把上,輕輕拉開了門。
冬日的棚戶區,風冷得像刀子,夾雜著刺骨的潮濕。
街道狹窄,地麵坑坑窪窪,凍得結了層薄霜,鞋底踩上去嘎吱作響。灰蒙蒙的天壓得低,遠處的屋頂冒著一股炊煙,那是唯一能讓人辨認出人間煙火的跡象。
阮雲琛裹緊了外套,低著頭往目標地點走。
她的手插在兜裡,指尖觸到口袋裡皺巴巴的紙條,地址上的字跡被揉得發白。
阮雲琛縮了縮脖子,外套領口被風吹得鼓起一角,她順手拉了拉,手指揣回兜裡時,不經意觸到一張皺巴巴的紙條。
那是這個月最後一張欠條。
紙條上的字跡被揉得發白,邊緣起了毛,像是被攥過無數次又重新塞進兜裡,混著幾分潮氣的墨香,像是陳年的黴味,讓人腦子發脹。
以往宋祈的任務沒這麼多,一個月四五次,任務間隔不算緊。
可這個月卻怪得很,一開始就扔給她十多張,金額不大,零零碎碎的,非要她一個月內清賬,連歇口氣的空隙都沒有。
紙條上的地址,她看了十多次,熟得像是自己寫的,但每次到一個地方,心裡都憋著股難以言說的悶氣。
棚戶區。
這一整個月的欠條全是棚戶區的,像是特意挑了一片連風都吹不透的地方,把她關進去,逼著她用力翻出些許餘錢。
棚戶區的人家,大多也早就掏空了底褲,剩下的不過是房梁上吊著的幾根稻草,掙紮著不散架。
阮雲琛靠著這些小單子勉強混著,腳步卻越走越重。
這欠條上的錢,收回去能值什麼呢?宋祈是打算盤算些什麼?這些問題在她腦海裡飄過去,沒一個能落地。
冷風鑽進巷子,像是舊鐵皮刮在一起的聲音,夾著股潮腥味,打在臉上濕濕冷冷的。她揣著手,看了眼前方一盞搖晃的路燈,光影落在地麵上,像是擰碎的幾片黑暗。
最後一張了。
收完這最後一張......又能怎麼樣呢?
逃脫不了。
逃離不走。
九歲那年,她以為殺了父親就能逃出生天,卻沒想到,從那時起,她把自己送進了另一座牢籠。
宋祈沒明說過,但她知道,這件事如果讓他捅出去,哪怕法律不追究,她和淼淼的生活也會一夜之間崩塌。
“沒有宋祈,你什麼都不是。”
所有人都在這麼和她說。
小時候,她或許真的這麼覺得。那時候日子像是一個沉到水底的沙袋,絕望、恐懼、疲憊,全都堆在肩上。
人家說什麼,她就信什麼。不是因為真的相信,而是因為沒力氣反駁。
“沒了宋祈,你什麼都不是。”
這句話她聽了無數次,起初是從宋祈手下那些笑得惡心的嘴裡聽來的,後來,慢慢變成她腦子裡的一根刺,戳著戳著,竟然也開始紮根。
可現在,仔細想想,真的嗎?
她攥緊了口袋裡的東西,指尖硌著袋子邊緣。風拂過耳邊,像是有人低低地嘲笑。
沒了宋祈,她真的什麼都不是嗎?
哪怕他把這些年她幫著收債的事情全抖出去,甚至把她和和安堂牽扯到一起呢?她知道,法律或許不會追究一個灰色地帶裡的小角色,但這一切會像泥水一樣湧上來,堵住她僅存的那些乾淨的出路。
她能接受自己活得肮臟,可淼淼不行。
“沒了宋祈,我什麼都不是。”
這句話或許不是完全錯的,但它隻是另一種枷鎖。是讓她繼續被人踩在腳下的一種說辭。
阮雲琛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路邊堆滿了雜物,破爛的桌椅、報廢的自行車橫七豎八地擠在一起,像是這個地方與世界脫節的證據。偶爾有幾個人探出頭,又迅速縮了回去,目光帶著隱隱的警惕。
阮雲琛終於站定在一間低矮的房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