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單(1 / 1)

那動作像是一種問候,又像是一種施舍,輕飄飄的,卻壓在了阮雲琛的胸口,重得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我看著你。

這個意思,不言而喻。

宋祈在警告她,你的生活、你的家、你那些微不足道的念頭,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他......想做什麼?

宋祈的目光穿透街燈與玻璃窗,落在阮雲琛臉上,那笑意帶著一貫的閒散,卻像是一層透明的網,慢慢收緊,令人動彈不得。

他抽完最後一口煙,將煙頭隨手擲在地上,腳尖碾了碾,那團微弱的火光熄滅在泥濘之中,仿佛將這場鬨劇的氣氛壓得更低了一層。

隨後,他拍了拍手,視線緩慢地掃過四周那片狼藉的麵攤,目光在萬秀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行了,寬限你們幾天吧。”他的聲音不大,卻像是一顆石子落在水麵,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

“一個星期,記住了,一個星期之後,我再來。”

萬秀坐在地上,哭聲一下子卡在了喉嚨裡,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她抬起頭,眼淚混著灰塵在臉上暈開,聲音哆哆嗦嗦:“謝謝……謝謝祈哥……我一定還,我一定還……”

“你還得起?”站在一旁的收債人冷笑一聲,手裡甩著那根木棍,皮鞋在地麵上不耐煩地跺了跺,濺起一片臟水。

他似乎想再威脅幾句,但宋祈卻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他閉嘴。

宋祈輕輕扯了扯嘴角,笑意裡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殘忍:“好好珍惜這幾天吧。”

他說完,轉過身,慢悠悠地朝著那輛車走回去,皮鞋踏在地上的聲音一點一點,像是故意踩在人心頭上。

阮雲琛的目光跟著他,一直落在那輛黑色轎車上。

她知道,這所謂的“寬限一周”,不過是換一種方式加點利息,再加一把鎖,讓人不得不繼續向前趴著走。

這種戲碼,宋祈最拿手。

把人逼到絕境,再適時鬆開手,扔下一點希望,讓人以為終於能透口氣了——可一低頭,才發現腳下踩的是流沙,越掙紮越深,最後淹沒到胸口,連喘息都成了奢望。

那些欠債人掉進過這般泥潭,她自己也是同樣。

阮啟明欠下的那筆錢,她早該還得差不多了。

可宋祈從不讓她算清,也從不打算讓這筆賬真正結束。他總有新的名目、新的理由——“替你兜著事,知道嗎?”

“兜著事”三個字,說得雲淡風輕,背後卻拴著鐵鏈,把她綁在原地,讓她成了宋祈手底下最聽話的一條狗。

他說,是替她處理了那晚的後果,沒讓她被拖進派出所,讓她的日子還能繼續下去。

可阮雲琛清楚,那不過是他給的又一個陷阱。

她殺了人,他替她兜著,可“兜”字背後有太多東西:她的自由、她的選擇,還有她對未來僅存的一點可能性。

這些年,她無數次被拽回來,踩在這個泥潭裡,看著自己一點點陷下去,手裡握著的東西越來越少,直到再也攥不住什麼。

萬秀欠下的錢款,絕不足以能讓宋祈親自來收。

而他會來的原因......

阮雲琛知道,他是在警告她——

一如既往,他在時而不時變著法兒地警告她,他什麼都看得到。

“這世道什麼人都有,想乾臟活的去彆處。和安堂的事,不碰毒品,也不做黃。這是規矩。”

宋祈一直這樣強調。

說得冠冕堂皇,好像不觸及紅線就等於是沒有違法犯罪,可那灰色線中的“高利貸”,卻可以成為壓垮甚至壓死人的稻草。

阮雲琛當然知道她自己的路是自己選擇走的。

那時候的她走投無路,眼前隻有這麼一個選項,那邊隻能是選擇這麼一項。

可現在......

阮雲琛忽地在想——

現在,是時候了嗎?

宋祈走了。

車尾氣混著散不去的煙還彌留在空氣之中,被天上飄下的細雨一點點打進了泥土裡。

地上的油汙浸上了水,油星子散成了十來個油花兒,萬花筒一樣,每一個都印著不同又相似的景象——哭著的臉,慘白的臉,恐懼的臉,還有樓上窗台前阮雲琛的臉。

樓下的哭喊聲漸漸停歇了下來,隻剩下風聲鑽進巷子的縫隙裡,像是擰不乾的潮濕。

屋內的燈光暖黃,卻照不亮阮雲琛的麵孔。

她鬆開手,窗簾重新垂下來,將那些喧囂和狼藉一並關在了外麵。

背後的男孩一言不發,但阮雲琛能感覺到他的目光。

沉默、平靜,又有些說不清的重量。那目光就像一麵乾淨的鏡子,把她此刻的一切——樓下的狼藉、宋祈的壓迫、她那一瞬間的慌亂——照得清清楚楚。

——他什麼都沒問。

他可能什麼都知道。

他當然什麼都知道。

他每天坐在橋底,看著她出門、回來,再出門、再帶著一身傷會來。

看著她在夜色裡把自己扯得越來越薄,像是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一片影子。

他不會問她去了哪裡,也不會問她在做什麼,但她知道,他一定猜到了。

猜到她沒在做什麼光彩的事情,猜到她沒在乾什麼正經的活計。

她每次走回橋下時,步子拖得很慢,鞋底沾著灰塵,像是一腳踩進了泥潭又緩慢地拔出來。

男孩總會坐在那裡,像一個安靜的影子,偶爾抬頭看她一眼,什麼都不說,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用那雙瘦削的手去扒拉自己的小小天地。

這種無聲的注視,阮雲琛並不陌生。

她見過很多目光,有些目光帶著打量,有些帶著警惕,還有些帶著偽善的憐憫。

那些目光總是試圖把她釘住,把她的生活翻過來攪一遍,再帶著幾分沾沾自喜地離開。

但男孩卻什麼都不做,也什麼都不說,就隻是看著,安靜得像是從無儘的深淵裡長出來的一棵草,一動不動,卻在風裡紮了根。

那種沉默的注視像是一種陪伴,安靜卻有些沉重。

阮雲琛忽然覺得煩躁,抬手捏了捏眉心,坐回桌旁。燈光從她肩頭斜下來,把她的側臉籠罩在半明半暗之間,連表情也變得模糊。

“小額貸款,無需擔保,讓孩子有學可上”。

那張泛黃的紙忽然浮現在她腦海裡,像是一根細長的針,悄無聲息地紮進她的神經。

她想起來了——那是她在福利院發過的傳單之一。

宋祈的生意,從來都是這樣,披著一張“體麵”的皮,專門騙那些走投無路的人。

阮雲琛甚至能夠想得到當年萬秀拿到那張傳單時的神情。

她一定是站在她的臟麵攤後麵,手裡攥著紙,像是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萬秀是個單親母親,麵攤賺的錢勉強夠填飽肚子,可程一冉要上學,學費、生活費、書本錢,每一筆都像一座山,壓得她直不起腰來。

——“借一點點,就一點點,程一冉也能繼續念書。”

阮雲琛不難想象萬秀當時的模樣——帶著幾分試探,又帶著幾分自我安慰。

那張紙上的“短期無息”看起來那麼體麵,可她不知道,那不過是刀尖上的糖,嘗一口,就會掉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利滾利,一張傳單,最後就能把人徹底逼進死角。

窗外的風忽然大了起來,吹得玻璃微微顫動,發出一絲細碎的震響。阮雲琛抬起頭,看向桌上的鹹菜盤,那些油膩的菜葉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

——那張傳單,是她遞出去的。

阮雲琛從不覺得自己乾淨,甚至習慣了臟東西纏著自己,可這一刻,她還是覺得胸口堵得慌,像是有什麼東西硬生生卡在那裡。

她垂下眼,指尖輕輕摩挲著窗框的邊緣,涼意一點點從皮膚滲進去,浸得骨頭縫裡都透著一股涼。

她知道自己不該想太多。

那些從過去浮上來的畫麵、樓下的嘈雜、宋祈那一聲輕飄飄的警告,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攪在她腦子裡,越拽越亂。

屋子裡安靜得過分,隻有風輕輕拍打著窗玻璃,像是一隻無形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按在她的胸口上,堵得她喘不上氣。

阮雲琛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碾過那道微微皺起的紋路,動作裡透著一絲不耐煩,像是想要把那些纏繞在心頭的亂線生生扯斷。

過了幾秒,她忽然動作一頓,猛地站起身,把盤子推到一邊,聲音冷靜得近乎刻意:“時間還早,先學習吧。”

男孩抬起頭,目光裡帶著一絲愣怔,顯然沒有反應過來她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阮雲琛沒看他,彎腰從桌角的塑料袋裡拿出一摞嶄新的課本,封麵上還帶著沒撕乾淨的塑料膜,光滑得有些刺眼。

她隨手翻了一本:“我買了五年級的課本,本來打算給淼淼之後用,但她還沒出院……你先看吧。”

她的聲音淡淡的,沒有半點起伏,仿佛剛才那些堵在胸口的情緒從未存在過,仿佛她隻是隨口提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男孩沉默地接過課本,指尖碰到書頁時輕輕抖了一下。他低著頭,垂在額前的頭發擋住了眼神,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阮雲琛站在那裡,視線淡淡地落在桌上,那一摞整整齊齊的課本顯得突兀又多餘,仿佛她硬生生地從彆處扯過來,強行塞進了這個滿是寒意的屋子裡。

“好好看看吧。”她補了一句,語氣依舊平淡,像是刻意掩蓋著什麼,又像是要把那些無法言說的情緒牢牢摁回去。

她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微微下垂,仿佛在盯著什麼,又仿佛什麼都沒看。

——這樣就好了。

胡思亂想是沒用的。

她早就學會了,不管外麵是什麼樣的風浪,心裡是什麼樣的死結,都要踩住地麵,讓自己像釘子一樣紮在原地,一步也彆亂。

明天去接淼淼出院,然後,給她辦複學手續。

……對,一步也彆亂。

屋裡安靜了下來,隻有鐘表的秒針在牆上滴滴答答地走著,平靜得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男孩坐在桌邊,指尖輕輕摳著書頁邊緣,動作細小卻漫無目的,偶爾抬起眼看她一眼,視線裡帶著點沉默的試探。

阮雲琛沒有再看他,隻是拿起桌上的空碗,擱進了水池裡。水流衝在瓷碗上,發出“嘩啦”的聲響,在這份安靜裡顯得有些刺耳。

背後的椅子忽然輕輕挪動了一下。

“我得……先走了。”

阮雲琛的動作停住了,手指還搭在水龍頭上,風吹過窗簾的縫隙,把那句話輕飄飄地帶散了。

“你——”她回過頭,眉心微微皺起,仿佛想要說什麼,卻又頓住了。

男孩站在那裡,雙手不自然地攥著書包帶子,眼神微垂,像是在等她開口,又像是故意回避什麼。他的聲音有些輕,帶著點克製的鎮定:“時間不早了……謝謝你的習題冊。”

那雙習慣性沉靜的眼睛在這一刻多了點溫吞的情緒,裡麵藏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又迅速收斂回去。

阮雲琛看著他,手指無意識地摳了摳洗碗池邊的瓷麵,聲音淡淡的:“……路上小心。”

男孩微微一愣,但很快,他又垂下眼,輕聲應了一句:“嗯。”

窗外的風忽然大了一些,窗簾被吹得晃了晃。屋子裡再次陷入沉默,連水流聲都被阮雲琛關掉了。

阮雲琛站在那裡,沒有再挽留,也沒有再開口。她看著男孩略顯瘦削的背影走到門口,腳步輕得像是生怕踩碎這片安靜。

門被拉開又輕輕關上,門縫裡透進一絲夜色,冷風順勢灌了進來,吹在阮雲琛臉上,涼得刺骨。

阮雲琛盯著那扇門看了幾秒,忽然覺得有些煩躁,伸手將窗簾狠狠拉了下來,窗外的燈光被隔絕得乾乾淨淨。

空氣裡隻剩下自己的呼吸聲,和那份突然間空下來的沉默。

……明天,去接淼淼出院。

胡思亂想是沒用的。

她這麼告訴自己。

第二天一早,天色還沒完全亮起來。巷子裡的濕氣凝在空氣裡,牆根下的青苔被水打濕,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潮氣。灰蒙蒙的光從巷口透進來,把一切都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氣裡。

阮雲琛打開門,正要走出去,目光卻在門檻上一頓。

男孩蜷縮在牆角,背靠著門邊,頭微微低垂著,似乎是睡著了。

他身上的衣服單薄得不成樣子,袖口和褲腿已經磨出毛邊,昨夜的涼意把他凍得蜷成了一團,瘦削的肩膀被晨風吹得微微顫抖。

聽見門響,男孩抬起頭,眼睛還帶著一點沒睡醒的迷蒙,卻很快清醒過來,視線落在阮雲琛臉上。他像是條件反射一般地站了起來,動作有些急,擦過膝蓋時帶起一絲尷尬的灰塵。

沒人說話。

阮雲琛站在那裡,看著他微微發紅的手指,看到昨夜濕氣還留在他的褲腳上,麵料皺皺巴巴,貼在他瘦弱的小腿上。

風從樓梯間的窗戶縫兒灌了進來,帶著水汽,輕輕拂過他的發梢和臉頰,嘴唇有些泛白。

阮雲琛看著他,目光淡淡地掃過那雙凍得發紅的手指,心裡像是被什麼揪了一下。那感覺來的莫名其妙,像是一顆沒剝乾淨的砂礫,硌得她不太舒服。

“你......什麼時候來的?”她問。

“剛來。”男孩說。

阮雲琛收回目光,視線落在地上那攤未乾的水漬上。半晌,她輕輕吐了口氣,聲音不鹹不淡地開口:“走吧。”

男孩眼底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情緒,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習慣了她這樣的冷淡。他低低地“嗯”了一聲,跟在她身後,步子很輕,生怕踩碎了什麼。

巷口的地上有些汙水,偶爾有汽車駛過,水花濺起,空氣裡彌漫著汽油和塵土的味道。

阮雲琛走在前麵,餘光掃過身後的人,他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一般,不吭聲,也不問去哪裡,像是早已習慣了她的一言堂。

她忽然覺得,這份順從讓她莫名地覺得刺耳,像是一道細細的鋸齒,在耳膜上來回摩擦,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又無孔不入。

阮雲琛忽然想起昨晚他走出門時的背影,微微弓著的肩膀,步子邁得不算快,像是走在一片看不見底的荒原上。

現在,他又回來了,站在門口,手指凍得發紅,嘴上卻說著“剛來”。

“剛來”——多麼乾脆的謊話。

她沒有拆穿,也沒必要拆穿。

男孩總是這樣,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她能給的界限,像是一隻知道分寸的野犬,從不主動靠近,但也從未真正走遠。

巷口的地上積著一灘汙水,汽車從身旁駛過,車輪碾過水坑,濺起的泥點打濕了她的褲腳。

阮雲琛抿了抿嘴,垂下眼,看著地麵上映出的兩道影子——她的影子筆直而冷硬,而男孩的影子卻微微彎著,肩膀垂下來,像是背著什麼無形的東西。

這種安靜,就像一口深井,黑洞洞的,往裡看,什麼都沒有,看不見底。

他們一路坐車到了醫院。

走廊裡的燈光慘白,消毒水的味道嗆人。

阮雲琛走得很快。

病房的窗簾半掩著,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淡淡地鋪在地麵上,把整個房間照得溫暖而柔和。

牆角的消毒水味還沒散儘,白色的病床上掛著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毯子,旁邊的儀器已經關了電,安靜得像從未存在過。

淼淼坐在床邊,雙腿晃晃悠悠地垂著,一隻腳踩在拖鞋裡,另一隻光著的,腳趾無意識地蜷著。

她穿著一件有些大的毛衣,袖口堆了一截,像一團剛從水裡撈出來的雲,軟乎乎地裹在她瘦小的身體上。

那毛衣是因為阮雲琛前陣子買錯了尺碼。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的店員笑盈盈地說:“九、十歲的小女孩,穿這個尺寸正合適。”

阮雲琛下意識地點了頭,沒想太多,等拿回家後才發現,毛衣的肩線垮下來,袖子長得能蓋住半隻手掌,淼淼穿上像是套了個麻袋。

她那時才反應過來,九歲的小孩,若是能吃能睡,自然是這個尺寸——但淼淼......

阮雲琛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淼淼那無意識蜷著的腳趾上,又掃過她細細的小胳膊。

那毛衣柔軟溫暖,卻更襯得裡麵的骨架單薄得像一根細竹竿。

她心底某個地方被忽地揪了一下——像是一根細線,被微風吹過時抖了抖,幾乎看不見的疼,卻紮得她的神經不知為何格外敏感。

但隨即,她又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是悄悄把那點揪緊的情緒壓了下去。

——醫生說,淼淼的病情目前相對穩定,手術療程暫時可以停一停,回家觀察一段時間。

……這是好事。

這是好事。

阮雲琛握緊了手中的布袋,指尖抵在那塊粗糙的布料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那細小的摩擦聲被房間裡的安靜吞沒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淼淼身上。

“淼淼,穿上鞋,腳彆涼著。”她說。

淼淼聽話地“哦”了一聲,把那隻光著的腳滑進拖鞋裡,然後抬起頭看向她,眼睛亮亮的:“姐姐,你來了!”

她笑得很開心,眼角彎彎的,像是天光落進了她瞳仁裡,連帶著病房那一片白色的牆壁都變得不那麼刺眼了。

阮雲琛忽然覺得,這毛衣大點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軟軟的,能把她整個人包住。

她抬手扯了扯淼淼的袖口,把那層堆起來的毛線捋平:“再長點,明年還能穿。”

“嗯!”淼淼重重點了點頭,笑眯眯地說,“等我長高了,就能穿得剛剛好了!”

阮雲琛忍不住笑了笑。

“醫生姐姐說,我今天可以出院了!”淼淼揚著聲音,一邊說一邊抬手拍了拍自己瘦小的胸口,像是在宣告某個重要的節日到來。

她的聲音清脆又軟糯,在病房裡回蕩,驅散了些許消毒水的味道帶來的壓抑感。

阮雲琛沒應聲,隻是微微彎下腰,幫她把一隻快要滑掉的拖鞋重新踩穩。她的動作有些慢,但手指卻比平時更用力,仿佛在為這句話尋找某種更踏實的落腳點。

淼淼像是沒注意到她的沉默,抬起頭,眼睛亮得像清晨的星星:“姐姐,最近我肚子都不痛了!你看——”

她伸出小手指著自己的肚子,軟乎乎地按了兩下,臉上滿是得意。

“一點都不疼啦!”

不等阮雲琛說話,淼淼又格外自豪地扭了扭身子,一副神氣的模樣:“醫生姐姐說,我比其他小朋友都聽話!那些小夥伴總是哭著不肯打針,可我一點都不怕!”

阮雲琛抬起眼看著她,目光淡淡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但手卻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小腦袋:“嗯,厲害。”

“姐姐,我跟你說哦!”淼淼一邊把拖鞋換成鞋麵完整的小皮鞋,一邊咧著嘴笑,“昨天新來的小孩哭得可厲害了,他怕得不行,結果醫生姐姐給了他一顆糖,他就不哭了。”

她邊說邊掏出了一個小糖紙,滿臉得意地遞到阮雲琛麵前,“這顆是給我的獎勵!醫生姐姐說我特彆棒!”

糖紙皺巴巴的,顯然被攥了很久,表麵的印花都有些模糊了。阮雲琛沒有伸手去接,隻是低頭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淼淼亮晶晶的眼睛。

“獎勵就自己留著。”她說,聲音很淡,但尾音輕微地揚了一點,帶著一點難以察覺的柔和。

淼淼眼珠轉了轉,忽然歪著頭笑了:“那我就留著,等回家給姐姐吃!”

病房裡灑進一片冷清的日光,牆上斑駁的陰影隨著窗外樹枝的擺動輕輕晃動。病床邊的醫用架子還掛著最後一瓶鹽水,半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下,發出輕微的響聲。

阮雲琛轉頭看了一眼架子,手掌不自覺地貼上淼淼的後背,把她往外拉了一點,免得她靠著那個晃晃悠悠的金屬架子。

淼淼的手腳乖巧地往前挪了一步,卻又抬頭看著阮雲琛,神秘兮兮地湊近,壓低了聲音說:“姐姐,醫生姐姐說等我再好一點,就可以去學校了!可以跟小夥伴們一起上課!”

她的語氣透著按捺不住的興奮,卻又像怕太大聲會嚇走這份期待似的。

阮雲琛沒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在淼淼那過於稚嫩的小臉上停留了幾秒,又垂下眼睛,盯著那雙穿著小皮鞋的腳,鞋麵在光線裡泛著溫潤的光澤。

“再觀察一陣子。”她淡淡地說,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但尾音裡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淼淼“哦”了一聲,顯然有些失落,但她抿了抿嘴,又揚起一個笑容:“那姐姐,你陪我回家,好不好?”

阮雲琛沒有答話,隻是蹲下了身,替她把毛衣的領口拉了一下,動作輕緩,卻是無聲的肯定。

淼淼當然知道阮雲琛會答應。

她開心地咯咯笑著,毫不吝嗇地給了阮雲琛一個大大的擁抱,

阮雲琛沒有答話,隻是蹲下身,伸手替她把毛衣的領口拉了一下,動作輕緩,指腹拂過那針腳細密的毛線,像是在確認什麼,又像是在輕輕撣去不存在的灰塵。

那動作輕得不像話,卻是無聲的肯定。

淼淼眨了眨眼,嘴角的笑容一下子漾開了,像一朵迎著陽光盛放的小花。她忽然伸出兩隻細瘦的胳膊,抱住了阮雲琛的脖子,力道不輕不重,但有些迫不及待。

阮雲琛一時沒防備,身體微微往前傾了傾,猝不及防地被她往下一拽,差點一個踉蹌跪在地上。

她反手撐了撐地麵,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慢點。”阮雲琛低聲說,語氣裡帶著一絲無奈。

可淼淼卻笑得更開心了,笑聲清脆又軟糯,帶著一點得逞的小驕傲。

她矮矮的個子抱不全阮雲琛,隻能把腦袋用力地往她的肩膀上蹭,動作有些笨拙,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黏人勁兒。

她的呼吸拂在阮雲琛的肩頭,小小的、暖暖的,透著一點孩子獨有的奶香。

“姐姐,你怎麼這麼高呀,”淼淼嘟囔著,語氣裡還帶著一絲撒嬌,“以後我也會長這麼高嗎?”

阮雲琛沒有接話,反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鬆手。可淼淼卻沒那麼快放開,隻是趴在阮雲琛的肩膀上,笑得喘了口氣,眼神卻忽然頓住了。

她的目光穿過阮雲琛的肩頭,落在門口的某個角落,眨了一下,眼底的亮光微微一頓,隨即慢慢放大。

那是一種介於驚訝和新奇之間的情緒,就像是一隻無意間發現藏在草叢裡的小兔子,先是怔住,然後小心翼翼地瞪大了眼睛。

“咦?”她輕輕出聲,聲音裡帶著些許疑惑,又有點興奮,“他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