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停在那輛黑色轎車上,像是釘在那裡,再也移不開。
它安靜地停在巷口,車身被路燈照得發亮,窗戶半降,車門微微開著,像是一張早已吞噬過無數東西的嘴,靜靜地張在那裡,等待下一場捕食。
她當然記得它。
那是她九歲那年,在棋牌室門口第一次見到它的。
那間棋牌室臟兮兮的,門把手上沾滿了油汙,屋裡煙霧繚繞,麻將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透過門縫流淌出來,像是一種難聞的濕氣,黏在她的皮膚上。
她記得宋祈就是從那輛車裡出來的。
那天她站在門口,瘦得像是一根風吹就倒的草,臉上擦了一道傷,很疼,她盯著門口那輛車看了很久。
她看著叼著煙的宋祈從車上下來,進了棋牌室。她猶豫了很久很久,才終於鼓足了勇氣進去。
宋祈的目光掃過她時,帶著點挑剔的興味,像是在看一件剛到手的貨物。
“我是來談條件的。”阮雲琛記得自己的聲音很小,但是她知道宋祈那個怪物能聽得到。
她記得宋祈笑了一下,將嘴裡的煙吐出來,抬手拍了拍她的臉。那一下不重,卻讓她本能地僵住了。
那天是她第一次握刀。
手指微微發抖,連帶著整個人都站得不穩,但她最終還是走了進去。
她的父親倒在地上,血從刀口裡湧出來,刺鼻的腥味混著空氣中的煙味,讓她覺得像是掉進了一個泥濘又冰冷的深坑。
阮雲琛記得那日最後,在警察到來之前,這輛車就停在巷子口。
宋祈坐在車上看著她,笑笑地不說話,接著吐了口煙圈,揚長而去。
再後來,警察把她和淼淼一起送進了福利院。
她從那道冰冷的鐵門裡望出去,看見的還是那輛車——停在門外,黑得像一頭匍匐在暗處的野獸。
車窗半降,副駕駛上那個男人吐著煙圈,目光透過鐵柵欄,掃過她,帶著點笑意,像是在等她什麼時候自己爬出來。
“答應我的事,彆忘了。”那人說。
那時候她什麼都不懂——又或許什麼都懂。
她知道,從那輛車來時起,一切都控製不住了。
她開始給宋祈做工,每次出去發傳單時,那輛車都會準時停在福利院的巷口。
車燈一亮,她的心臟就會沉下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揪住了,提不上來,也落不下去。
那輛車的到來意味著她要去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傳話、送東西……活不大,但臟,臟得她幾次回到福利院都覺得自己像是被油汙裹滿了一樣,洗也洗不乾淨。
那輛車後來成了她記憶裡最深的東西,也成了她最恐懼的東西。
逃出福利院以後,她徹底被宋祈拽進了那輛車的後座。
黑色的車門一開一合,把她像貨物一樣吞進去,再帶到城市的角落裡,塞給她一堆收債單子。
再往後她坐在拳場的角落裡,盯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看著對手倒下,等那輛車重新停在巷口,車燈一亮,把她從夜色裡撕扯出來。
每一次有車的時候,阮雲琛的心都會微微發緊。
她知道,那意味著這個“活”不乾淨,不輕鬆——臟得像是浸透了煤灰,壓得她喘不上氣。
那是洪水猛獸,是黑色的深淵。
哪怕阮雲琛閉著眼,她也能在腦海裡勾勒出這輛車的輪廓——輪胎旁的泥痕,車窗下被煙灰燙出的一個小洞,還有後座那張永遠泛著煙草味的座椅。
這輛車從來都沒有變過。
而現在,它又停在那裡。
車頂上籠著一層薄薄的水霧,燈光打下來的冷色調,冰涼而沉默。黑色的車身像是一頭匍匐的野獸,靜靜地潛伏在巷口,呼吸微弱卻隨時準備撲上來。
阮雲琛的心像是被人狠狠釘了一下,釘得很準,連痛感都沒有,隻有那股寒意,順著胸腔直直地攀爬上來,攥緊了她的呼吸。
她閉了閉眼,腦海裡閃過那些年,那輛車的引擎聲——從棋牌室門口開始,開到了福利院的鐵門外,再到那些臟街巷的拐角。
車門打開,像是緩緩張開的嘴,把她從鐵鏽味的門後帶走,從麻將桌旁塞進拳場,又把一張張浸著汗水和淚水的鈔票吐出來。
那是噩夢。
而噩夢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重新張開嘴巴,提醒她它還在,提醒她逃不掉。
車裡副駕駛的位置上,有人低著頭抽煙,指間的火星一閃一滅。
煙霧繚繞,一層一層飄出半開的車窗,讓那塊玻璃霧蒙蒙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可阮雲琛不用仔細看也知道是誰。
那人坐在那裡,姿態慵懶得過分,像是看膩了這一場狼藉,隨手點燃一根煙,就能打發掉眼前的所有無聊。
——宋祈。
他來了。
阮雲琛的眼神沉下去,指尖下意識地攥緊了窗框,骨節微微泛白。
樓下的萬秀還在哭著,聲音被風吹得破碎,像是細小的刀子刮過耳膜。
程一冉站在她旁邊,身形僵硬得像一尊雕塑,她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一切,仿佛還沒完全反應過來這場災難是如何砸到自己頭上的。
光與影相互交錯,街燈將地上的狼藉勾出一片模糊的光暈。
而宋祈終於動了。
車門推開,動靜很輕。
一隻腳踩了下來,黑色的皮靴踏在地上,發出一聲鈍響。
隨後,一個男人從車裡走出來,單手搭著外套,動作懶散得好像是剛從溫暖的房間裡被拽出來。
風將他的衣擺掀起,又很快落回去,他指間點燃一根煙,煙火在黑暗裡一閃一滅,將他唇角那一絲笑意暈染得格外清晰。
隨即,男人懶散的身影出現在了昏黃的燈光裡。
他一手隨意地搭著外套,單薄的襯衫下肩膀線條分明,卻沒有半分多餘的力量感,反倒透著一種從容不迫的虛偽。
風從巷口灌進來,掀起他的衣擺,他卻不急不慢地把外套往肩上一披,抖了抖衣袖,嘴角勾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阮雲琛看著他,目光裡一點情緒都沒有,像是多年被風吹過的石頭,早就磨平了所有的鋒利。
宋祈走得很慢,像是在巡視,仿佛這片狼藉的地麵不過是一場表演,他是導演,更是審判者。
他的皮鞋踩過地上的麵湯,碎瓷片發出細碎的脆響,灑了一地的狼藉被他踩成一團。
——那雙眼睛裡沒有半點憐憫,有的隻是居高臨下的輕蔑,像是在巡視他的領地,順便把這場鬨劇的每一個細節都踩在腳下。
宋祈走到麵攤的正中,停了下來。
他並不急著說話,而是點了根煙,火光在他指尖躍了一下,隨即被煙霧掩蓋。他微微抬起頭,仿佛閒庭信步般打量四周,一手夾著煙,另一手慢條斯理地抖了抖衣袖上的灰塵。
“再寬幾天?”他的聲音傳出來,沙啞而懶散,尾音帶著一絲笑意,卻讓人不寒而栗,“你說得輕巧,可這賬,我倒是沒聽說過能拖到天荒地老的。”
萬秀的哭聲驟然一滯,聲音卡在喉嚨裡,她死死地攥著那口煤氣罐,眼裡閃爍著驚恐與絕望。
阮雲琛聽到身後的男孩動了一下,似乎想探頭去看發生了什麼。她反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重,但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壓迫。
“彆抬頭。”她的聲音低而冷,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寒意。
男孩愣了一下,抬頭看她,眼神裡透著一絲迷茫與不安。但在她冰冷的眼神下,他終於乖乖地低下頭,肩膀微微蜷縮了一些,像是把自己縮進了一個安全的殼裡。
阮雲琛鬆開手,背脊有些發涼。
她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宋祈依舊站在那裡,煙已經燃到了半截,火星明明滅滅,他似乎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
他動作輕飄飄地吐出一口煙霧,目光緩緩向上掃過樓麵,從四周人群的臉上掃過,最後定定地停在了阮雲琛所在的窗口。
四目相對的瞬間,阮雲琛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寒意。那種熟悉的寒意像一根細長的針,悄無聲息地插進了她的胸口。
阮雲琛知道他為什麼來——他是在警告她。
宋祈的目光沒有任何遲疑,穿過了昏黃的街燈,穿過了那層破舊的玻璃窗,精準而緩慢地落在她的臉上,像是一隻被拉滿的弓箭,安靜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將她釘死在原地。
他可能......已經知道了。
不、他一定知道了。
知道她把那個男孩帶回了家,知道她又一次多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東西。
阮雲琛沒有動,指尖依舊按在窗框上,指節泛白。玻璃的涼意透過皮膚,像是冰水順著骨縫一點點滲進去,把她整個人凍住了。
宋祈站得很穩,甚至有幾分散漫,他的眼神沒有任何起伏,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打量一個習慣性脫逃的寵物——那目光下,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呼吸,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會放過她。
阮雲琛很清楚,宋祈就像跗骨之蛆,一旦纏上,便再也甩不開。
他不會讓任何“意外”發生在他的掌控之外。他的腳步一旦踏進某人的生活,就會在那個人的影子裡留下永遠揮之不去的痕跡,如同一枚浸滿鏽蝕的釘子,釘進血肉裡,日複一日地腐蝕下去。
他已經釘在了她的生活裡,從九歲那年開始,一步一步,把她推向他布好的網。
——她想過逃,可是她逃不了。
那輛車,那座棋牌室,還有福利院鐵門外的第一聲試探。
宋祈的存在,就像一條藏在水下的毒蛇,平日裡靜靜潛伏,一旦她試圖多做一步,甚至多喘一口氣,那雙眼睛便會在陰影中睜開,緊緊盯住她,冷冰冰地吐著信子。
他會笑,笑得輕描淡寫,卻足以把她的脊背凍透。
阮雲琛不敢眨眼。
窗外的風像是刀刃,在她臉側刮過。
她聽見樓下萬秀的哭聲變得越來越小,像是被風一點點吞噬。周圍那些圍觀的人群退得更遠了些,仿佛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悄無聲息地讓出了空地。
宋祈像是一個孤立於暴風中心的獵人。
下一秒,他的笑意更深了些,舉起煙,朝她的方向微微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