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來得猝不及防,像是一把尖刀,毫無征兆地刺破了那片沉靜的幕布。
金屬與地麵的撞擊聲震耳欲聾,仿佛有人用儘全力掀翻了一張沉重的鐵桌,生生砸進了夜色的空洞裡,硬生生地將四周的死寂撕出一道裂口。
男孩的肩膀猛地一抖,手裡的筷子發出“哐當”一聲輕響,掉回了碗裡。他抬頭看向窗戶的方向,眼神裡透出些許茫然與驚恐,眉頭微微皺起:“……什麼聲音?”
阮雲琛的動作停住了,指腹還停留在桌麵那道裂痕上,整個人卻僵在那裡。她的呼吸微微一滯,眼神一下子冷了下來,指尖不自覺地收緊,指節泛白,像是在克製著什麼。
那個聲音太突兀了,突兀得讓人本能地警覺起來。
緊接著,隻聽見又一聲刺耳的巨響,像是什麼東西被狠狠掀了翻,撞擊在地麵上,伴隨著金屬的脆響,刺破了屋子裡凝滯的空氣。
沒過幾秒,女人的哭叫聲便撕開了夜晚的寧靜。那哭聲夾雜著男人粗暴的喝罵聲,潑天的吵鬨從樓下傳來,像是有人用拳頭砸在了門上,震得整棟樓都微微顫抖。
阮雲琛的動作一滯,目光倏地一沉。
男孩也被這動靜嚇了一跳,手裡的筷子一顫,發出輕微的“哐當”聲。他本能地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向窗戶的方向,眉頭微微皺起,動作有些僵硬。
起初是錯愕,那是孩子麵對突如其來的巨大響動時最直接的反應。可很快,他的表情便悄悄變了,眼神裡那點本能的慌亂被什麼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警覺——一種被歲月和環境打磨出來的本能。他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了。
樓下的聲音還在繼續,女人的哭喊、男人的喝罵,淩亂的腳步聲像一場無形的風暴,透過窗戶縫隙一寸寸滲透進來,冰冷得讓人心口發緊。
男孩下意識地轉頭看向阮雲琛,想開口問什麼,但還沒來得及出聲,就看到她已經站了起來。
“彆怕。”阮雲琛的聲音冷冷的,有些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她的動作迅速而果斷,椅子在地板上劃出一道細微的摩擦聲,指尖在桌麵上撐了一下,動作輕得幾乎沒有痕跡。
她走向窗戶,抬手掀開一角窗簾,風從外頭灌了進來,將她半張臉籠罩在陰影裡。
男孩的喉嚨微微滾動了一下,眼神不動聲色地落在她的背影上。
他看著她略顯僵硬的肩膀,眼神裡的茫然徹底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默。
阮雲琛的視線停在了樓下,眉間微微皺起。
巷子裡燈光昏黃,像是長了黴的黃紙,散發出一種陳舊的氣息。
地上的麵湯和碎瓷片混成一灘狼藉的泥濘,桌椅被掀翻,倒扣在地麵上,椅腿磕斷了一截,斜著倒在那裡,像是斷了脊梁的骨頭。
萬秀癱坐在地上,哭聲斷斷續續,絕望得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她的手死死地抓著那口煤氣罐,指甲已經泛白,手背的青筋突起,仿佛隻要一鬆手,整個人就會被這風聲和哭喊聲吞沒。
她喊不出什麼完整的話,哽咽著斷斷續續求饒:“求求你們……寬限幾天……再寬幾天……”
她的聲音啞得發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痛苦又絕望。她坐在地上,頭發散亂地垂在臉上,整個人像是被摔碎了的瓷器,狼狽得幾乎拚不起來。
阮雲琛站在窗前,眼神沉沉地向下掃去,手指輕輕扣在窗框上,骨節繃得很緊。
以往那個站在攤位後方、嗓門兒大的女人,總是挽著袖子、甩著鍋鏟,活得利落又帶著點潑辣的勁兒。
她喊一聲“加個蛋要不要”,不管認不認識,總能引得一旁的人笑著應上一句:“行啊,算你便宜點。”
萬秀的攤子煙火氣濃烈,混著油鹽醬醋的味道,常年飄在巷子裡,也飄在每一個過路人的記憶裡。
她像是一個被生活打磨得粗糲卻又頑強的女人,袖口沾著麵粉,眉眼間卻有股見慣風浪的堅韌——那些占便宜的老顧客都說,這女人,脾氣再橫也不是個軟骨頭。
阮雲琛不喜歡萬秀。
萬秀的嘴太碎,站在攤位後頭時,手裡一邊剁著蒜末,一邊就能跟鄰居們扯上幾句不痛不癢的閒話:“聽說樓上的誰誰又帶了個男人回來”、“聽見昨天半夜誰家砸東西了,吵得要命”、“哎,這種人,早晚出事兒”。
那些話往往說得模棱兩可,卻又像刀子一樣,往彆人的背後劃上一道,留下一道隱隱的痕跡,讓聽的人忍不住去琢磨那幾句話的意思。
阮雲琛聽過萬秀在背地裡議論她——“一個年輕姑娘,成天一身傷回來,也不知道乾什麼去了”,“白天不見人,晚上才晃晃悠悠地回來,跟哪個不三不四的混在一起吧”。
她不在意,那些話有時候就像是街頭的風,吹一吹,就過去了。
——沒什麼好解釋的,她的生活本來就不乾淨。
那些被隨手掀開就能看到的“臟”,她從不覺得丟人:拳場的燈光、翻飛的拳頭,淼淼的病曆單,還有手裡攥著的那點臟錢。
彆人看得見,她自己也看得見。日子就是這麼回事,一團泥水,踩臟了,誰也彆想拎出個乾淨的角落來。
反正他們說的也沒錯。
阮雲琛靠在窗框上,視線微微向下。
程一冉也站在那兒,沒哭,沒鬨,隻是杵著一雙肩膀,看上去瘦得像是風一吹就能折了去。她的臉色發白,嘴唇抿得很緊,眼神怔怔的,像是被什麼卡住了,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阮雲琛也不喜歡程一冉。
程一冉站在她麵前時,總是帶著一種虛假的善意,易碎得很,風一吹,就能散得一乾二淨。
有時候她會帶點怯生生的試探,輕聲問:“你……最近還好嗎?” 話音裡的關心顯得小心翼翼,甚至有點勉強。
但這樣的關心一旦被旁人瞥見,萬秀的聲音就會從麵攤後傳來,尖利又帶著幾分刺耳:“你跟她搭什麼話?一個成天不著家的,誰知道在外頭都乾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程一冉的善意就是這樣,風一吹,周圍幾句冷言冷語一砸,就能被打得粉碎。
她會突然閉上嘴,把目光彆開,不再看阮雲琛,臉上露出幾分被擰巴過的尷尬,像是為自己方才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同情感到了羞恥。
這種假模假樣的善意,阮雲琛見過太多了。
她從不需要那種東西。
程一冉也許是真的想要問候她,真的想伸手拉她一把,可那份怯懦的“好意”被人看見、被人議論,就會立刻縮回去,像是驚慌失措地把自己藏了起來。
就像一隻偶然撞進房間的飛蛾,在窗戶前撲騰了幾下,碰壁後才發現找錯了方向,連掙紮都不情願多留。
——這種善意太輕了,輕到毫無分量,輕到阮雲琛甚至覺得有些煩。
她討厭那些流於表麵的東西,討厭那些虛偽的、隨時可以撤回的溫情。
有人說程一冉是個好姑娘,懂事、乖巧,不會惹事生非;有人說阮雲琛是個壞孩子,野得沒有邊,走得越遠越好。
程一冉站在陽光下,而她站在陰影裡。
她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可現在,那個風風火火的女人哭得幾乎喘不上氣,那人見人愛的好孩子站在那裡,她僵著肩膀,像一根快要折斷的稻草。
她忽然覺得,這一幕看上去有些說不上來的熟悉。
那種熟悉,不是因為萬秀,不是因為程一冉,而是因為——她也曾站在這裡,站在一片被生活打碎的狼藉裡,知道那種動彈不得的感覺。
風一陣陣地吹進來,把樓下的聲音刮得破碎。
萬秀的哭聲斷斷續續,程一冉抿緊了嘴唇,像是想把那些情緒壓回去,壓得整個人都僵硬了。
她移開目光,垂下眼皮,看著窗框上一道早已開裂的縫隙,裡麵的木頭乾癟得快要剝落,仿佛隻要用手輕輕一摳,就能散成一堆粉末。
這世界就是這樣,誰也不比誰站得穩當。有人躲在明處,有人躲在暗處,到最後都被同一陣風吹得七零八落。
阮雲琛覺得諷刺,但那點諷刺並不是冷笑。
——隻是認命罷了。
她們麵前的幾個男人站得鬆散,黑色皮鞋踩在臟水裡,皮夾克的衣角被風撩起,姿態隨意,像是幾隻飽腹之後的野狗,圍著攤子打著嗬欠。
阮雲琛的目光一寸寸移向巷口,像是被什麼牽引著,無法控製地落在那裡。
——那輛車。
巷口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身光滑得像一塊冰冷的鐵板,隱在暗處,燈光從它的頂棚掠過,被反射成一抹冰涼的光亮。
車門沒有完全關上,半虛掩著,像一張張開又合不攏的嘴,靜靜地停在那兒,守著那片被砸得稀爛的狼藉。
車牌號落在光影的邊緣,被黑暗吞掉了一半,可阮雲琛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太熟悉了。
太熟悉了。
阮雲琛隻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釘了一下,釘得很準,連一絲痛感都沒有,隻有那股寒意,順著胸腔直直地竄上來,攥緊了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