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雲琛依舊沒有回應,像是把所有情緒都壓在了眼底。她抬頭看了一眼夜色,黑得深沉,像是一塊蒙在城市上方的幕布,把一切都包裹得密不透風。
她沒有看廖致遠,邁開步子繼續往前走,步伐平穩而果斷,像是被風推著一樣。
廖致遠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逐漸融入黑暗裡,手裡拎著的塑料袋在風中輕輕晃了晃。他本能地想再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
他沒再問什麼。
巷子裡安靜得能聽見風聲穿過屋簷的低鳴。阮雲琛走得很慢,鞋底在水泥地上摩擦出細碎的響動。
她的手還插在外套口袋裡,指尖捏著那張欠條,皺皺巴巴的紙張硌著皮膚,卻莫名讓她覺得心裡平靜了一些。
她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天,巷子裡的電線像蛛網一樣橫亙在天空中,纏繞著風吹來的塵土。
昏黃的燈泡掛在半空,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會熄滅,徹底把這裡丟進黑暗裡。
她順著熟悉的路走回去,穿過那條巷子儘頭的狹窄弄堂,走到那扇早已鏽跡斑斑的門前。牆皮斑駁,青苔從角落裡蔓延出來,像是這個地方最後一點倔強的生機。
阮雲琛推開門,門軸發出一聲刺耳的“吱呀”,像是嘲諷,又像是一種無聲的迎接。
屋裡黑得像口井,黑暗毫不留情地吞噬了一切,她站在門口,靜靜地聽了幾秒,確定除了風聲外,這裡沒有任何動靜,才摸索著打開了燈。
昏黃的光從頭頂垂落下來,映照出滿是裂縫的天花板,仿佛隨時會碎成一塊一塊,砸下來,把她壓在這片逼仄的空間裡。桌椅、櫃子、窗戶,甚至是牆角的蛛網,所有的一切都被光線勾勒出細密的紋路,破舊、陳舊、疲憊,就像她現在的心情。
她走到桌前,把手裡的欠條放下,紙張接觸木桌的瞬間發出極輕的“沙”聲,像是塵埃落地。
阮雲琛盯著那張紙,目光怔了片刻,隨即慢慢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動作不疾不徐,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力竭。
四下安靜得可怕,隻有窗外的風聲一陣陣地灌進來,偶爾夾雜著遠處傳來的狗吠聲——單薄、破碎,在這片棚戶區裡顯得愈發遙遠。
她坐了下,手指落在桌麵上,冰涼的木紋透過指腹滲入骨頭裡,她不自覺地摩挲著,力道一遍比一遍輕。
阮雲琛靠在椅背上,抬起頭看著頭頂那盞搖搖欲墜的燈泡。光暈很弱,仿佛隨時都會熄滅,她的眼神隨著那光線一起發散,逐漸沒了焦距。
廖致遠的臉浮現在腦海裡,那雙眼睛,帶著微妙的探究和複雜的善意,讓她覺得格外刺眼。
那一聲“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還回蕩在耳邊,提醒著她,他依然還是那個能說出這種話的“外人”——清白、正直、站在規則之外的外人。
可他提醒的“不安全”,恰恰是因為她自己。
她就是那個讓這一帶“不安全”的原因之一。那些債主家的哭聲、絕望的眼神,那些被黑車拖走的人,還有地下拳場裡被打得爬不起來的身影——每一場催債,每一步走過的路,背後都留下一道難以抹去的影子,而她正是其中的劊子手之一。
這一切,就像一團濕冷的灰塵,悄悄黏在她的衣角、皮膚上,甚至鑽進了她的骨頭裡。
阮雲琛覺得自己像是剛從泥裡拔出來似的,滿身都是擦不掉的汙漬,黏膩而冰涼。
她閉了閉眼,腦海裡閃過那些哭喊和掙紮的畫麵,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煩躁。
每到這個時候,她都告訴自己,這隻是個活,是必須要做的事,可那股陰冷的濕意還是會趁著夜深時爬上來,像是要把她的心整個凍住。
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桌上的欠條,阮雲琛抬起頭,看向窗外。黑夜將棚戶區籠罩得死死的,房簷的影子交疊在一起,仿佛一雙雙漠然的眼睛,窺探著所有肮臟的秘密。
而最近,這一切似乎愈發頻繁了。
宋祈一次次地把她派到這裡——這個棚戶區,這些灰撲撲的街道。這一帶的居民早已經習慣了見不得光的交易,也習慣了像老鼠一樣蜷縮在自己的陰影裡,關緊門窗,儘量讓自己與一切麻煩絕緣。
她原本沒多想。隻覺得這不過是普通的差事,哪裡欠錢就去哪兒,可現在回過頭細細一想——未免也太巧了。
淮龍市不缺欠債的人,為什麼偏偏是那片棚戶區?
那裡離福利院很近,近到一抬眼,遠遠就能看到那扇斑駁大門上殘缺的幾個字。
她垂下眼,指尖緩緩摩挲著掌心那道被欠條壓出的折痕,目光微微一凝——宋祈不可能不知道,當年是誰把她們送去的福利院。
他什麼都知道。
他手底下的那些眼線,像是老鼠一樣,鑽進城市的每個縫隙裡,所有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是......他是故意讓她來這裡的,不是因為這裡的錢收得更快,而是因為這裡的街巷、這裡的氣味、這裡的人,能把她丟回那些不堪的記憶裡,讓她看清自己現在的身份和位置。
“你是個工具,” 宋祈總是這麼說,嘴角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聲音裡透著漫不經心的殘忍, “記住,你的命是我給的,你要乖乖替我做事。彆妄想那些有的沒的。”
阮雲琛的胸口微微起伏,屋裡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讓她透不過氣來。
那就是宋祈的惡趣味——把人丟回過去,再狠狠按住,讓你看清楚你掙紮不過的命運。
她抬起頭,看著昏黃的燈光灑在滿是裂紋的天花板上,眼神裡透出一絲冷淡的空洞。
——宋祈這樣的人,能做出什麼事,她一點也不意外。
阮雲琛忽然覺得很疲憊,像是從骨頭縫裡湧出來的那種疲憊,壓得她整個肩膀都沉了下去。
“煩死了。” 她輕輕說了一句,嗓音低啞得像是風吹過樹梢,不帶任何起伏。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指尖觸碰到眼皮時,才發現那一片涼意不知何時已經蔓延到了臉上。
她靠在那裡,腦海裡亂糟糟的,欠條、宋祈、拳場、廖致遠……這些東西像是纏在一起的麻繩,勒得她喘不過氣。
“我到底在乾什麼?”
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困在一座牢籠裡的野獸,四周都是看不見的鐵欄杆,伸手抓了抓,隻會握住空氣,最後落回原地。
她目光掃過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椅子的漆皮剝落一塊,裂開的窗戶透進濕冷的風,牆角的陰影裡浮著一層斑駁的潮氣,仿佛隨時會開出什麼濕漉漉的黴花。
阮雲琛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就像一顆掉在地上的舊紐扣,黯淡、冰冷,又無聲無息,誰也不會在意它是怎麼掉下來的,更不會有人彎腰撿起。
外麵風聲呼嘯,窗戶的玻璃輕輕搖晃,發出一聲聲細碎的呻吟。風像是有生命的東西,在破舊的房間裡穿梭,隱約有點惡意。
她閉了閉眼,呼吸緩慢地進出,帶著難以察覺的耐心,像是強迫自己鎮定。手伸過去,頭發從臉側捋到耳後,機械而熟練,仿佛隻有這個動作是她還能掌控的。
屋子裡隻剩下鐘擺一樣的風聲,節奏輕緩,單調得讓人腦仁發痛。阮雲琛垂著眼坐回桌前,指尖輕輕敲了敲木製桌麵,清脆的“噠噠”聲是她留給自己的提醒:彆想太多。
桌上攤開的習題冊還留著幾道沒解完的空白,她本不該停下的——
“咚、咚、咚。”
門被敲響了。
三聲,清晰而克製,似乎還帶著試探的意味。聲音並不重,但在這空蕩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分明,像是一塊小石子,落進了原本死水般的靜謐裡。
阮雲琛的動作停了下來,筆尖在紙麵上劃出一條淺淺的印痕。她抬起眼,目光緩緩落在門的方向。
風從窗縫裡灌進來,帶著夜晚的寒意,吹動桌上的紙頁,發出輕微的簌簌聲。房間裡太安靜了,安靜得每一點動靜都顯得格外突兀。
橋下的孩子?
這個念頭從腦海裡浮起來,又很快被壓了下去。她沒多想,隻是習慣性地皺了皺眉頭。
那個男孩有時候會提前來,坐在樓下的台階上,抱著那本皺巴巴的習題冊,安安靜靜的,像一團影子,靜得讓人一時會忘了他的存在。
但他總是會等,等她回來,再小心翼翼地跟上來。他不說話,也不主動敲門,隻是坐在那裡,安靜到仿佛與這個世界隔絕。
阮雲琛低頭看了一眼習題冊,目光有些發散。習題冊的紙頁已經被翻得發軟,邊緣皺皺巴巴,角落裡還留著臟汙的印記。
她盯著那條不小心劃出來的筆痕,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指腹蹭過粗糙的紙麵,像是在思考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在想。
敲門聲又響了一次,依舊不重,卻透著點執拗的耐心。
“咚、咚。”
阮雲琛的眉頭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像是被打斷了思緒。她放下筆,椅子腿摩擦地板的聲音在寂靜裡拉得很長。她起身,動作不急不緩,走向門口。
她的手搭在門把上,停頓了片刻。門把手有些冰涼,金屬表麵帶著風吹過的濕氣,一絲一絲地滲進皮膚裡。
風還在吹,窗戶被搖晃著,發出輕微的“嘎吱”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緩緩擠進這間逼仄的屋子裡。
阮雲琛站在門後,掌心的溫度慢慢傳遞過去,把那一點涼意熨平了幾分。她微微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氣,才伸手擰開了門鎖。
門開了一半。
寒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外麵夾雜著灰塵的濕冷,撲在她臉上,順著衣領灌進脖子裡。樓道裡的燈泡昏黃又搖晃,光線勉強落在門外的人身上,卻顯得更加冷淡和模糊。
阮雲琛的目光落在那道身影上,愣了一下。
門外站著的並不是她想的那個人。
——是住在樓上的程一冉
程一冉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薄外套,雙手揣在兜裡,站在那裡,像是已經站了很久。
她的發梢被風吹亂,幾縷發絲貼在額頭上,臉頰被風吹得微微泛紅,眼神裡閃過幾分遲疑,又帶著點不安。
阮雲琛一時間沒說話,隻是看著她,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像是沒料到她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你——”她張了張嘴,聲音剛出口,便被風打斷了。
程一冉的目光閃了閃,沒等她問完,便立刻垂下了眼,像是刻意在躲避她的視線。
她抿了抿唇,雙肩微微塌著,鞋底在地上磨蹭了兩下,像是想開口,又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
風把她的外套吹得有些鬆垮,衣角卷起的弧度在昏暗的光線裡顯得有些狼狽。
阮雲琛看著她,目光微微沉了沉,聲音平靜又淡漠:“找我有事?”
程一冉抬起眼,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又迅速移開。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像是醞釀了很久,最終卻隻是低聲說了一句:“沒事。”
說完,她猛地後退了一步,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氣,甚至連轉身的動作都顯得有些慌亂。
“我……路過。”她的聲音很輕,混在風裡,聽上去有些發抖。
下一秒,她掉頭跑了。
阮雲琛愣在原地,看著程一冉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樓道裡隻剩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回蕩在冰冷的牆壁上。
風還在吹,吹得門框微微顫抖,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阮雲琛收回目光,緩緩將門關上。門扇與門框碰撞時,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將所有風和寒意都關在了外頭。
屋裡重新安靜下來,隻剩下窗戶間斷的搖晃聲,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剛才的模樣。
她靠在門後站了一會兒,目光垂下,掃過地麵那道被光影勾勒出的縫隙。
程一冉為什麼來?
阮雲琛不知道。
門關上以後,房間裡的風聲還未完全散去,窗戶搖晃的聲音輕輕地響著,像是某種掩飾不住的窸窣。
她靠在門後站了一會兒,目光低垂著,落在地板那一道道看不出年頭的裂縫裡,一時間出了神。
程一冉為什麼突然找上門來?
阮雲琛沒多想,猜不到的事,她一向不費力氣去琢磨。
但程一冉那雙遊移的眼神,那句“沒事”的倉促掩飾,還有她突然退走時的背影……有些東西,阮雲琛還是捕捉到了。
——她家裡有債。
這些天,程一冉臉上的疲憊越來越明顯,眼底壓著一層深重的烏青,像是連續幾個晚上沒睡好覺了。
她平時說話總是冷冷的,渾身透著股跟人較勁的倔強勁兒,但今天站在門口時,她的肩膀塌得不像她了。
是走投無路了吧?
阮雲琛不確定,隻能憑著一點模糊的直覺。她想起程一冉看她的那幾眼,帶著掩飾不住的試探和遲疑。
程一冉是不是猜到了她和和安堂的關係?
不——不可能。
她迅速在心底否定了這個荒謬的念頭。
程一冉不會猜到的。
那些事藏得太深了,藏在角落裡、夜風裡、藏在她拳場上冷硬的喘息和一次次沒有名字的傷口裡。
她從不主動提,也從不給任何人留下蛛絲馬跡。平日裡,她把那些傷敷敷就好,隨手套上寬鬆的外套,遮得嚴嚴實實。再嚴重的淤青、再觸目驚心的擦傷,也不過是彆人眼裡的“不小心摔了”或者“遇上什麼倒黴事了”。
和安堂的事,宋祈的事,她都瞞得非常好。
起碼——起碼她自認為自己瞞得非常好。
警察都尚且找不出什麼蛛絲馬跡,更何況是程一冉?
她頂多隻是覺得她跟社會上的人有點牽扯,或者,認識那麼幾個不怎麼乾淨的人。
想到這裡,阮雲琛的心稍稍沉了下來,目光落在桌上那本習題冊上。光線微微發散開來,紙頁上的字跡歪歪扭扭,被筆尖用力刻下去的痕跡深得像要穿透紙背。
她低頭看著那道題,忽然覺得有點莫名的煩躁。
程一冉為什麼敲門,又為什麼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走投無路了吧?
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見過太多次了——像是有人堵在了喉嚨口,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該怎麼開這個頭。
也可能是後悔了,覺得來敲她的門太唐突,太不體麵。
阮雲琛靠在椅背上,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桌麵,發出輕輕的“噠噠”聲。她閉了閉眼,把這些紛亂的念頭壓了下去。
“彆管閒事。”她自言自語道。
“咚、咚、咚。”
門外再次響起了敲門聲,三聲,帶著某種執拗的耐心。
阮雲琛的手僵在了桌麵上,指尖微微抬起,懸在那裡,沒有落下。
空氣安靜得過分,窗外的風聲依舊不依不饒,帶著濕冷的灰塵味鑽進門縫裡,屋子裡的燈光被風吹得微微顫動了一下,勉強撐起一片薄弱的光暈。
還有完沒完?
她的眉心慢慢擰起來,站起身,動作很輕,卻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煩躁。
走到門口時,她的步伐稍稍放慢,手搭在門把上,指尖冰涼,金屬把手傳來的寒意讓她腦子裡那股浮躁稍微平靜了一點。
門打開的瞬間,一股帶著熱氣的香味撲麵而來。
阮雲琛愣住了。
一包熱騰騰的饅頭被舉到了她眼前,白白胖胖的,散發著剛出爐的香氣,熱氣從塑料袋縫隙裡飄出來,在寒風中氤氳成一片薄霧。
她的目光向下一掃,看見那隻瘦小的手正攥著塑料袋的提手,指尖微微泛紅,關節因為用力有些發白。
是那個男孩。
他站在門外,臉上還沾著一點油汙,像是剛剛從碼頭回來,風塵仆仆的——又或者蹲在什麼臟兮兮的角落裡。
他抬起頭看著她,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睛卻亮亮的,像是被路燈的光暈映出了星星點點的亮色。
“給你。”他說,聲音很輕,帶著一點局促的沙啞。
阮雲琛一時沒有接,手僵在半空,目光落在那包饅頭上,又掃過他手上沾著汙漬的指尖,心裡忽然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硬邦邦的,不輕不重,卻直直地擊中了某個地方。
“哪來的?”她開口,聲音比預想的要冷硬。
男孩的手頓了頓,目光落在地上,腳尖輕輕蹭了一下地麵,像是在掩飾什麼。
“賣……賣了點廢鐵。”他說得很小聲,但聽得出,他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阮雲琛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目光落在男孩捏緊塑料袋的手上,關節因為用力泛著發白的紅。
門口的風涼得有些過分,帶著灰塵的濕氣,一絲不苟地鑽進屋裡,把那點僅存的熱意吹散得乾乾淨淨。
阮雲琛看著那包饅頭,沒有伸手去接。
熱氣順著塑料袋的縫隙飄出來,被冷風一截截地撕碎,像是掌心裡本來捂著的溫度,最終也沒有留住。
男孩的手依舊攥著袋子,指尖不安地扣著塑料袋的邊角。他站在那裡,像是忘了要做什麼,眼睛亮亮的,卻沒有任何聲音。
阮雲琛移開視線,原本凝固在那包饅頭上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雙瘦得像柴枝的手掌,指尖一層薄薄的凍痕,皮膚乾燥地裂開幾道口子,帶著風吹過的粗糙。
她本來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心底某個地方,好像被什麼輕輕磕了一下——不疼,卻說不上來地難受,像是有人無聲地把一塊滾燙的石頭,按在了她心口的某處。
阮雲琛忽然覺得胸口有些悶,煩躁得沒來由。
她皺了皺眉,目光落在男孩的臉上。
他臉上有汙漬,眼睛卻乾淨得過分,亮得讓人不敢直視。那種亮,不是尋常孩子的純粹,而是一種藏在沉默裡的固執,像是久經風雨的野貓,在寒夜裡抱著僅有的溫度。
阮雲琛深吸一口氣,冷風鑽進胸腔,帶走了壓在心頭的某些東西。眉間的線條緩緩鬆開,她側身讓出一條縫。
“進來吧。”
男孩抬起頭,微微怔了一下,眼神在風聲裡輕輕晃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刹那間被點亮了,光影淡得不真切。
他沒說話,攥緊塑料袋的手微微鬆開,跟著她的腳步,小心地跨過門檻。
門關上了,風聲像是被卡在了門縫外,停在樓道裡不甘地回蕩著。
屋裡驟然安靜下來,台燈發出的微弱嗡鳴聲變得清晰,溫度也隨之沉澱下來。
阮雲琛把饅頭放在桌上,那隻塑料袋被她放下時發出輕微的“沙”聲,熱氣飄散在空氣裡,勉強驅走了一點屋裡的寒意。
男孩沒有動,依舊站在門口,鞋底不安地蹭著地麵。
阮雲琛抬眼掃了他一眼,他的鞋破舊不堪,前頭的布料被磨得幾乎露出了腳趾。肩膀瘦削得過分,撐不起那件洗得發白的外套,像是風一吹就能把他連著影子一起吹散。
阮雲琛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彎腰從抽屜裡摸出一雙筷子,輕飄飄地丟在桌上,筷子撞在桌麵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動。
“家裡今天沒有什麼東西......隻有一包鹹菜,湊合吃吧。”
阮雲琛的聲音很輕,聽不出什麼情緒。
她坐下來,伸手拿過一個饅頭。
塑料袋被捏得皺巴巴的,那幾個饅頭擠在一起,表皮已經被捂出了一點細小的濕氣,但依舊透著熱騰騰的香味。
阮雲琛捏著饅頭的動作頓了頓,目光落在手裡的那團白色麵皮上。熱氣從指尖傳到掌心,一路燙進胸口,明明不重,卻讓她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男孩用什麼換來的,她心裡清楚。
那些空瓶子、廢鐵、撿回來的舊紙板,一斤幾毛錢,能湊出這幾個饅頭,要付出多少時間、多少力氣?阮雲琛當然知道。
她想起那時候的那些廉價的消毒水,那個塑料袋裡一層一層的紗布和藥棉,男孩攥著袋子遞給她時,那雙微微發紅的手指,以及他試圖掩飾的慌亂眼神。
一樣的沉默,一樣的倔強。
阮雲琛忽然覺得,這饅頭有點燙手,像是她欠下的什麼東西,輕飄飄地落在她掌心,卻無論如何都還不起。
她抬起眼,看了男孩一眼。
男孩已經坐下,背脊微微弓著,雙手捏著那雙筷子,指尖依舊有些僵硬。他低著頭,沒吭聲,像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一頓飯。
阮雲琛收回目光,低頭掰開了饅頭。
裂開的饅頭裡透出白白的軟麵,熱氣撲在她臉上,帶著一股微甜的香味,讓她臉上的神情緩了緩,眉眼間的那一點冷硬也鬆動了一些。
她抬起手,把掰開的饅頭放到嘴邊,卻沒有立刻咬下去,而是頓了頓,指腹輕輕按了按那柔軟的麵皮。
這饅頭,應該很便宜吧?
便宜到男孩的手上,隻剩下它的重量,一點微不足道的價值。
可阮雲琛知道,這個重量背後壓下去的是幾個小時的寒風,是肩膀和手臂的酸痛,是指尖凍得發白卻不敢停下的動作。
她突然覺得喉嚨有些發緊,動作不自覺地放緩了些。
“吃吧。”她低聲說,語調平靜,像是順口一提,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男孩坐在對麵,低著頭小口地咬著饅頭,動作輕得像是怕驚擾什麼。他的眼睛盯著桌麵,視線不敢往上抬,肩膀微微塌著,整個人像一隻小小的影子,被燈光投在牆上。
阮雲琛看著他,手裡的動作停了下來,目光落在他捏著饅頭的那雙手上——指節瘦弱,手背上的皮膚因為寒風泛著白色的裂痕,像是一塊粗糙的土地,被凍得開了幾道溝。
“下次彆亂花錢。”她開口,語氣淡淡的,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男孩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怔忡,像是沒反應過來,又似乎想說什麼。可那點亮光在視線相觸的刹那,又很快熄滅了。
他低下頭,手裡的筷子緊了緊,輕輕地“嗯”了一聲,聲音小得幾乎融在了燈下的光影裡。
屋子重新歸於沉默。
阮雲琛沒有再看他,目光落在桌上的那盤鹹菜上。
那菜葉已經乾巴巴地卷了邊,泛著微微的油光,看起來連它自己都不願意留在這盤子裡似的。
她重新咬了一口饅頭,動作很慢,像是每一口都要耗儘她全部的力氣。
饅頭在口腔裡被壓成一團,淡淡的麵香還未散開,心底那點堵得慌的東西卻又浮了上來。
這屋子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得讓每一點細小的聲響都變得分外清晰——男孩筷子碰到碗沿時那微不可察的碰撞聲,咀嚼饅頭時發出的輕微磨擦,還有窗外風吹動玻璃的低低嗚咽。
阮雲琛垂著眼皮,指尖捏著饅頭的邊緣,無意識地按了按,掌心已經涼透了,隻有饅頭的餘溫還在。
這是個什麼日子啊?她不知道。
一個小孩站在風裡,把自己撿來的廢鐵換成了一包饅頭,送到她手上,連聲音都不敢大一點,就像生怕她會不高興。
阮雲琛心裡莫名有些煩躁,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煩什麼。
桌對麵的男孩低頭吃著饅頭,一小口一小口的,動作緩慢而克製,筷子一直沒碰那盤鹹菜,好像那是某種需要鄭重對待的東西,他怕多吃一口,就會被人責怪似的。
他的頭埋得很低,背脊薄得像一片紙,安靜到幾乎讓人忽略他的存在。
阮雲琛忽然覺得心裡堵得更厲害了。
她低頭咬著饅頭,動作一頓,視線落在男孩被風吹裂的指尖上。燈光在那片皮膚上落下一層淡淡的光,勾勒出那些細小的紋路。
她移開了目光,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飄忽地掃過屋頂那盞燈。
這盞燈用了很久了,燈罩上落了一層灰,光線從縫隙裡透下來,把一切都照得淡而模糊。
桌上的饅頭還在冒著一絲細弱的熱氣,男孩的小動作也變得慢了些,像是在吃一頓難得的晚餐,時間在這一刻拉得又長又慢。
她本該說點什麼的。
告訴他,彆再把錢浪費在她身上了。告訴他,這樣的善意,她不需要,也承受不起。
可話到嘴邊,像是被什麼堵住了,怎麼也說不出口。
阮雲琛把饅頭放回碗裡,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發出幾聲輕微的“噠噠”聲,似乎在打破什麼,又似乎隻是順手而為。
男孩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立刻低下去,沒敢多看一眼。
屋子裡重新安靜下來,沉默像是一道無形的牆,將兩個人隔開,各自安守著自己的那點微弱的存在感。
時間被拉得很長,長到阮雲琛忽然開口時,連她自己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二狗不像個人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