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雲琛張了張嘴,聲音卻卡在喉嚨裡。
她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
問他為什麼非要去做那樣的活?還是問他能不能不走,留在這裡多待一會兒?
那些問題在她腦海裡兜兜轉轉,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
沉默拉得很長,像是空氣凝固了。
最後,阮雲琛收回目光,輕輕“嗯”了一聲,靠回了椅背,沒有再多說什麼。
她不想。
也不敢想。
在她徹底脫離宋祈之前......
對,在她徹底脫離宋祈的掌控之前——
如果那種事情真的可能發生的話。
棚戶區的夜晚總是格外漫長,巷子深處黑得像是吞噬了一切光亮。
細碎的風穿過鐵皮和磚縫,發出刺耳的呼嘯聲,電線偶爾顫動一下,仿佛有什麼東西從風裡墜落下來,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阮雲琛站在那條巷子裡,腳下是濕漉漉的泥地。
她垂著眼,外套的帽子半遮著她的臉,隻有冷風偶爾把額前的碎發吹得散亂。
巷子的儘頭,是一扇關得嚴嚴實實的木門,門板陳舊,斑駁的漆皮像是從歲月裡剝落下來,縫隙裡透出一絲微弱的光,像是這屋子唯一剩下的一點喘息。
阮雲琛站在那裡,抬手敲了敲門。
三聲,乾淨利落,不多不少。
屋裡沒有動靜,她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然後又敲了敲。
這次的聲音更重了一些。
片刻後,門後傳來細微的動靜,像是有人踩著地板的嘎吱聲,那聲音輕得幾乎被風蓋過去了。
門縫終於動了一下,緩緩拉開了一條窄縫。
探出頭的是個男人,二十出頭的模樣,眼眶下壓著一層濃重的青黑,臉色蒼白,頭發淩亂,襯衫扣子少了幾顆,領口歪歪斜斜地掛在肩上。
他半張臉藏在黑暗裡,另一半被那道門縫裡的黃光照亮,神色裡透著戒備與驚恐。
“誰?”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動了什麼。
阮雲琛沒有動,隻是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
巷子裡的風很硬,像把細碎的玻璃渣子,刮在臉上,生出一片涼意。阮雲琛站在那裡,外套帽子攏著半張臉,什麼話也沒說,隻是靜靜地盯著門後那個男人。
男人似乎意識到了來的人是做什麼的——哪怕那隻是個看起來還沒成年的女孩。
男人的目光躲躲閃閃,像隻被逼到牆角的老鼠。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指尖死死攥著門框,指節泛著青白,屋子裡透出的黃光在他臉上灑下一片昏暗的影子,襯得整個人都縮成一團。
“你媽媽的錢,今天該還了。”阮雲琛說。
那男人的身體明顯一僵,手指死死地攥著門框,關節泛著青白。
“我媽……我媽說過了,再寬限幾天,我們能湊齊的。”他聲音發抖,眼神飄忽著,像是在找什麼借口,又像是隨時準備拔腿逃跑。
“寬限幾天?”阮雲琛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在重複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她垂下眼,看著他蒼白的臉,半晌才接著道:“工廠區往裡走,最頭間的那個鐵門進去有個地下拳場,和安堂幫你報名了。”
男人的瞳孔猛地一縮,像是聽見了什麼天大的噩耗,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聲音都變了調:“我不去!那地方——那地方不是人能去的!去了就回不來了!”
他的話越說越亂,像是要把什麼恐懼從胸口裡吐出來,“拳場裡的人,不是瘸了就是廢了,活著出來的,哪一個手上沒幾道傷疤?那些人瘋了,為了幾個錢什麼都敢拚,就差把命扔到地上讓人踩——我不去,我不去!”
他的嗓音帶著一絲尖利的哀求,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樣。
阮雲琛沒有作聲,隻是抬起頭,神色淡淡地看著他。
空氣沉默下來,風從破舊的門縫裡灌進來,帶著一股潮濕的灰塵味。
她知道他說的那些沒有誇張。
地下拳場,是人把自己往死裡扔的地方,骨頭斷了、血流乾了,都不一定能換回一筆錢。
十四歲那年,她也站在過那個台上。
那一片台上,光線黯淡,觀眾席上的吼叫和下注聲像潮水一樣把她淹沒,拳風從耳邊擦過去,皮肉相撞的悶響震得耳膜發麻。汗水和血水混成一團,從額頭流下來,刺得眼睛發痛。她每次站起來,都像是在地獄裡拽回一條命。
她利用了對手的輕敵,利用了小孩無窮儘的體力,硬生生扛了下來——十場,贏了十場。贏下的每一場,她的骨頭仿佛都碎了一次,她抱著快要散架的身體走下拳台,混亂的視線裡,全是刺眼的燈光和嘲弄的笑聲。
但那又怎麼樣?
她拚了命,隻是為了活下來,換一口氣而已。
底下的人拚命砸著賭注,錢、包、首飾、還有那種白色的......大抵是宋祈口中提到的那個“東街的人”所交易的毒粉。
看客興奮得爭奪著籌碼,談笑風生;台上的人卻隻能拚死相搏。
阮雲琛知道——地下拳場沒有輸贏,隻有活著和死掉。
風從門縫灌進來,拂過她的臉頰,涼得像是一把冷刀。阮雲琛突然覺得有些煩躁,胸腔裡那股 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像是快要衝破喉嚨。
她不想再看到同樣的眼神——那些絕望、無助、求生不得的眼神。可她偏偏站在這裡,又一次成了把人推下去的那雙手。
她閉了閉眼,指尖在口袋裡攥緊了那張欠條,指節泛白,像是要將那薄薄的一張紙捏碎。
“……你不去,”她開口,聲音依舊冷硬,但像是穿過一層灰蒙蒙的霧氣,“那你媽媽欠的錢,誰還?”
她站在那裡,外套的衣擺被風拂起,冷風從腳下刮過,裹挾著她說出來的話,像是一把無形的刀,平靜地落在男人的肩上。
男人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阮雲琛,眼神裡夾雜著憤怒、恐懼,還有一點點難以言說的絕望。
他張開嘴,似乎想要反駁什麼,可到嘴邊的話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啞口無言。
他知道,阮雲琛說得沒錯。債已經拖了太久,像是一塊壓在胸口的石頭,怎麼也推不開。而他,又年輕力壯——他們沒得選了。
高利貸,就是個無底洞。
“可……可當初借錢的時候,他沒說是高利貸。”男人的聲音帶著幾分發抖的憤怒和委屈,眼神閃爍著不甘,像是被逼到絕境的野獸,“他就說,急用的話先拿著,過段時間還就行……哪知道、哪知道利滾利滾成了這樣!”
男人的話音裡帶著些控訴,可卻又沒底氣,仿佛連憤怒都無處發泄,隻剩下被逼急了的掙紮。
他的手指攥著門框,關節微微發白,指甲像是要嵌進木頭裡一樣。
阮雲琛聽著,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神色沒有一絲波動。
她知道,這樣的話,她不是第一次聽了。宋祈那種人,借出去的錢,什麼時候明明白白地說過“規矩”?
從頭到尾,不過是把人拴在一根無形的繩索上,拽一拽,看你什麼時候斷。
“你欠他的,不管怎麼欠的,”她淡淡地開口,聲音冷得像是一塊冰,“都得還。”
阮雲琛沒有理會他的反抗。她抬頭看了看那扇已經發黴的門板,目光淡淡地落回他臉上。冷風把她的聲音吹得很輕,像是被風一遍一遍刮碎:“這是宋祈的規矩,不是我定的。”
男人的身體僵在那裡,眼神裡的光一點點熄滅下去。他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麼,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巷尾的風突然停了,空氣像是被什麼掐住了喉嚨,沉寂得令人發慌。
一陣引擎的轟鳴聲猛地傳來,和安堂的黑車緩緩駛入,車燈的光柱穿透夜色,投在坑窪的地麵上,亮得刺眼。
車停下的那一瞬間,門把手“哢”的一聲,車門被推開,聲音在夜裡像一根細長的針,直直地紮進耳膜。
從車上下來兩個高大的男人,他們穿著黑色的風衣,衣擺在風裡獵獵作響,像是黑暗裡拖拽的影子。男人的臉半隱在光影之間,五官被硬冷的線條切割得沒有一絲溫度,目光掃過來的時候,就像一把鈍刀,透著不加掩飾的漠然。
“走吧。”其中一個男人開了口,嗓音沙啞低沉,沒有感情,像是錄音機裡播放的一段冷冰冰的指令。
門口的年輕男人愣在原地,臉色唰地一下白得像紙。
他的後背貼著門框,手指發抖地扣緊木門的邊緣,關節泛著青白的光。他的嗓音帶著崩潰的顫抖,像是硬生生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不、不行!我不能去!求你們——”
話音還沒落下,那兩個人已經上前,動作乾脆利落,像是經過無數次練習的程序。他們一左一右扣住他的胳膊,男人掙紮著,身體像是斷了線的木偶,踉蹌著被拖了出來。
“放開我!放——”
黑布袋兜頭套下去的瞬間,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剩下的掙紮變成了含混不清的嗚咽聲。
他的腳在地上拖出一道道灰痕,鞋底擦過砂石的聲音細碎而刺耳。
阮雲琛站在一旁,試圖用帽簷遮住眼睛,將自己和一切都割裂開來。她的手指在外套口袋裡收緊了一瞬,隨即又放開了。
周圍的棚戶區依舊是一片死寂。
黑車的引擎聲轟鳴著走了遠,像是野獸喘息的回音,一點點消散於遠方。
樓上的窗簾忽然一拉,有人悄悄地躲回了房間;另一側的窗戶裡,一雙眼睛探出來偷看了一眼,又迅速地縮了回去,窗框被關上時發出一聲悶響,像是生怕被卷進什麼風暴。
這裡的人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麵——或者說,他們習慣了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說。
冷風卷起地上的塵土,裹挾著男人的掙紮聲遠遠地飄散開去,最後徹底沒了動靜。
阮雲琛看著那輛黑車調頭駛遠,消失在巷尾深處的黑暗裡,整條街重新歸於寂靜。她的目光掠過地上的痕跡,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才轉過身,準備離開。
夜色深沉,棚戶區的空氣裡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偶爾有風卷起地上的紙屑,打著旋兒飛遠,最終消失在黑暗裡。
街道的儘頭,一盞老舊的路燈還亮著,昏黃的光搖搖欲墜,像是隨時都會熄滅。
阮雲琛站在路邊,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裡,低頭看著自己腳尖的影子。
剛剛那輛黑車留下的車轍已經被灰塵掩蓋,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這一片區域,安靜得可怕,門窗緊閉,隻有幾盞燈還亮著,卻透不出一點活人的氣息。
她的腦袋裡有些空,身體卻習慣性地邁開步子,準備往巷口走去。風刮過臉頰,帶來一陣刺骨的涼意。
就在這時,巷子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有人拎著東西從路對麵走了過來,步伐帶著點疲憊,腳步聲混著袋子裡物品的碰撞聲,零零散散地飄進耳朵裡。
阮雲琛沒有抬頭,隨意地掃了一眼,以為是哪家晚歸的住戶,便收回了視線。
那人卻突然停了下來。
一片寂靜裡,阮雲琛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幾分探究和遲疑。她皺了皺眉,抬頭看去。
巷口的路燈下,站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皺巴巴的藍色襯衫,袖口像是被汗濕過又風乾,留下一圈深淺不一的褶皺。
他手裡拎著兩個超市塑料袋,袋口撐得快要裂開,露出幾根綠葉菜和一袋麵包,狼狽得像是剛從加班的深淵裡匆匆逃出來,順手拎了些能湊合一晚的晚飯。
昏黃的燈光落在他臉上,照出他眼底掩不住的疲憊。他眯著眼打量著她,眼神從驚訝到猶疑,最後在阮雲琛的臉上停住,眉頭微微擰了起來。
“阮……”他試探著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一扇陳舊的門板被人推開。
他頓了頓,似乎在從記憶裡翻找那個久遠的名字,終於確認了什麼,語氣裡帶著點意外:“......阮雲琛?”
這三個字一落下來,巷子裡像是忽然變得更靜了。
風從巷口刮過,帶起路邊垃圾堆裡破塑料袋的窸窣聲,遠處傳來幾聲模糊的狗吠,像是從彆處的夜色裡飄來的回聲。阮雲琛的腳步停住了,僵在原地,連呼吸都似乎輕了半分。
她愣了一下。
那一瞬間,思緒像是被什麼從腦海深處拽了出來——遙遠的記憶零散破碎,如同沉在水底的瓦片,冷不丁被撈起,帶著一股濕漉漉的寒意。
她抬起頭,目光直直地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皺巴巴的衣服,胡子拉碴的臉,和那雙藏著疲倦的眼睛。他拎著超市塑料袋,手指微微發白,像是久握過重物。
這樣的模樣,和那時候記憶中的畫麵幾乎對不上號,可那張臉,那種帶著審視與猶豫的眼神,卻讓她心裡某根弦猛地繃緊。
阮雲琛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喉嚨裡乾澀得像是塞滿了灰塵。她下意識地攥緊了口袋裡的手指,皮膚硌著那張被揉皺的欠條邊緣,微涼的觸感將她拽回現實。
是他。
那年雨夜,他站在警車旁,撐著一把黑傘,語氣平淡地對她說:“放心,沒人會傷害你們。”
她記得。
九歲時的雨太冷了,浸透了她破舊的衣服,也透進了她的骨頭裡。她抱著淼淼,低著頭,沒有看他,但她卻記住了他的聲音,那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和稍縱即逝的溫柔。
但世上的事沒有“放心”二字。他們最終還是去了福利院,去了那座被鏽跡和潮氣填滿的孤兒院。
夜風從他們之間穿過,像是某種無形的隔閡,又像是把過往的記憶一絲一縷地吹散。
她眼裡的怔愣漸漸散去,像是波紋平息的湖麵,重新恢複了沉靜。她的目光冷靜地掠過他,最後落在地麵,影子被路燈拉得細長,扭曲得像一根繃緊的繩索。
“阮雲琛?” 廖致遠又重複了一遍,聲音裡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確認,像是在等待她的回應。
阮雲琛安靜地站在那裡,沒有立刻開口。
她在思考。
她在努力壓下心底湧起的情緒,不想讓外人看得見分毫。
半晌,她才稍稍抬起眼皮,目光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你和你妹妹......過得怎麼樣?”廖致遠又開了口,聲音裡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確認,像是在從記憶的灰燼裡撿起一個塵封已久的問候。
阮雲琛的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手掌在外套口袋裡握緊又鬆開。
她抬起頭,眉眼間帶著一點模糊的茫然,又很快斂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她慣常的淡漠。
“還……行吧。”她說。
這三個字說得雲淡風輕,卻硬生生將他所有試探的餘地堵死了。
廖致遠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垂下目光,像是被她的平靜噎住了什麼。
他的手指捏緊了超市袋的提手,塑料袋發出微弱的沙沙聲。他本想再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卻像是一股煙,散在寒冷的夜風裡。
老警察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微微泛酸。
他看著她,像是努力想從她的神情裡找到些什麼,可阮雲琛站在那裡,表情平靜,像是一塊沒有裂縫的石頭。
——隻有阮雲琛自己知道,那塊石頭的裡層早就布滿了縫隙。
廖致遠沒再說話,沉默地站在那裡,手裡的塑料袋因為風的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他抿了抿嘴角,像是想再問點什麼,最終卻隻是看著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樣啊。”他說,聲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裡透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和無力。
“你怎麼在這兒?”他還是問了一句,嗓音低啞,聽不出情緒。
阮雲琛沒有回答,她的步伐沒有停,鞋底擦過地麵的聲音很輕,落在這片安靜得近乎死寂的夜裡,像是被風一口一口吞掉了。
她側身繞過他,像是要把他的存在連同這段相遇一起丟進夜色,走得果斷而冷漠。
廖致遠看著她的背影,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燈光從他身後的路燈下灑下來,拉長了他的影子,也將他臉上的疲憊照得更深。他拎著塑料袋的手微微用力,發出一點細碎的聲響,仿佛是這片死寂裡唯一的喘息。
“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
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低沉而沙啞,像是刻意壓低了音量,透著一股克製的無奈,又帶著那麼一點猶豫,像是說出口的瞬間,自己也覺得沒什麼用。
阮雲琛的腳步微微一頓,手指在口袋裡蜷縮著,碰到了那張早已被捏皺的欠條。
冰冷的紙張透過指腹,仿佛要把那一串串壓得喘不過氣的數字刻進她的骨頭裡。
她沒回頭,隻是站在那裡,目光落在遠處黑漆漆的棚戶區裡。
夜色將那些破敗的房屋吞沒,隻剩下一扇扇窗戶裡若隱若現的光,像是一雙雙躲在暗處窺探的眼睛,又在她看過去的時候迅速地縮回陰影裡。
“是啊,”她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虛無的平靜,“這裡不是好地方。”
廖致遠站在原地,眉間的疲憊似乎更深了一些。他看著她,目光透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你一個人……住在這兒?”
這句話脫口而出,他自己都有些愣住,像是連自己也沒想到,居然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空氣仿佛靜止了一瞬。
阮雲琛依舊沒有回頭,腳步似乎隻停頓了一秒,便繼續往前走。她的肩膀微微繃著,背脊挺直,整個人像是一根被風拂過的鋼絲——纖細,卻透著一股隨時要斷裂的繃緊。
那是戒備。
也是克製。
她不想讓廖致遠看見任何——任何一點破綻。
福利院?她早就離開了。
她不想讓他知道,那裡的日子早已成了她甩不開的夢魘,那股陰冷的黴味和尖銳的目光,從走進去的第一天,就纏住了她。
淼淼的病?她也不想說。
她記得,醫生那天在病房裡提起“遺傳性肺動脈高壓”時的語氣,低沉而緩慢,仿佛生怕把那些病理的詞彙砸得太重。她站在一旁,雙手死死地攥著病曆,指尖冰涼地滲出汗。五十萬的手術費像一堵高牆,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靠打拳、靠討債,把命拴在刀尖上,才勉強湊了出來。
可後續呢?
醫生說,病情會反複,手術不過是個開始,那顆脆弱的心臟就像一片薄薄的紙,被封在她妹妹的胸腔裡,隨時都有可能再次破碎。
她回到了老房子。
那個爬滿了藤蔓、散發著潮濕黴味的舊樓,鄰裡見了她像是見了鬼一樣躲著走。而她就這樣一個人,拎著破舊的鑰匙,站在那扇熟悉的門前,腳底下的台階早已斑駁不堪。
那個家,她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她回來了,因為一旦被知道,就會像被抽絲剝繭一樣,把她殘存的保護殼撕開。
更不用提宋祈。
那個人是她身上唯一揮之不去的汙點,也是她賴以生存的枷鎖。她的命,是宋祈從深淵裡撈出來的,而現在,她得用自己來償還那些永遠也還不清的債。
她知道,廖致遠是個好人。或者說,他是那個夜晚裡,唯一為她撐起傘的人。
可他是警察。她不想讓他知道任何東西,哪怕是一點蛛絲馬跡。
他不該知道。
他不能知道。
——他是警察。
阮雲琛的指尖蜷縮在口袋裡,掌心裡被捏皺的欠條硌得她生疼,像是一道道細小的針刺,將她從那些回憶裡紮回現實。
她的後背挺得筆直,連一絲怯意都沒有泄露出來。
“路過。”阮雲琛說。
廖致遠站在那裡,目光定在她的背影上。
風從兩人之間吹過,帶走了她的回答,隻留下了一片死寂。
廖致遠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個夜晚——她站在警車旁,瘦小的身體幾乎被風雨打透,懷裡抱著那個小小的孩子。
她的眼神裡藏著一股讓人說不上來的冷靜與倔強。
時間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可她站在那裡,肩膀微微弓著,眼神低垂,卻還是那個模樣——像是一塊刀鋒下的石頭,死死撐在那裡,不肯塌下去。
巷子裡的風很冷,呼嘯著卷過破舊的磚牆,帶著棚戶區獨有的潮濕氣息,夾雜著一些若有若無的黴味。風聲從兩人之間穿過,把這短暫的沉默拉得很長。
廖致遠盯著阮雲琛,目光在那張微微回過來的側臉上停了片刻,又落到她那件泛白的舊外套上,嘴唇微微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卻又猶豫著沒開口。
阮雲琛沒有看他。
她視線低垂著,像是在凝視地麵投下的影子。影子被拉得很長,貼在地上,和那些斑駁的牆壁一起融成一片灰暗的色調。她的指尖在口袋裡微微發緊,撫摸著那張皺巴巴的欠條,掌心的溫度冰涼得像是浸過夜露。
她感覺到廖致遠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有點重,又有點溫和,卻莫名讓她覺得不安。
她忽然覺得這一刻太安靜了,安靜得像是深夜裡被拉開的窗簾,什麼都藏不住。
“這樣啊。”廖致遠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低沉而平靜,像是接受了什麼,又像是自言自語。
阮雲琛的睫毛顫了一下,沒有說話。
她不想回應,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她知道,廖致遠看見了她的狼狽,看見了她那些藏不住的痕跡,而他的目光越是溫和,就越像是一把鈍刀,割得她胸口隱隱發疼。
廖致遠的目光收回,手裡的塑料袋被他換了個手,發出一聲輕微的“沙沙”聲,仿佛把這沉默掀開了一道縫隙。他側了側身,像是怕擋住了她的去路,又像是在尋找著什麼措辭。
“……你現在,在哪裡上學?”廖致遠的聲音很輕,帶著試探,像是生怕驚擾了什麼。
阮雲琛的指尖在口袋裡攥得更緊了一些,捏皺的欠條硌得她的手心隱隱發疼。她很清楚,廖致遠是在試探,或者說,是他本能地發出的關心。
但她知道,這份關心不屬於她,也不該屬於她。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她抬頭看了他一眼,聲音淡漠而疏離。
廖致遠的眼神微微一滯,像是沒料到她會這麼說。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卻隻是沉默下來。他很清楚,這孩子的警惕,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
風從巷子口灌進來,裹挾著潮濕的冷意,將兩人之間的沉默拉得更長。遠處傳來幾聲拖遝的腳步聲,隨即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中,像是這裡的空氣本就容不下多餘的動靜。
“……我剛搬來這兒。” 廖致遠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幾分莫名的意味。他的手指微微摩挲著塑料袋的提手,視線落在不遠處那扇微微晃動的窗戶上。
阮雲琛沒有說話,目光隻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帶著一種習慣性的疏離。
“這片地方,” 廖致遠頓了頓,像是在組織措辭,語氣不動聲色地繼續道,“不太安生,最近……有些社會上的人活動得頻繁些。”
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甚至刻意模糊,但落在阮雲琛耳裡卻分外沉重。
她的目光微微一凝,手指在口袋裡不自覺地收緊了。那張被攥得皺巴巴的欠條觸感冰涼,像是提醒她——她走的路,從來沒有什麼“安生”可言。
廖致遠看著她的側臉,目光深了幾分。
他沒繼續說下去,那些更複雜的事情,也不適合對眼前這個孩子提起。他隻是覺得,眼前的阮雲琛,站在這條冷風四起的巷子裡,實在太單薄了。
“這片地方不好,彆待太久。”他補充道,語氣依舊很淡,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