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紙巾(1 / 1)

他的動作很輕,卻被這片死寂放大得刺耳。臉上的灰塵和額角的細汗混在一起,勾勒出一道狼狽的輪廓。

他靠著牆站直了,抬起頭,目光撞上了阮雲琛的。

僅僅是一秒,他就移開了視線,好像他不敢,也不願在她的眼神裡多停留一秒鐘。

他的手裡拎著一截斷了的鐵棍,指節蜷得緊,像是握著某種保命的符咒。

阮雲琛垂下眼,鼻尖呼出的氣在冷空氣裡化成一道白霧。

她知道這個男孩是誰。

橋下的那個孩子,在她去地下拳場時在工廠區看到的賣廢鐵的那個孩子,在最後一場拳時在台下看到的那個孩子——

他在幫她。

那個男孩剛才根本沒有在跟任何人對話,這兒更不可能有什麼警察——這兒太亂了,亂到連警察都對這裡避而遠之,又怎麼可能來人到這種地方巡邏?

男孩隻是在虛張聲勢,幫她嚇走那些過來挑事的人。

可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幫忙?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腳邊的血滴落下來,濺在地上,安安靜靜地提醒著,告訴她,她已經快撐不住了。

阮雲琛下意識地抬手按住肩膀,手指貼上去時觸到的溫熱讓她一瞬間有些恍惚。

“你……”阮雲琛剛張了張嘴,就覺得喉嚨乾得發緊。話到嘴邊,卻怎麼也沒能完整說出來。

“沒事吧?”男孩的聲音低低的,像是怕驚動什麼似的。他站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不近,也不遠。

那距離剛好讓人感覺到他的存在,但又不會顯得冒犯。

阮雲琛沒回答。

男孩的目光停在阮雲琛的肩膀上。那塊布料早已被血浸透,深紅色的痕跡暈開成一個刺眼的花。

“你傷得很重。”他說,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

她垂著頭,手指卻無意識地蜷了緊,指甲掐進掌心,一種鈍鈍的刺痛讓她稍微清醒了一點。

“我知道。”阮雲琛說。

她當然知道她傷得重。

不止是肩膀上始終愈合不了的傷口,還有那十場拳下來後,身上無處不在的淤青。

嘴角開裂,眼角淤血,腦門頂還有撞到鐵絲網時割出的細小傷口。肋骨那兒連呼吸時都能感到一股又一股無法忽略的疼痛,手上膝蓋上腳上每一個用來擊打對手的關節都腫了——或是已經破了。

阮雲琛知道,隻要現在她閉上眼,她隨時都可以昏死過去。

醒得來醒不來全聽天由命,但她......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起碼......

起碼現在不能。

轉院費、手術費、淼淼的命——這些東西像一根根繩子綁在她身上,把她拉得死死的,吊著她最後的一口氣,讓她硬著頭皮往前走。

起碼要撐到辦完轉院手續。

“......我知道。”阮雲琛又重複了一遍。

她是在對自己說。

那三個字被卡在喉嚨裡,像是割裂了什麼東西,殘留的疼痛讓她沒能繼續說下去。

男孩沒有接話。

他垂下眼,目光掃了一眼地麵,腳尖輕輕碾過地上的石子。

巷子裡的風吹得他額前的頭發有些淩亂,他伸手把藏在衣兜裡的紗布和酒精拿了出來,手指動作有些遲疑。他抬眼看向阮雲琛,眼神不深不淺,卻清澈得讓人無法忽略。

“你需要包紮。”他忽然開了口。

阮雲琛的肩膀僵了一下,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就拒絕了:“不用。”

男孩沒有動。

他沒有說話,但目光始終落在她的肩膀上,那雙眼睛裡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既不慌亂,也沒有同情。

阮雲琛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幾根細瘦的手指骨節分明,指尖還沾著些擦不乾淨的油汙。她沉默了幾秒,低下了頭。

“我沒時間。”她說。

男孩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

阮雲琛試圖對他笑笑,但努力了許久,嘴角也隻是扯出了一個難看的弧度。

她垂下眼,地上是淩亂的泥點和散落的石子,那兒有幾滴不知是誰的血跡,深色的斑點乾涸在灰白的地麵上。她的腳輕輕向前挪了一下,鞋底貼著地麵滑過,發出一聲輕響。

“我先走了。”她開口,語調低緩——那已經用儘了她所有的氣力。

背後靜默無聲,沒有腳步追上來,也沒有人說話。那片安靜讓她鬆了一口氣,也讓她感到更加疲憊。

“等一下。”

男孩突然出了聲,緊跟著便是鞋底碾過石子的動靜。阮雲琛愣了下,忽地,一包皺巴巴的濕紙巾被遞到了眼前。

那是最廉價的超市貨,卻被保存得格外完好,乾淨的、整潔的,甚至還未拆包。

“擦擦吧。”他說,聲音低得像是一片葉子飄落在地,卻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阮雲琛掃了一眼那包濕紙巾,沒接,也沒回答。風從巷口吹過,帶著涼意,拂過她肩膀上的傷口,疼得讓人清醒了一瞬。

“用不著。”她開口,語氣平淡得聽不出情緒。

男孩依舊沒有收回手。他的目光緩緩落在她肩膀上那片深紅色,平靜得如一潭湖水,無風無波。

“會被警察攔下來的。”他說。

阮雲琛心裡微微一震。她的目光不自覺地在他臉上多停了一秒,像是想從那雙平靜的眼睛裡看出些什麼。但男孩的神色像是湖麵般平滑,沒有半點波瀾。

風吹過巷口,帶著一絲清晨的濕寒,拂過她肩膀上的傷口,那刺骨的疼痛讓她清醒了一瞬。

——他知道。

阮雲琛的腦子裡冒出了這個念頭,但她立刻甩開了它。

她沒有問,也沒時間問。

阮雲琛咬緊牙,伸出手接過那包濕紙巾,動作略顯遲疑,但最終還是握住了那張薄薄的塑料包裝。

她沒有多看男孩,手一鬆就把濕紙巾塞進了外套的口袋裡。

“謝謝。”她說。

男孩沒有再追上來。

巷子安靜得出奇,阮雲琛環顧四周,發現剛剛那些吵鬨的腳步聲像是一場幻覺,被清晨的風一吹,什麼也沒留下。

陽光越過工廠區破損的牆壁灑進來,將地上的陰影拉得更長。斑駁的光點間透著寒意,仿佛在提醒她,夜晚還未完全過去。

阮雲琛站在原地,半張著嘴,吐出的氣在空氣裡化成了一小團白霧。冷風從她身上單薄的背心邊緣灌進來,貼著汗濕的皮膚滑過肋骨,涼得刺骨。

她低下頭,看著手裡那包皺巴巴的濕紙巾,塑料包裝上的反光在她眼前微微晃動。

她的手指動了動,捏緊,又放開。

阮雲琛低頭撕開包裝,掏出一張濕紙巾。紙巾上帶著一股廉價的消毒水味,阮雲琛忍不住笑了一聲。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

她甚至有些不明白自己現在在做什麼。

精神鈍鈍,神智恍惚,她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在僵硬地執行著什麼刻板的程序:走、快走,走去診所,去找醫生。

手上的血跡早已乾涸,粘在皮膚上,紙巾擦上去時帶起了隱隱的刺痛感,像是一層薄殼被硬生生撕開。每一下摩擦都讓傷口火燒火燎地痛著,仿佛皮膚的每一根神經都在尖叫。

她咬緊牙,動作卻始終沒有放慢。濕紙巾很快被血跡染成了暗紅色,阮雲琛又抽出下一張,繼續擦拭手臂和肩膀,直到勉強把外露的血跡擦乾淨為止。

擦完之後,阮雲琛將用過的濕紙巾攥成一團丟到地上,隨後從布袋裡掏出了雨衣。

雨衣的布料上乾結的血跡早已硬成了一層薄薄的殼,摸上去粗糙得讓她心裡發緊。

冷風貼著她肩膀上濕潤的傷口鑽進去,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但沒有再猶豫,把雨衣披在身上,拉上拉鏈。阮雲琛隨後戴上了鴨舌帽和口罩,把臉藏了起來。

她抬眼看了一下路邊玻璃窗裡倒映出的模糊身影。雨衣遮住了她的大半身體,口罩藏住了她的表情,同樣也遮住了所有的傷口。

她知道,自己這副模樣很可疑——但沒辦法。

她並不想被醫生看出不對勁,更不想把自己好不容易為淼淼攢夠了的轉院費,去浪費在自己身上。

診所的門還沒有完全打開,清晨的風便卷著一陣消毒水味迎麵而來。

阮雲琛站在門外,抬手捏了捏口罩邊緣,試圖調整呼吸。她的指尖微微顫抖,但這細微的動作被藏在了雨衣的袖口裡。

門口的玻璃窗映出她的影子,帽簷壓得很低,幾乎看不清臉。雨衣上的血跡被濕紙巾簡單擦過,雖然不明顯,但走得近了還是能瞧見那些紅色的印子在昏黃的燈光下透出淡淡的陰影。

“來乾什麼?”診所的前台抬頭看了一眼,聲音裡沒有太多情緒,像是在習慣了這種無聲的疲憊。

阮雲琛沒有回答,直接走向櫃台,把布袋往桌上一放。布袋口係得很緊,前台的目光在那塊布上停了一秒,然後挑了挑眉。

“轉院手續......我來辦轉院手續。”她低聲說,聲音被口罩擋住,顯得有些悶。

前台的女人一愣,隨後將布袋拿過去,隨手打開了一角。

紙幣的邊緣露了出來,帶著些皺折。前台眉頭輕皺了一下,又很快恢複了慣有的冷漠。

“哪個病房?”女人問。

“三號病房,12床,阮淼淼。”阮雲琛的聲音有些啞。

前台點了點頭,又看了阮雲琛一眼,卻沒再多問。

她把布袋拉開了些,快速清點起來。

錢的數量不算太少,但麵值零散,裡頭還有一張臨時儲蓄卡——這顯然是臨時湊出來的。

前台女人的動作很快,手指靈活地翻過每一張鈔票,隨後她把儲蓄卡放在刷卡機上劃了一道,叫阮雲琛輸了密碼。

直到那幾乎有三個腦袋那麼大的電腦緩慢地讀出卡裡的餘額時,前台女人才用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瞥了阮雲琛一眼,撥通了電話。

幾分鐘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從內室走了出來。

他的眼角帶著紅血絲,顯然剛從短暫的休息中被叫了出來。他隨手拿起前台護士遞來的文件,低頭翻看了幾頁,然後抬起頭,目光在阮雲琛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皺起了眉頭。

儘管她戴著帽子和口罩,但那不經意間從袖口露出來的紅腫的手指卻暴露了一切——阮雲琛指關節全是細小的淤傷。

醫生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