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想要開口,但很快又閉上了嘴,像是衡量了一下,最終是懶得多問。
阮雲琛沒有給他更多時間猶豫,率先打斷了他:“我沒事。”
醫生頓了頓,抬起了眼,透過上麵半邊沒被鏡片遮住的空隙看了她半天,最終還是開了口:“像你這樣的,帶著傷折騰到現在,能撐著走到這裡就已經不容易了。可傷口這樣拖下去會發炎,你怕是不知道,感染了要命。”
“......先救我妹妹。”阮雲琛答得很快,語氣硬得像一塊石頭。
醫生又看了她一眼,像是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歎了口氣,將一疊表格遞了過來:“填上這些,病人會被安排轉院。”
阮雲琛點點頭,接過表格,走到角落的桌子旁坐下。她的手指攥著筆,有一瞬間不知道該怎麼開始。
肩膀上的疼痛像是一把錐子,不斷紮進骨頭深處,每呼吸一下都能帶起一陣火辣辣的痛感。
診所裡開著暖氣,空氣悶熱,像是將她整個人包裹在一層黏膩的濕布中,連帶著傷口也開始隱隱發脹。那種脹痛從肩膀蔓延到胸腔,像是有一隻手在裡麵用力擠壓,每一下都讓人幾乎喘不過氣。
血已經不流了,但衣服黏在皮膚上的感覺卻更讓人難受。汗順著脖頸滑下來,和傷口滲出的液體混在一起,刺得皮膚像被火燒一樣。
阮雲琛站在櫃台旁,覺得自己快要被這悶熱的空氣壓垮了。口罩裡悶著自己的呼吸,溫熱的氣息一股股地衝進鼻腔,再隨著心跳一起往頭頂湧,燒得耳朵發燙。
布袋已經空了,錢全交給了診所。阮雲琛的手指死死攥著空空的布頭,指甲卻透過布料掐進了掌心,沒有鬆開,不敢鬆開。
肩膀上的繃帶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拉扯,疼痛仿佛是某種催化劑,逼得她更加用力地咬緊牙關。
她不敢鬆懈——哪怕隻有一秒。
起碼......就算要昏倒,也得是在診所外頭。
手續辦完時,診所的走廊已經漸漸熱鬨起來。有人推著病床從她身邊經過,輪子碾過地板的聲音刺耳得讓她的太陽穴狠狠跳了一下。
白大褂在走廊裡來回穿梭,輕聲的腳步和低語混雜成一片模糊的嗡鳴。她站在門口,隔著一扇玻璃門看著淼淼被推上擔架,醫生交代著轉院後的注意事項,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
“手術有一定的風險,術後恢複也需要時間,尤其是肺功能這種情況,隨時可能出現突發狀況……”
阮雲琛努力地想要聽著,醫生的聲音卻像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她的目光停留在淼淼的臉上,那個女孩安安靜靜地躺著,手裡攥著一隻小小的布偶熊——那是阮雲琛頭一次攢夠了錢送給淼淼的生日禮物。
哪怕那個時候已經是她生日又過去了三個月。
淼淼的呼吸帶著微弱的起伏,嘴角卻微微翹著,像是在夢裡見到了什麼好東西。
擔架被推過阮雲琛身邊時,淼淼的眼皮微微動了動,勉強睜開了一條縫。她的目光有些渙散,等看清是阮雲琛時,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
“姐……”淼淼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我夢到你變成了超級英雄,打敗了邪惡的外星人,你打架的樣子……特彆帥。”
阮雲琛愣了一下,嘴唇動了動,最後隻是伸手替她拉了拉被子。
“帥什麼帥,”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少見的柔和,“好好休息。”
“可是姐姐就是帥嘛。”淼淼撅起了嘴,眼睛睡得腫腫的——又或許是胃疼,哭了,哭腫的。
阮雲琛不知道。
她也不敢想。
“姐姐是全世界最帥的女人!”淼淼嘿嘿笑了笑,又閉上了眼睛,帶著一絲安心的笑容沉沉睡去。
阮雲琛扯了扯嘴角。
她從來沒把狼狽的樣子帶回家過。
更沒有告訴過淼淼自己每天都在外麵做些什麼。
對於阮淼淼來說,她的姐姐阮雲琛是個能滿足她一切願望的大人,哪怕那個“大人”也才隻有十二歲。
鄰居們總喜歡三言兩語地說阮雲琛不知道去打了什麼黑工,竟然能供得起淼淼讀小學,也能給自己買足夠的初中書本在家習讀,淼淼每次聽到,都會叉著腰跳出去說:“我姐姐是超級英雄,每天都要出去拯救世界,超級英雄的工資當然很高嘍!”
鄰居們聽了唏噓,阮雲琛聽了苦笑。
是啊。
——“超級英雄”。
那位所謂的“超級英雄”,每天都在收著可憐人的債款。
那位所謂的“超級英雄”,每天都在做著喪儘天良的壞事。
那位所謂的“超級英雄”,還要拿著灰色地帶賺到的灰色錢款,去救她的性命。
醫院的走廊安靜得隻有呼吸聲和腳步聲,阮雲琛站在走廊儘頭,靠著牆,目光投向窗外。天已經大亮,陽光穿過玻璃灑在地板上,卻像是隔了一層薄薄的霧,落不到她的身上。
她的身體已經疲憊到了極限,骨頭像散了架一樣,連站著都費力。但她始終沒有讓自己靠下去。
她閉了閉眼,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
不能倒下,至少現在不能。
幾秒後,她緩緩直起身子,拖著腳步離開了醫院。
阮雲琛從醫院的大門走了出來,冰冷的空氣撲麵而來,刺得她打了個寒顫。
冬日的陽光掛在半空,明晃晃的,卻像一盞沒有溫度的燈,灑在臉上隻讓她更清醒了一點。
肩膀的疼痛一波波襲來,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隨時可能崩塌。阮雲琛用力將手插進口袋,試圖捂住一絲僅存的體溫。
路邊的小攤剛剛支起,老板裹著厚厚的棉衣,將一摞冒著熱氣的包子放進保溫箱。
香氣順著冷風飄來,鑽進阮雲琛的鼻腔,卻沒有激起她半點胃口,反而讓胃裡那點疲軟的酸意更重了一些。
她低著頭,沿著人行道慢慢走著,腳步聲踩在路麵的裂痕裡,清脆得像冬天破碎的冰麵。她的眼皮越來越沉,思緒斷斷續續,幾次差點撞到路邊停放的車。
風從耳邊穿過,像是帶著刀鋒,將她凍得僵硬的臉頰刺得生疼。阮雲琛的腳步有些搖晃,她的身體不聽使喚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軟得快要陷下去。
她的腦子一片混沌,像是被什麼濕漉漉的東西堵住了,想不出什麼,也不想去想。眼前的路模模糊糊的,耳朵裡充斥著自己的喘息聲,還有隱隱約約的嗡鳴,像是在被黑暗撕扯著。
她忽然覺得冷。
不是肩膀上裂開的傷口傳來的疼痛,也不是凍僵的雙手,而是渾身上下都被抽空了一樣,輕飄飄的,好像隨時會倒下。她試圖抓住點什麼,可腦子裡除了一個字,什麼也沒有。
——“回去。”
她不知道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還是哪來的聲音在耳邊喊。腳下的路搖搖晃晃,她卻本能地往前邁了一步,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撐到下一步。
風把外套的下擺卷了起來,狠狠拍在凍得發疼的小腿上,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腫脹發紫的雙手。
關節的疼痛已經被疲憊壓得麻木了,隻是裂開的地方隱隱作痛,像是提醒她它們的存在。
——快到家了。
這個念頭不知道是怎麼冒出來的,甚至來得毫無意義。她隻知道,如果現在讓自己停下來,她大概再也站不起來了。
阮雲琛狠狠地咬了下嘴唇,試圖加快步伐,但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她隻覺得腳下一軟,幾乎要絆倒自己。
她低頭看了一眼地麵,發現那不過是路邊普通的磚縫,卻讓她的腳踝像是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似的。
她停頓了幾秒,深吸了一口氣,重新邁開步子。
眼前的景象開始有些模糊了。
像被一層薄薄的水霧罩著,什麼也看不清。
阮雲琛狠狠地眨了眨眼,強迫自己的神經重新緊繃起來。
她的身體幾乎已經不受控製了。
還不行。
——還沒到家。
如果在這裡倒下,要麼會有人報警,要麼會被人送去醫院。
報警,警察就會發現她和淼淼不在福利院,會發現她偷偷賺著黑錢,會察覺到她這些年來的一切掙紮,都是站在規則的尖刀上。
福利院的檔案記錄會被翻出來,塵封的紅色“失蹤”印戳將所有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到那時,淼淼會被帶走,而她自己的結局,不用多想都知道會是什麼。
而醫院呢?
——醫院。
白得刺眼的燈光,嘈雜的推車聲,還有醫生冰冷的語氣——她從不屬於那樣的地方。醫藥費?
高昂到讓人絕望的數字,會讓她連跨進大門的勇氣都被剝奪。她好不容易搶來的錢,剛才已經被全部押上去,換回了淼淼的命。可現在,她沒有第二份籌碼。
阮雲琛的手指摸到外套的邊緣,口袋裡甚至連零錢都沒有,隻剩下幾枚硬幣。
肩膀的傷口像一張撕開的舊口子,每走一步,疼痛就像一根燒紅的針紮進骨頭深處。血液早已浸透紗布,沿著手臂凝成乾涸的痕跡,但那份濕涼的觸感提醒她——不能倒下。
不可以停。
風從街道的儘頭吹來,帶著些腥氣和冬日的寒冷。
阮雲琛的腳步慢慢變得踉蹌,卻仍然硬生生地往前挪動著,像是拖著一具沒有意識的身體,憑借著僅剩的意誌強撐下去。
“喂丫頭!你沒事吧?”
早餐店的老板猶豫了幾下才出了聲,卻在看見阮雲琛滿臉的傷口時打了個激靈,直直移開了目光,咕噥了句不知道哪兒的方言,轉頭就回店裡擺弄桌椅去了,仿佛觸了什麼黴頭。
阮雲琛扯著嘴角笑了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
她甚至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真的走回家去。
“再忍一忍,”她對自己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馬上就到家了。”
可就在拐過巷口的一瞬間,她的腳步忽然停住了。
橋下的陰影裡,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