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紮(1 / 1)

阮雲琛的手插在口袋裡,指尖冷得發麻。風像鞭子一樣抽在臉上,但她沒感覺,她現在沒力氣去在意這些。

路燈昏黃,地麵積了薄薄一層霜,鞋底踩上去,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她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走得不快,像是在拖延,又像是在等待什麼。

她已經在街上繞了三圈,手術單折了又折,最後變成一小塊揉皺的紙團,被她捏在手心裡。紙上那個數字明晃晃地貼在腦子裡,怎麼都抹不掉。

太多了。

她咬了咬後槽牙,想吐口氣,卻發現嘴裡全是涼意,吐不出來。

阮雲琛握緊了手,指甲深深刺進掌心,直到一種遲鈍的痛感從皮膚滲透進骨髓,才勉強讓她的腳步穩住了一些。

又經過“和安堂”時,她終於停下了腳步。

那塊金字牌匾閃著冷硬的光,門口的台階上還有人蹲著抽煙,煙頭被丟在地上,輕輕碾滅,發出一聲模糊的“哢嚓”。阮雲琛站在那裡,像一根釘子被死死砸在水泥地裡,連動一動都顯得費勁。

白日裡的霓虹燈此刻熄滅了,黑色的大門在路燈的映照下顯得厚重如鐵,門口兩側站著的保鏢臉上沒有表情,像兩座石雕。

“和安堂”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臟兮兮的小棋牌室了。

五年的時間,它被擴展成了一座五層樓高的娛樂中心,門頭上的金字牌匾閃著微弱的光,昭示著它的“合法經營”。

外麵看上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娛樂場所,但阮雲琛知道,這座大樓裡藏著的東西,遠比這些明麵上的麻將桌、包廂和餐館更複雜。

她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在等心裡那一點點微弱的僥幸,也許會有什麼神奇的事發生,讓她不必進這扇門,不必去找宋祈——

儘管每天都在跟著宋祈做工,但那不一樣。

那與今天不一樣。

她又要去“求”宋祈了。

上次她求宋祈,他明明可以直接解決,卻隻隨手丟給她一把刀,笑著讓她親自動手。那笑容還帶著點興致勃勃的神色,仿佛在看什麼有趣的戲碼。

阮雲琛不記得自己那天是怎麼走到那個房間,又是怎麼握著刀,一步一步接近那個醉得人事不省的男人。

她隻記得,那房間裡的燈光昏黃得像汙水,滿地的玻璃渣刺得她腳底生疼,手上的刀柄冷得發抖。

她的心裡隻剩下了憤怒,恐懼,還有茫然。

那之後,宋祈確實如約幫她處理了後續。警察問起時,線索全斷了,就像那天夜裡她什麼都沒做過一樣。但阮雲琛知道,那把刀和那扇門,像是兩塊沉重的石頭,永遠壓在她心裡,揮之不去。

可這不是宋祈第一次這麼做,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他從來不吝於展示自己的惡趣味,像是一種隨時能捏碎彆人人生的遊戲。

阮雲琛抬頭看向那棟大樓,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張又一張熟悉的臉。那些曾經被她遞過債務單的鞋匠、小賣鋪老板、汽油廠工人……每一個人看到她時的表情都刻進了她的記憶裡——從最初的愕然,到憤怒,再到屈辱,最終全都歸於一種帶著痛苦的死寂。

宋祈讓她把債務單夾在宣傳單裡,發給每一戶人家。她起初隻是照辦,站在街角,把那些紙塞到一個又一個老板的手裡。

可當這些人第一次不敢相信地看著她,問出“你是宋祈派來的?”時,她的喉嚨像被石頭堵住,隻能點頭。

她從不問這些債是怎麼來的,也不問這些人是否真的欠下了它。她隻知道,如果她不去,那些賬會加倍。

宋祈很喜歡看這些。

他總是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指尖轉著打火機,偶爾問一句:“今天怎麼回事?有人不還?”語氣裡全是看熱鬨的意味。

阮雲琛沒回答過,默默地站著,手心裡全是冷汗。她從來不懂他的惡趣味,也不想懂。

可這次呢?這次又會得到什麼為難?

她的胃縮成一團,像被生生攥住的海綿。

她知道自己這次的目的不一樣,也知道宋祈一定會察覺到。她唯一不知道的是,他會用什麼樣的方式回應她。他是那種無所不能的強者,也可以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雷。

但阮雲琛清楚,世界上從來沒有“也許”。

街上寒風呼嘯,帶著冬夜特有的刺骨涼意,像一雙手攥住她的喉嚨。阮雲琛的腳步停在“和安堂”的正門前,幾乎是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不想進去,也不敢進去。

宋祈陰晴不定的脾氣像是蛇的吐信,外表和煦,實則暗□□牙。她不是沒見過他動怒,那種壓迫力能把人逼到死角,卻又偏偏不動聲色,像貓戲老鼠。

這棟樓裡到處都有監控,攝像頭的位置經過精心布置,就連門口也裝得不動聲色。

阮雲琛知道此刻她的猶豫已經落入監控裡,但她仍然站著沒動。

腦海裡翻滾著醫生的診斷,費用單上那串天文數字像烙印一樣燒在她的眼底,逼得她快喘不過氣。

阮雲琛深吸了一口氣,把手從兜裡抽出來,捏得發白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像是要攥住什麼。

她抬頭看了看,頂樓的燈還亮著,暖黃色的光透過窗簾照下來,平白多了幾分冷意。她仿佛能透過那扇窗,看見那個人懶洋洋靠在椅子上,嘴裡叼著煙,半眯著眼笑。

她的呼吸滯了一下,手掌撐住冰冷的牆壁,胃裡一陣翻騰,像是想吐卻吐不出來。

她知道自己為什麼站在這裡,也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但腳下卻像被灌了鉛一樣挪不動。

她害怕。

不是那種恐懼得肝膽俱裂的害怕,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宋祈這個人——這個人簡直不能稱之為“人”。他對一切都遊刃有餘,對一切都心懷戲謔,他的好意永遠帶著算計,他的惡意更是直接灼燒。

他偶爾會展現出些許人情味,但更多時候,他就是個玩弄所有人的玩家。

他的笑不是好東西,她知道。這笑的背後是算計,是惡意,還有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

阮雲琛不是第一次麵對他——但這次不一樣。

這次是她跪著求來的,跪著把自己送到一個無底深淵的邊緣。

這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淼淼。淼淼還小,什麼都不懂。她連咳嗽的時候都會說“姐姐,我沒事”,但那張蒼白的小臉早就讓阮雲琛連夜都睡不著。

她想走。

腳下的路就是出口,風往她背後吹,她隻要轉身就可以遠離這個地方。

但她走不了。

手術費像一張無聲的死亡判決書,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脖子。淼淼的命在她手裡,她必須抓住。

阮雲琛站在那裡,心臟砰砰跳得發疼,像一隻被按住的兔子,在瀕死的本能裡做最後的掙紮。幾秒鐘後,她終於邁開了腳,鞋底在地麵上拖出一聲輕微的滑響,仿佛宣告她的徹底投降。

她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把手從兜裡抽出來。手指蜷了蜷,仿佛那樣就能把冰冷逼出身體。她抬起頭,盯著頂樓的燈光,咬了咬牙。

“和安堂”的門把手被推開,迎麵一股混雜著煙味和酒味的暖流撲麵而來,濃烈得讓人喘不過氣。門口的保鏢瞟了阮雲琛一眼,沒有多問,直接讓開了路。

她的鞋跟在瓷磚上敲出細微的聲音,空曠的大堂裡回蕩著低語和笑聲,四處都是熟悉又陌生的氣味。

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裡回蕩,破舊的水泥樓梯每踩一步都會發出沉悶的回響。

阮雲琛的手心汗濕得發冷,指尖不自覺地扣住牆壁,指甲擦過粗糙的牆灰,留下模糊的白印。

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把外套裹緊了些,但她知道那種寒意仍然從骨縫裡往外冒。

阮雲琛沒有抬頭看,隻徑直走向那扇電梯門。

她知道頂樓是什麼地方,那是“和安堂”的心臟,是宋祈的地盤。他像一隻盤踞在那裡的蛇,盯著每一個來訪者,不動聲色地決定他們的命運。

電梯門緩緩打開,她走了進去,按下頂層的按鈕。狹小的空間裡,她的倒影映在光潔的金屬牆麵上,顯得有些狼狽。

電梯的轎廂裡隻有她一個人,但她卻覺得喘不過氣,手指不自覺地握緊,指甲紮進掌心,掌心流了血。

阮雲琛一時半會兒分不清是肩頭更痛,還是掌心更痛,又或是砰砰直跳的心敲擊著胸骨會更痛一些。

抵達頂層時,門開了。外麵的燈光明亮得有些刺眼,阮雲琛下意識眯了眯眼,站在門口頓了半秒,最終抬腳走了出去。

樓道儘頭的門關著,門後隱約透出一點煙草的味道,混著濕冷的空氣,像是某種嘲弄的宣告。

她伸出手,停在門上,遲疑了一秒。

她不知道門後的那個男人會露出怎樣的表情,但她知道,這一次,她再沒有退路。

宋祈果然在。

他的辦公室比她想象中更安靜,隻有他一個人靠在椅子上,夾著一根煙,半睜著眼。煙霧打著旋飄上天花板,他的目光落在阮雲琛身上,像刀子一樣把她從頭到腳剜了一遍。

門打開的瞬間,熟悉的煙味撲麵而來,宋祈的臉從煙霧裡浮現出來,帶著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怎麼,又缺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