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運站一如既往地人聲鼎沸,廣播裡機械重複的提示音像單曲循環一樣在大廳裡回蕩。
阮雲琛站在人群中,背著一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帆布包,指尖隨意地勾著背帶,低頭盯著地磚上的泥印,像是專注地數著那些深淺不一的痕跡。
她的視線餘光沒有閒著,掃過周圍每一張陌生的臉。
宋祈交給她的任務,從來沒有多餘的解釋,今天也一樣。
他隻說把包送到客運站的儲物櫃,櫃號是“36”,輸密碼放進去,關上門走人,彆問彆看。
阮雲琛也不想多問。
問得越多,危險越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的手緊了緊肩帶,包的分量比以往沉了不少,隱約能聽到細碎的玻璃碰撞聲,像在低聲提醒她——這裡麵裝的是什麼,她心裡一清二楚。
穿過大廳,她看到了那排灰色的儲物櫃,像一麵整齊排列的鋼鐵牆壁佇立在角落。
她放緩了腳步,仔細分辨著櫃號,手指快速地在數字鍵盤上輸入密碼。、
櫃門“啪”地一聲打開了。
裡麵黑黝黝的,仿佛一口吞噬秘密的深井。她把包塞了進去,合上門轉身離開,動作乾脆利落。
外頭的天陰沉得像要下雨,冷風從巷子裡呼嘯而過,吹起地上的塑料袋。
阮雲琛走進一條小巷,腳步放得很輕,像是不願在這片寂靜裡留下多餘的痕跡。她耳朵捕捉到一點點異常的聲音,腳步聲,不急不緩地跟在後麵。
……跟蹤者?
她心跳略微加快,但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
她順手推開巷子旁的一家小商店,玻璃門發出輕微的“叮當”聲。她低頭假裝挑著貨架上的飲料,眼神卻透過玻璃門的反光觀察外麵。
一個穿灰色外套的男人從巷子裡走了過去,腳步沒有停頓,頭也沒回。
阮雲琛的眼神在他的身影上停留了兩秒,然後若無其事地放下手裡的飲料,繞過商店另一側的小門離開。
——虛驚一場。
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阮雲琛用力裹緊了身上的外套。
這條路,她已經走過無數次了。
類似的任務,從最開始的緊張不安到現在的輕車熟路,她早已學會在任何環境中屏蔽自己的情緒,像個行走的影子。
她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也清楚自己的邊界。
送一批貨、帶一封信、交一包東西,無論目的地還是用途,她從不問,甚至連好奇都掐死在萌芽裡。
越順從,越安全。宋祈早就教會了她這個道理,而她也很快便學會如何聽話卻不顯得軟弱。
一路無事。
宋祈懶懶地倚在車門上,嘴裡叼著一根煙,眼神帶著三分戲謔。
“你表現得不錯。”他掐滅了煙,把一個厚厚的信封隨手丟給阮雲琛。
阮雲琛接過信封,低頭看了一眼,沒有拆開,直接塞進外套口袋裡。
“彆太認真啊。”宋祈的聲音帶著點漫不經心,“彆以為做得多就能清得快。債這種東西,總是越還越多。”
阮雲琛沒有回應,隻是轉身離開,腳步穩得像一條筆直的線。
風從身後卷來,帶著煙草的味道,她卻始終沒有回頭。
巷子裡的燈光昏黃,空氣中彌漫著煤氣和油炸食物的味道。
樓下的攤販吆喝聲此起彼伏,香味和煤氣的氣味混雜在一起,隨著寒風鑽進了鼻腔。
阮雲琛拎著從攤上買來的兩根糖葫蘆,另一隻手揣在外套口袋裡,指尖碰到那封剛拿到的信封,紙張的觸感薄而硬,像某種沉甸甸的提醒。
夜色像塊蒙在頭頂的灰布,街燈發出的橘黃色光線在地麵拉出長長的影子。
阮雲琛低頭看著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走一步晃一步,有些搖搖欲墜。腳步在樓前停了片刻,她仰頭看向熟悉的窗台,那上麵曬著一塊破布,邊角被風吹得翻來覆去。
“又忙一天?”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
阮雲琛扭頭看過去,剛好看到麵攤的老板端著一大框白麵從樓裡出來,麵粉的粉塵在風裡輕輕飄散,混著灰味土味,名有點兒嗆鼻。
萬秀的目光隨意地掃過阮雲琛手裡的糖葫蘆,眼神裡帶著點複雜,說不上是冷漠還是質疑。
“是,跑腿活兒。”阮雲琛點點頭,把糖葫蘆藏到身後。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藏,就好像這兩根糖葫蘆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似的——但確實也是她做了些見不得人的事得來的東西。
萬秀撇了撇嘴,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卻也沒有多問,端著框子繞進了巷子深處。
阮雲琛站了一會兒,看著萬秀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然後抬腳踏上樓梯。
樓梯昏暗,燈泡懸在天花板上,光線像隨時可能熄滅的火苗。她的腳步踩在混凝土的台階上,鞋底摩擦出輕微的“沙沙”聲。
牆角的蛛網一動不動,樓道的鐵扶手冰涼刺骨,幾處油漆剝落,露出鏽蝕的金屬內裡。
阮雲琛的手在扶手上劃過一瞬,又迅速縮了回去。
——那扶手,涼得刺骨。
樓道裡特有的黴味讓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底控製不住地浮現出一種疲憊感,像是沉積了很久的灰塵,撲簌簌地落下來,壓在心頭。
“小心點兒,樓梯滑。”
忽地一聲提醒從上頭傳來,阮雲琛抬頭看去,是......程一冉。
對方手裡提著一個裝滿書的袋子,肩膀微微下沉,顯然那沉甸甸的重量壓得她有些吃力。
程一冉是這棟樓裡為數不多還沒有搬走的鄰居之一,她家就住在樓上。
當初阮雲琛剛帶著淼淼回到這裡時,程一冉第一眼看到她,眼神裡藏著顯而易見的疑問和一絲戒備。
那個時候她正好站在樓梯間掛衣服,動作頓了一下,目光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吸引住了一般。
阮雲琛知道她想問什麼。
無非就是“你怎麼回來了?”或者“福利院的孩子不是不能隨便跑出來嗎?”......等等此類毫無意義的問詢。
隻是這些問題程一冉不會直接問出來。
阮雲琛知道她向來是個謹慎,懂得與人保持界限。
阮雲琛也不打算解釋。
“我是說......那個,”程一冉目光從阮雲琛的臉上掃過,又迅速收了回,“晚上外麵挺亂的,你......平時注意安全。”
阮雲琛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隻是握緊了手裡的糖葫蘆,繼續往上走。
她推開家門時,屋裡的燈光昏黃。淼淼正趴在小桌子上寫字,肩膀一聳一聳的,嘴裡念念有詞,似乎在背課文。
聽見門響,她立刻抬起頭,眼裡亮著光:“姐!”
“嗯。”阮雲琛把糖葫蘆從背後拿出來,遞給她。
淼淼的眼睛更亮了些,伸手接過糖葫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像是得到了某種稀世珍寶。她仰起頭,一字一頓地問:“姐,今天工作累嗎?”
阮雲琛看著她,強壓下了渾身叫囂著的疲憊,笑了笑:“不累。”她摸了摸淼淼的頭,聲音輕了些,“快吃吧,吃完睡覺,明天還得上學。”
淼淼乖乖點頭,把糖葫蘆小心地放到一旁,繼續趴回桌前寫字。
阮雲琛走到桌邊坐下,靠在椅子上,目光落在桌上的零錢和淼淼的課本上。
她從口袋裡掏出信封,把裡麵的錢一張張地攤在桌上,粗略數了數,又把它們仔細地疊好,放進一個舊鐵盒裡。
風從窗縫裡鑽進來,吹動了桌角的作業本。阮雲琛抬手壓住本子,手指無意間碰到封麵上的名字。
她頓了頓,視線緩緩轉向窗外。
夜色正濃,樓下的攤販吆喝聲仍舊吵鬨。
窗子正底下程一冉家裡麵攤的味道香得撲鼻,一路透過窗戶直直躥進屋內。阮淼淼貪婪地抽著鼻子聞了會兒,什麼也沒說,又低頭寫起了作業。
淼淼正在上一年級。
她上的就是隔了兩條巷子的淮龍市立小學,學費不算太低......但也好在沒有太高。
起碼隻要多乾幾次活,還是能......還是能付得起的。
阮雲琛閉了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氣。所有的疲憊、緊張和未知,都藏在這口氣裡,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寂靜的夜風中。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薄霧籠罩著城市,空氣裡還殘存著些許夜晚的寒意。
阮雲琛從家裡出來,肩膀上斜掛著一隻帆布包。風吹過樓道的鐵扶手,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像舊樓喘著一口長氣。她的手插在口袋裡,握著幾張薄薄的零錢,掌心冰涼,身上的寒意卻始終壓不下。
街道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和小販把街角的攤位點綴得有些零亂。攤主剛升起的煙火氣還沒把寒冷驅散,空氣中飄著一股溫熱的油香,攤販的吆喝聲夾雜著鍋鏟敲擊的響動。
阮雲琛習慣性地低著頭走路,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街邊的紙屑和水跡。
她沒什麼急事。
今天的任務簡單得幾乎沒有挑戰性——隻是替宋祈送一封信而已。
送到哪裡,對接誰,信裡寫了什麼,她不問,也沒必要問。
問得太多,無非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這樣的小差事,她做了太多次,早已輕車熟路,甚至連途中需要避開的幾個巷口都在腦海裡畫出了一張地圖。
風從橋洞穿過,帶著涼意,像某種熟悉的低語。橋邊的水泥牆上依舊是那片斑駁的裂紋,像傷疤一樣橫亙著,阮雲琛的腳步不自絕地頓住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了一個熟悉的角落。
——那個孩子還在。
他蹲在地上,旁邊有條破舊的毯子,毯子的邊緣濕了一大片,可能是浸了積水。
那孩子的身體瘦得單薄,頭發雜亂,側臉在灰白的天光下顯得棱角分明。
他低著頭,手裡拿著一塊廢銅,用小錘子細細地敲打著,清脆的“叮叮”聲和寒風攪在一起,冷冽得像冰麵上的裂痕。
他有......六歲了?
還是七八歲?
阮雲琛不知道。
她隻覺得那孩子瘦得可怕,瘦得......
像當初滿心隻想著殺死阮啟明的自己一樣。
男孩的動作極其專注,敲打的頻率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他的衣服破舊得不成樣子,但那雙手卻乾淨利落,像是一件工具,而不是一個孩子的手。
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忽地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