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們(1 / 1)

那雙眼睛太亮了,亮得幾乎不像這個角落裡該有的東西。清澈,平靜,像冰麵下凍結的水流,沒有任何乞求,也沒有玉.望。

阮雲琛愣了一秒。

她迅速移開視線,快步走了開。

錘子的敲擊聲重新響了起來。

腳下是啪嗒啪嗒的泥水飛濺的聲音,這聲音又被橋下的風聲吞沒,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

送信......對,送信。

阮雲琛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跑這種活了,送包、遞信、帶句話,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可......

可在宋祈手下做事,所謂“簡單”,從來都隻是說給剛入行的人聽的幌子。

僅僅幾年時間,宋祈的“和安堂”已經壯大到幾乎是淮龍區地頭蛇的程度。

高利貸,買賣槍械,非法集資......除了黃賭毒,他們幾乎什麼都沾點兒邊。

宋祈的和安堂如今在淮龍區幾乎是家喻戶曉的名字,低到街頭巷尾的閒話,高到某些見不得光的飯局,無一不繞著它轉。

這個幾年前還隻是□□的小組織,現在卻像藤蔓一樣攀上了更大的樹。高利貸隻是起步,買賣槍械、非法集資,甚至有人低聲提到過走私車隊。傳言裡的和安堂,像是一張巨網,將淮龍區這片人情和生意的交錯織得密不透風。

但警察就像是什麼都看不見似的,對他們的存在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阮雲琛穿過巷口,快步踩在積水的青石板上,濺起微微的水花。風裡卷著煤氣和炸串的味道,熟悉又令人反胃。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邊的影子,在地麵上被拉得很長,像是一個從來甩不開的影隨。

幾隻流浪貓躲在垃圾堆旁翻騰著塑料袋,發出一聲聲細碎的響動。

信封藏在帆布包裡。

信封的封口處用厚厚的膠帶黏死,厚厚的一打,也不知道裡麵究竟是什麼東西。

阮雲琛沒有打開看的習慣,也沒有好奇的念頭——這世上很多事,看得多了,隻會讓自己麻煩。

宋祈讓做什麼,那做就完了。

阮雲琛並不想某一天回家之後發現那早就抵押走了的房子就此回到宋祈手裡,更不想在那死過人的房間裡......

看到淼淼出現任何意外。

這條路,是她選的。

要走下去的,也隻能是她一個人。

車站不遠,阮雲琛很快到了約定地點。

她站在牆角等了一會兒,一個男人提著包走了過來。他的動作很快,像是一個匆匆過客,隻是在經過她身邊時,低聲丟了一句:“送去西巷第三家,到了直接敲兩下。”

阮雲琛接過包,沒說話,轉身就走。腳步平穩,目光在不經意間掃過周圍。

巷子裡的路很窄,兩旁的建築顯然年久失修,斑駁的牆麵裂出一道道蜘蛛網般的裂縫。

路上沒什麼人,隻有一個修鞋的老漢守著攤子打盹。風把他的破布攤吹得翻起一個角,露出底下的工具。

西巷第三家是一家老茶館。

茶館在城西的舊街,門口掛著兩盞紅燈籠,燈籠上的漆已經剝落,露出斑駁的木胎。

阮雲琛推開門,裡麵的光線昏黃,空氣裡彌漫著陳舊的茶香和淡淡的煙草味。櫃台後,一個穿著棉襖的男人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隨即點了點頭。

她走過去,把帆布包放在櫃台上,沒有多說一句話。

男人接過包,低頭翻了翻,確認無誤後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她。信封很厚,分量不輕。阮雲琛接過信封,轉身就走。

門外的風更加凜冽了。

天色已經亮起來,但街上的人依舊稀少。阮雲琛將信封塞進外套口袋,剛要轉入巷道時,身後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她的心一緊,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一個穿著黑色夾克的男人從拐角處衝了出來,手裡握著一把匕首,目光直直地鎖定在她身上。

阮雲琛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轉身就跑。

巷道狹窄,兩邊堆滿了廢棄的雜物,她的腳步踩在地上的破碎瓦片上,發出急促的聲響。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她乍地一個轉身,躲進了巷子深處的陰影裡。

男人衝到巷口時愣了一下,四下張望。

他的手緊緊握著匕首,目光陰狠,像是在找獵物。阮雲琛屏住呼吸,躲在一堆木板後麵,手指慢慢摸向腰間——那裡藏著一把小巧的折疊刀。

男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向著她的方向走了過來。阮雲琛的心跳得很快,但表情依舊冷靜。她等到男人靠近,突然從陰影裡衝了出來,折疊刀毫不猶豫地刺向對方的手腕。

男人悶哼一聲,匕首掉在地上。

他伸手去抓她的肩膀,阮雲琛靈巧地躲開,反手一腳踹向他的膝蓋。男人踉蹌著倒退幾步,撞在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阮雲琛沒有再給他反擊的機會,她迅速撿起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聲音冷得像冰:“誰讓你來的?”

男人咬緊牙關,一語不發,眼底卻閃過一絲狠意。

他猛地伸手,從口袋裡抽出一把小刀,朝她揮去。阮雲琛的身體迅速往後一仰,刀刃擦著她的肩膀劃過,留下了一道刺痛的血痕。

疼痛讓她倒吸了一口涼氣,但她沒有退縮,反而更快地出手。反手一揮,抬腳就把男人手裡的那把小刀給踢了飛,逼得男人後退了幾步,撞在牆上喘著粗氣。

阮雲琛的左手按住流血的傷口,血液順著指縫滲出,染紅了她的衣袖。她握緊折疊刀,再次逼近,目光裡沒有一絲退讓。

“夠了。”她的聲音低沉而冷硬,“再動一下,你的後果你自己清楚。”

直到這會兒,阮雲琛才發現這個二十歲出頭男人,眼神裡藏著的,是無儘的憤怒與決絕。

“還記得我嗎?”男人低聲嘶吼,呼吸紊亂得像脫韁的野獸。

阮雲琛借著昏黃的路燈看清了他的臉。她混亂的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個畫麵——破舊的鞋鋪,鞋匠佝僂著背,顫抖著遞上一雙補好的舊鞋。

他當時說......

他當時說了什麼來著?

再寬限幾天,求求您,這兩天就能湊到。

“再寬限幾天,求求您,這兩天就能湊到。”

男人的聲音與腦海裡老人的話重合在了一起,阮雲琛愣了愣,心裡忽地一顫。

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北街的老鞋匠沒有湊到錢,最終選擇了自殺。他的兒子,眼前這個人,顯然記得那個日子,也記得是誰來逼的債。

宋祈從來不讓阮雲琛直接插手討債的活。

他說得倒是冠冕堂皇,說她年紀不到,說她經驗不足,說她隻要站在旁邊旁觀,看著一切,記住一切,記住每一張痛苦的麵孔。

阮雲琛是記住了那些絕望的人,而那些絕望的人也同樣記住了她。

“是你害死了我爸。”男人的聲音很低,卻一字一句砸在耳邊。他的手緊了緊刀柄,目光卻帶著一種不穩定的瘋狂。

宋祈從來不讓阮雲琛直接插手討債的活。

他說得倒是冠冕堂皇,說她年紀不到,說她經驗不足,說她隻要站在旁邊旁觀,看著一切,記住一切,記住每一張痛苦的麵孔。

阮雲琛是記住了那些絕望的人,而那些絕望的人也同樣記住了她。

阮雲琛看著他,神色平靜得幾乎沒有波瀾。

她放下了拿著那把小小折疊刀的手。

男人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像是沒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冷靜。

“你不敢。”她低聲說,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陳述事實。

男人的手在抖,腳步卻沒有退縮。

“我要殺了你!你這種人——”他的話卡在喉嚨裡,像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阮雲琛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仔細端詳著,就像在看一個破敗卻又熟悉的物件。

她沒有急於反擊,甚至沒有表現出太多敵意,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這個男人——這個被憤怒和絕望吞噬的男人,同樣被恐懼和不確定吞噬。

阮雲琛看過太多了。

太多了。

她數不清。

從福利院出來的那一天起......或者說,從祈求宋祈幫她殺了阮啟明起——儘管並不是他動的手——阮雲琛就強迫自己習慣麵對這樣的麵孔。

恐懼、憤怒、悲哀、絕望。

人有喜、怒、哀、樂,卻是那喜樂在拿到了借貸的錢款之後便不複存在。

有些人借貸是為了賺錢,有些人借貸......卻隻是為了活。

可他們最終也會因此而...而活不成。

“你覺得殺了我能改變什麼?”阮雲琛有些疲憊。

男人沒有回答,隻是重重喘息著,像一頭困獸。他的手垂了下去,刀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金屬聲。

漸漸地,他捂住了臉,緩緩地靠著牆滑了下去,蹲在了地上,像個即將溺水的人。

“殺了我吧......殺了我吧,”他哭著喃喃喃喃道,“反正你.....最後也會帶我去見你們那個老板。”

阮雲琛的視線落在地上的刀上,血跡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她低頭看著這個男人,一時間沒有動。

帶去見宋祈?那就是死路一條。

放了他?那同樣可能是一場隱患。

“淮龍不是沒有警察。”她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討論天氣,“你比我大很多,你比我懂得也更多,你......還有彆的選擇。”

阮雲琛轉身便離開了,腳步沒有絲毫猶豫。男人愣了一瞬,抬起頭,眼裡有些不可置信。可他沒有再追上來。

一路小跑到主街時,阮雲琛才放慢腳步,捂著剛才被擦傷的肩膀,眉頭緊緊皺著。上衣被劃開了一個口子,血跡正在迅速暈開。

阮雲琛深吸了幾口氣,從帆布包裡掏出了雨衣,草草地穿在了外頭。

宋祈的車停在街角,他正靠在車門上抽煙,看到阮雲琛時挑了挑眉:“怎麼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