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雲琛並沒有讓這要飯的女人去做什麼違法亂紀的事情。
她隻是需要對方假扮成體麵的領養人,把她和阮淼淼一起贖出福利院罷了。
領養一人要給福利院三千,阮雲琛在這四年裡一共攢下了總計九千。六千作為領養費,三千作為傭金——對一個要飯的人來說,足夠了。
至於這錢是怎麼來的、從誰那兒來的......除了給宋祈乾事兒,也不可能有第二個渠道。
“你需要錢嗎?”阮雲琛問道。
女人抬起頭,眯著眼掃了她一眼,眼神懶散卻帶著幾分嘲弄:“廢話,你看我像不需要?”
“那我們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女人似乎來了點興趣,靠著牆懶洋洋地問。
阮雲琛伸手從兜裡掏出一疊皺巴巴的鈔票,紙張被攥得發軟,邊角卷曲得像廢紙,但分量足夠吸引目光。女人的眼神瞬間亮了幾分,卻很快被謹慎和戒備蓋住。
“這些錢歸你,”阮雲琛說,“但你得幫我辦一件事。”
女人挑了挑眉,嗤笑了一聲:“你耍我呢?”
“夠你吃幾個月飯了。”阮雲琛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我要你假裝是領養人,把我和我妹妹從福利院領出來。一切流程我來處理,你隻需要簽字。”
女人怔了一下,忽地放聲大笑,笑聲裡透著調侃,可直到她笑夠了,餘光看到阮雲琛緊繃著的臉,才驀地察覺到事情不對:“你是......認真的?”
“當然。”阮雲琛說,“三千塊,事情成了之後我們互不相欠。”
女人聞言愣了一下,隨後看她的眼神裡多了點狐疑:“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哪家孩子這麼缺心眼?”
“你可以拒絕。”阮雲琛的語氣不疾不徐,“但如果你接受,這些錢就是你的。”
就這麼對峙了幾秒,女人低低罵了句粗話,伸手一把抓過那疊鈔票,攥緊在手裡,像是抓住了最後的稻草。
“行吧,我試試。反正天塌下來砸的不是我。”她嘟囔著,卻不敢看阮雲琛的眼睛。
“如果事情辦不成,”阮雲琛補充道,“我會拿回這些錢。”
女人嗤笑了一聲,揚了揚手裡的錢:“你覺得你能搶得回去?”
阮雲琛沒接話,隻是看了她一眼,隨後轉身離開,腳步平靜又堅定。她知道自己已經贏了。
福利院壓根不會在乎來領養的人是誰。
沒有背景審查,沒有資金流水證明,隻要來的人給夠了錢,他們就能把福利院裡的孩子“賣”了。
哪怕來的是個乞丐,他們也能毫無顧忌地把人交出去。
但為了以防萬一,阮雲琛還是給那個叫“高倩”的流浪漢開了個鐘點房,叫她收拾一下自己,並給她準備了身還算得體的衣裳。
儘管看著還是一臉的疲憊和厭倦,但起碼人模人樣的。
簽字的時候,院長低頭看著表格,頭都沒抬,隻歪著身子找著公章。
整個領養的過程不超過十分鐘,其中八分鐘都是方琴在找東西——淮龍福利院,也確實是沒什麼人願意來領養孩子。
整個淮龍市都及不上三線城市的標準,人人都忙著自己的家務事,又怎麼可能有那種閒工夫去外麵大發善心。
方琴往上翻著眼睛盯著高倩,她那老花眼好半天才對上焦。隔了會兒,她才說:“我們淮龍福利院不負責辦理轉戶口手續,需要把她戶頭掛你名下的話,自己上民政局弄去。”
高倩敷衍地點著頭,嘴裡含糊應著:“好,好。”
方琴把材料挨個蓋好了章,高倩忙不迭地就給拿了走。這個流浪漢女人甚至心情很好地拉著阮雲琛和阮淼淼的手,把她們帶回了宿舍:“去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收拾,咱出去咯。”
——表現得跟真的要領養她們似的。
同屋的人紛紛露出了羨慕的神色,那先前總愛給阮雲琛使絆子的蔣翠兒也透過被子縫兒悄悄地看了過來。
阮雲琛不是很適應這種被人盯著看的感受。
她快速地把洗漱用品和幾件早就穿舊了的衣服囫圇塞進了帆布袋子裡,拉著淼淼就衝出了宿舍。
高倩悠哉悠哉地看了圈屋子裡藏在床杆後的小孩兒們,吹了聲口哨,踢著腳上沒好好穿的皮鞋走了出去。
一出福利院的大門,高倩牽著阮雲琛和阮淼淼進了旁邊的小巷,伸出手掌,眼神貪婪:“尾款呢?”
阮雲琛抬眼看了她一下,從口袋裡掏出剩下的兩千塊錢。高倩一把奪過了錢,往手指上吐了口唾沫,一張一張地數了起來。
她來來回回數了不下三十遍,直到那紅票子都給數得卷了邊,高倩才滿意地把錢塞進兜裡。
隻是她看向阮雲琛的眼神突然就變了。
“你身上是不是還有錢?”
高倩拖長了聲音,站直了身子。她的臉上仍帶著一副笑模樣,可眼底卻帶著一絲貪婪的光,“把剩下的拿出來吧,彆讓我動手。”
阮雲琛緩緩抬頭看了她一眼。
“我身上已經沒錢了。”她說。
高倩顯然不信。
她響亮地嗤笑了一聲,猛地伸手去抓阮雲琛的帆布袋。那動作快得幾乎沒有猶豫,但她——
她低估了阮雲琛的反應速度。
阮雲琛的手在半空中迎了上去,精準地抓住了高倩的手腕。她的力道不大,卻像鋼鉗一樣,讓高倩無法掙脫分毫。
高倩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另一隻手立刻揮了過來,試圖掙紮。阮雲琛側身避開,反手一扣,瞬間將她的手扭到了背後。
“嘶——”高倩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臉色瞬間白了,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冷汗,“鬆手!你這是乾什麼!”
阮雲琛語氣平靜:“我說了,沒有錢。”
她微微用力,手上的力道透過關節傳到高倩的骨頭上,那種撕裂般的疼痛讓高倩幾乎站不住腳。
“彆彆彆!鬆手!我不搶了!我不要了!我不要了還不行嗎!”高倩語氣帶了幾分顫抖,終於開始求饒。
阮雲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力道緩緩鬆開,但仍舊保持著高度戒備。
“記我們的交易已經結束了。”她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懾力,“如果你再試圖動什麼歪心思,下次我不會手下留情。”
高倩狼狽地揉著自己的手腕,咬牙切齒地瞪了阮雲琛一眼,卻沒有再多說什麼。她知道,眼前這個瘦小的女孩,根本不是她能招惹的對象。
她低聲罵了幾句粗話,灰溜溜地轉身走了,腳步帶著幾分慌亂。
阮雲琛看著她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冷意。她牽起了阮淼淼的手,低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小女孩,卻發現她掙紮大眼睛看著自己,細軟的手指卻始終抓著衣角沒鬆開。
“嚇到了?”阮雲琛語氣儘量平靜,壓低了聲音,像是怕把對方嚇跑一樣。
淼淼的眼睛裡澄澈得一如既往。她的小臉上沒有一絲恐懼,反而帶著點疑惑:“姐姐怎麼會嚇到我呢?姐姐是保護我的。”
阮雲琛腳下一頓,隨即緩緩蹲下身,像是想確認什麼似的,仔細地看著她的表情。
“我那麼凶,你真的一點都不怕?”阮雲琛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帶著些不自覺的試探。
淼淼眨了眨眼睛,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奇怪:“姐姐凶一點是好事啊,這樣壞人就不敢欺負我們了。”
阮雲琛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想要開口,卻半天沒發出聲音。
“再說了,”淼淼又補了一句,稚嫩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莫名的篤定,“姐姐厲害得很,她才不敢怎麼樣。”
阮雲琛低頭,手指輕輕撣了撣淼淼額前的碎發,像是確認她確實沒有被嚇著。
“可是姐姐也會害怕。”她低聲說,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解釋。
“那我保護姐姐。”淼淼抬起小臉,認真地看著她,眼神裡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阮雲琛笑了一聲,很輕,幾乎沒什麼起伏,像是一滴雨水墜進了一片寂靜的湖泊。她摸了摸淼淼的頭,沒有說話。
——六歲的小孩,又會說什麼謊言?
即使那真的是謊言,阮雲琛也願意相信。
淼淼眯著眼笑起來,眉眼彎彎,露出兩顆小虎牙。
“那姐姐現在還怕嗎?”她湊近了一些,小臉上全是好奇。
阮雲琛笑了笑,低頭看著她,聲音柔得不像她:“走吧,回家。”
“家?”淼淼的聲音裡有一絲疑惑。這個字對她而言,已經模糊得快要沒有具體含義。
阮雲琛低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解釋。她牽著妹妹的手,沿著窄巷朝記憶中的方向走去。
狹窄的巷子裡堆滿了垃圾,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黴味和煤氣的氣息。
四年的時間,巷子的光景似乎沒什麼變化,卻又完全不同了。
空氣裡依然彌漫著濕漉漉的黴味,還有熟悉的煤氣味,仿佛整個街區都泡在一種沉悶的壓抑裡,動彈不得。
攤販的吆喝聲比記憶中更嘈雜,也更疲憊。偶爾能聽到自行車鈴聲從巷口遠遠傳來,又迅速消失在另一頭。
阮雲琛背著淼淼,朝著記憶中的樓走去。
淼淼的兩隻小手環在她脖子上,拎著一袋剛從小攤上買來的豆漿。豆漿的袋子薄薄軟軟的,透過熱乎的溫度,淼淼的手指被燙得微微蜷縮著。
“姐姐,這是什麼味兒呀?”淼淼輕輕嗅了嗅,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好奇。
阮雲琛沒有停下腳步,隻是抬頭看了一眼前方昏暗的街道:“是煎餅攤的味兒。”
“香香的。”淼淼滿意地嘟噥了一聲,垂頭喝了一口豆漿,熱氣撲到她臉上,小鼻子皺了皺。
阮雲琛聽著她吸管咕嘟咕嘟的聲音,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像是笑,又像隻是疲憊的牽動。
“彆晃,抓穩了。”她說了一句,手卻悄悄往後摸了一下,扶住了淼淼的膝蓋。
淼淼咬著吸管沒說話,眼睛卻被街邊的各種攤子吸引得轉來轉去。忽然間,手裡軟滑的豆漿袋子一個沒抓穩,袋口一歪,豆漿滴滴答答地灑了出來。
“啊——”淼淼低聲驚呼,想去抓,卻越弄越糟,豆漿順著袋口一路流下來,滴在巷子濕漉漉的地上。
奶白色的液體混著汙水蜿蜒成一條小溪,沿著地勢流向橋下的暗角。
——好像有個孩子蜷縮在那裡。
他緊緊抱著自己瘦削的身體,頭埋在膝蓋間,像是試圖把自己隱藏起來,逃避周圍的一切。
破舊的衣服和臟兮兮的皮膚讓他整個人融進了周圍的泥濘和廢棄物裡......忽地,他抬起了頭。
阮雲琛驀地頓住了。
那雙眼睛......太亮了。
乾淨的,安靜的,像一潭無人攪動的深水。
淼淼輕輕拉了拉阮雲琛的頭發:“姐姐,他在做什麼呀?”
“……躲雨。”阮雲琛隨口回了一句。
雨早已停了,隻有豆漿滴落在地麵上的輕響。那個孩子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隻是沉默地看著阮雲琛,目光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疏離感,仿佛他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沒有人經過。
空氣裡是巷子深處發黴的味道和腳下水窪的寒意。
前頭不遠是當初的家,後麵不遠是嘈雜的攤販,卻就似乎隻有這裡,安靜得仿佛另一個世界。
阮雲琛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手裡提著的肉包子袋子因為力道而發出輕微的塑料摩擦聲,她幾乎是無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可很快又頓住了。
“......走吧。”阮雲琛說。
她掂了掂背上的淼淼,把她背得更穩了些。淼淼吸了一大口豆漿,豆漿袋子的滋啦聲在耳邊作響。
淼淼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了看暗角,輕輕地拉了拉阮雲琛的衣角,小聲問:“他吃飯了嗎?”
“……大概吧。”阮雲琛的回答輕得幾乎要消散在風裡,像是沒有經過思考就脫口而出的句子。
她沒有回頭,隻是攥緊了淼淼的小手,加快了步子。腳下踩過的路麵濕滑而冷硬,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濕潮得讓人難受。
巷子儘頭,那棟曾經無數次想要逃離的舊樓的影子逐漸清晰了起來。
斑駁的牆麵像是被雨水洗刷了無數遍,露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裂痕。阮雲琛走得很慢,卻沒有停下,每一步似乎都在試探著什麼,又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推著往前。
“姐,這是家嗎?”淼淼抬頭看著破敗的筒子樓,眼裡滿是陌生和困惑。
“是。”阮雲琛點了點頭,拖著疲憊的身體爬上樓梯。淼淼乖乖跟在後麵,手裡還緊緊攥著已經喝空了的豆漿。
到了熟悉的門前,阮雲琛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
——這是阮啟明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家產之一。
或者說,這是她們的媽媽白清和留下的,是她工作的幼兒園分配的家屬房。
這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阮啟明揮霍光的東西了——但也被抵押給了宋祈。
為了借錢買酒。
隻是阮雲琛從未想過,這把早已廢棄的住所的鑰匙,卻成為了她們唯一能遮風避雨的地方。
她把鑰匙插進鎖孔,試探著轉動,門鎖意外地“哢噠”一聲打開了。
門內的空氣帶著幾分陳年的潮濕氣息,地上散落著父親留下的酒瓶和煙蒂。牆角堆滿了灰塵,家具上蓋了一層厚厚的灰,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上麵爬過的老鼠腳印。
當初阮啟明死去時濺得到處都是的血已經被清理乾淨了,阮雲琛不知道是誰清理的,可能是警察找的人,也可能是……宋祈。
那個男人…他當然不可能想要抵押在他手裡的房子裡這麼晦氣連天,要說他找人來查房並大發善心地清理了一番,也不無可能。
血跡雖沒了,東西倒還亂著,屋子裡滿是灰塵味和彌留不散的酒臭,即使過去了四年,也依舊刺鼻得很。
“姐,這裡能住嗎?”淼淼小聲問,聲音裡藏著幾分害怕。
“能。”阮雲琛用袖口擦了一下鼻尖,深吸一口氣,“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地方了。”
她找來破布和水桶,開始打掃屋子。
淼淼看著阮雲琛的動作,試探著拿起一塊破布,幫忙擦拭牆角的灰塵。她們忙了整整一下午,總算讓這間破敗的小屋恢複了些許人氣。
天色漸暗,窗外的吆喝聲逐漸停息,樓道裡傳來零星的腳步聲。阮雲琛坐在已經清理乾淨的木椅上,目光落在窗外,手裡握著一張小小的零錢票,細數著她僅剩的錢。
“姐,我們會再回去福利院嗎?”淼淼突然問。
“不回去了。”阮雲琛低聲回答,眼神裡透出一股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堅定。
“那以後我們會好嗎?”淼淼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她,稚嫩的臉上帶著幾分不確定。
“會的。”阮雲琛的聲音很輕,但話語裡的決心像是從骨子裡生長出來的,“會好的。”
夜色徹底降臨,窗外的風聲漸漸平息。
阮雲琛摸了摸淼淼的頭,將她抱到床上,用唯一的一條毯子把她裹緊。自己則坐在床邊,聽著淼淼漸漸平穩的呼吸聲,目光沉沉落在天花板上。
她知道,脫離福利院不過是第一步。
前方的路仍舊漫長而充滿荊棘。
但她......
她一定能找到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