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鈴聲拉扯著潮濕的空氣,將整個福利院從沉寂中拽了出來。樓道裡的腳步聲此起彼伏,像潮水拍打在石壁上,每一下都透著冷意。
阮雲琛揉了揉眼睛,從硬邦邦的床板上坐起來,順手摸了摸淼淼的頭。小女孩還在睡夢中,抱著枕頭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像是在夢裡也不肯鬆開她僅有的安全感。
“起來了,彆賴著。”阮雲琛低聲說。
淼淼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揉著臉湊到她懷裡蹭了一下。阮雲琛沒轍,歎了口氣。
“再賴床,連白粥都吃不上了。”
淼淼不太高興地嘟了嘟嘴,睡眼惺忪地爬了起來。
宿舍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年的黴味,像是潮氣一直積壓在牆裡,從未有過散開的機會。
早餐時,孩子們一字排開,端著鐵碗站在隊伍裡。廚房的工作人員拎著一個長柄勺,懶懶地舀著鍋裡的粥,隨手倒進碗裡,動作機械得像個木偶。
粥依舊清得像水,米粒稀稀拉拉地飄在碗底,仿佛是在嘲笑誰還對這頓飯抱有期待。
輪到阮雲琛時,她伸出碗,接過那勺“粥”。工作人員頭也不抬,直接揮手讓下一個孩子上前。
淼淼捧著碗跟在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到院子的角落。
“姐姐,我的粥裡有米!”淼淼小聲說,語氣裡透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喜悅。
阮雲琛沒說話,隻是看了她一眼,把自己的饅頭掰了一半遞過去。淼淼接過來,笑得像是得到了什麼天大的恩賜。
四周的孩子們三三兩兩地擠成一團,低聲嘀咕著。
“早知道是這種日子,還不如不活了。”
“你有啥資格說這話?再熬幾年,說不定還能出去呢。”
“出去乾嘛?還能活成什麼樣?”一個年長的男孩冷笑著說。
他們的聲音混在風裡,像是一把鈍刀子,刮在每個人的耳膜上。阮雲琛低頭喝著自己的粥,目光落在地上的一片水漬上,像是在專心致誌地研究它的形狀。
阮雲琛沒有理會這些,她吃得很慢,像是在咀嚼每一口空氣。吃完後,她起身把碗送回回收桶,牽著淼淼的手回到隊伍裡,等待分配一天的任務。
陽光爬上福利院的圍牆時,孩子們已經被趕到了街上。工作人員將傳單分給他們,隨便指了幾個方向,便揮手讓他們散開。
阮雲琛站在一家小店門口,傳單一張一張地從她手中遞出去。
她不說話,也不多看路人,隻是機械地重複著這個動作。偶爾有人接下傳單,也會迅速塞進包裡,或是隨手丟進垃圾桶。
一輛三輪車從她麵前駛過,車上的貨物晃晃悠悠,發出吱嘎的聲響。店門口的風鈴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發出一陣清脆的叮當聲。
除了領政府和國家的補助之外,福利院就是靠著這些來賺錢。
接下彆人的傳單活兒,讓小孩們發出去。偶爾會有心善的路人給些錢,就那也會被生活老師給沒收上去。
阮雲琛抬頭看了一眼天色。
陽光透過樓與樓之間的縫隙灑下來,光斑像是一塊塊破碎的鏡子,刺得人眼睛生疼。
她低頭看著自己手裡的傳單,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快了。
馬上就可以走了。
還差兩千。
還差兩千,就能把她和淼淼一起贖出去。
一個男人接過了傳單,看了一眼,隨手丟在了地上。
阮雲琛沒吭聲,隻撿起地上的傳單,重新夾回手裡的那一疊。她的動作依舊不慌不忙,仿佛這就是她的全部工作。
午後的陽光逐漸變得炙熱,照在人身上像是在烤乾每一絲力氣。
阮雲琛的手指因為長時間抓著傳單而發麻,紙張的邊緣刮得皮膚生疼。她瞥了一眼傳單的數量,悄悄翻出了幾張長得不同的單據夾在中間。
——那是宋祈給的傳單。
無須財產證明和資金流水便可直接申請的貸款,1元起貸。
這種傳單夾在福利院接下的傳單廣告裡散出去,自然而然的就能給宋祈拉到生意。
福利院的傳單大都是各種商鋪商家印出來的折扣和新店特惠廣告,大多數不愁錢不愁吃穿的都隻會嫌煩,但總有那麼些喜歡占些優惠便宜的,和一些當真是有生活困擾的。
不愁錢的當然不會看,但貪小便宜的一定會接下。接下的人本就有一半一半的可能性會缺錢花,而如果看到了夾在背後的借貸廣告,當真就會心動。
這個伎倆阮雲琛已經用得駕輕就熟——福利院並不會認真核對每一張傳單每一次任務,那其中的卻空,她自然可以順利地鑽進去。
街對麵是一個舊貨市場,攤販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間或夾雜著三輪車急促的刹車聲。阮雲琛看著那邊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有些失神。
隻差兩千塊就能把她和淼淼贖出去,可那之後......
會比福利院更差嗎?
從一個火坑跳入另一個火坑,阮雲琛從未後悔過“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儘管他真正的死因是突發腦溢血,撞上了茶幾。
可她心裡卻一直默認為是自己害死了他。
這樣想似乎能讓她好受一些,至少將那份無法消解的恨意有了一個明確的出口。
但宋祈的出現讓一切變得更加模糊。她不知道,和這個人沾上關係究竟是對是錯,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還有選擇的權利。
宋祈可能並非她唯一的出路,但他是那個時候的她唯一能破罐子破摔想得到的解法。
人在陷入絕境時總會慌不擇路,而宋祈就是她眼前唯一能看到的路。
她不能後悔。
她沒時間後悔。
她得往前走。
福利院......
她現在的路,就是逃出福利院。
手腕酸澀,腳底發燙,阮雲琛的手習慣性地伸出去,站在麵前的人卻遲遲沒有接下那張傳單,反而抽了口氣,發出了聲有些猶豫的呼喚:“雲雲?”
阮雲琛的手頓住了。
她抬起頭,緩緩地看向了麵前的人。陽光正足,阮雲琛緩了半天才適應了那強烈的光線,而就在那張臉清晰地落進視線裡,阮雲琛心頭微微一震,指尖下意識攥緊了傳單。
——程一冉。
程一冉的媽媽就是當初報案的麵店老板萬秀,他們就住在阮雲琛家樓上一層,偶爾也是能遇得上。
隻不過阮啟明的事情全樓的住戶都知道,所有人都對他們家敬而遠之——最好是壓根彆遇上,所以程一冉和阮雲琛也不算是有多熟稔。
但阮雲琛倒是有些意外。
意外於會在這裡再見到以前認識的人,意外於對方竟然還會......停下,和她打上招呼。
程一冉比記憶中的模樣長高了許多,眉眼卻依舊熟悉。她背著書包,校服裙下的腿因奔跑而微微發紅,目光中帶著試探和驚訝:“真的是你?阮雲琛?”
阮雲琛的手蜷縮了下,手裡的傳單幾乎要被攥出褶皺。她遲疑了一瞬,低聲回應:“是我。”
程一冉快步走近,站在她麵前,語氣裡透著顯而易見的驚訝:“你這些年去哪了?我們是不是有兩年......三年沒見了?還是四年來著?大家都說……都說你和淼淼去彆的城市了,原來你還在淮龍啊!”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話優點太多,程一冉戛然止住了自己的問題。可沒過一會兒,她心裡又冒出了好奇:“你......你們現在在哪住?”
“福利院。”她的聲音淡漠,眼神沒有半分波動,“淮龍福利院。”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程一冉的表情僵了一下,明顯沒料到這個答案。
“你還好嗎?”她問,語氣輕得像怕驚動什麼。
阮雲琛抿了抿唇,低頭把視線投向地麵。
街道邊的雜草長得很快,鞋尖不小心碰到了一根,在她把腳縮回去的時候,草根又彈了回去:“挺好的。”
程一冉張了張嘴,顯然想問些什麼,但最終隻是歎了口氣,換了個話題:“你還記得以前的語文老師嗎?我翻到你以前的書,上麵還有你畫的小烏龜。”
小烏龜。
阮雲琛愣了一下,記憶深處似乎被撥動了一根弦。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幾乎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畫過這些東西。
程一冉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身體不自絕地僵住了。一瞬間空氣裡全是沉默,阮雲琛冷不丁道:“你......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要繼續發傳單...”
程一冉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抿了抿嘴:“好吧。”
她低頭看了看腕表,匆匆補了一句:“那你……保重。有需要的話......”
程一冉頓了頓,最終還是把後半句咽回了肚子裡,默默地拿走了一份阮雲琛手裡的傳單,“有需要的話,可以打110,警察肯定會幫忙的。”
程一冉走了。
陽光曬得人睜不開眼睛,周圍的行人如潮水一般湧動,偶爾有幾個停下來接過傳單,但她沒有伸手。
阮雲琛握了握手指,又鬆了開。有股說不明白的情緒在心底翻湧,不深,卻讓人無法忽視。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
她隻是不自絕地捏緊了拳頭,指甲摳在了手掌心的繭子上。繭子抵著肉,肉隱隱作痛。
“還給不給錢了?不給趕緊走,彆耽誤我生意。”
一聲吆喝瞬間拉回了阮雲琛的思緒。眼前坐在塊破棉被上的女人不耐煩地嚷著。
她的頭發打了一股又一股的綹兒,臉上手上全是垢泥。她身上的牛仔夾克和西裝褲明顯小了一截,左右不成套的鞋襪連長短大小都不一致。
女人麵前還有個癟了好幾處的不鏽鋼碗。
碗裡一共也沒幾個鋼鏰兒,一毛五毛散散拉拉地堆在那兒,數量最多的是一分,但仔細一數,估摸著也不超過六枚。
阮雲琛咽了口氣。
“我這有一筆錢,我需要你幫我辦一件事。事成了,錢全歸你。”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