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裡光線昏暗,地板在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孩子們從門縫裡偷偷探出頭,有的低聲議論,有的隻是默默地縮回去,假裝什麼也沒看到。
她被帶到了方琴院長的辦公室。
老女人坐在桌子後麵,手裡拿著一支筆,不緊不慢地敲著桌麵,目光冷冷地盯著她。
“錢哪來的?”方琴開口,聲音尖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發傳單的時候,有人給的。”阮雲琛低著頭,聲音平靜。
“有人給的?”方琴冷笑一聲,“你騙誰呢?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發傳單能給你那麼多錢?”
阮雲琛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方琴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她麵前,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再問你一遍,錢,是不是偷的?”
阮雲琛的眼神毫無波瀾:“不是。”
方琴的手猛地一甩,力道大得讓她踉蹌了一下。老女人的聲音低沉又危險:“你還嘴硬。行,那就關禁閉吧,等你想明白了再說。”
她一揮手,旁邊的生活老師立刻上前,將阮雲琛拖了出去。
禁閉室的門關上的那一瞬,昏暗的空間裡隻剩下了她一個人。牆壁冷得像冰,空氣裡彌漫著黴味。
阮雲琛靠著牆坐下,閉上了眼睛。
這一切她早就預料到了。
可預料到又如何?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忍耐到有一天她能夠徹底擺脫這個地方。
禁閉室沒有窗,隻有一盞昏暗的吊燈,在頭頂搖搖欲墜。
阮雲琛坐在地上,背靠著牆,冰冷的觸感順著薄薄的衣料鑽進骨髓。這裡的每一麵牆都像是壓在人身上的鐵板,讓人透不過氣。
她聽不到外麵的聲音,隻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耳邊回蕩。禁閉室的空氣潮濕而渾濁,牆角隱約可見乾涸的水跡和發黴的斑點。
阮雲琛環抱住雙膝,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她閉著眼睛,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閃過淼淼抓著那個空鐵皮盒子的樣子,眼淚沾在她小小的臉頰上,像是雨後的水滴掛在枯萎的葉片上。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慢慢睜開眼。
昏黃的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又長又薄,貼在牆麵上,如同一個被困住的幽靈。
時間過得很慢,慢到她可以聽到自己的胃在咕咕作響,慢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流沙中掙紮。
三天沒有食物,也沒有水。
最初的饑餓和口渴像是利刃劃過她的神經,但到了後來,一切都變得麻木,像被一層濃霧包裹。
直到她幾乎快要失去意識時,禁閉室的門終於被打開了。
外麵是黃昏。
刺目的光線湧進來的那一刻,阮雲琛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
生活老師站在門口,聲音冷冷的:“出來。”
阮雲琛扶著牆站起來,腳步有些虛浮,卻沒讓自己摔倒。
門外的風吹來,夾雜著外麵世界的喧囂和人聲。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仿佛終於從窒息中掙脫出來——儘管這隻是一場短暫的喘息。
“知道錯了嗎?”生活老師用了個陳述的語句問出了這個問題。
阮雲琛沒說話。
生活老師似乎也並不在意她的答案如何。她隻是把那根永遠不會拿走的牙簽從左邊牙縫塞去了右邊牙縫,又說:“發傳單的任務,你還得繼續。”
她看著阮雲琛,語氣淡漠:“彆以為關了幾天禁閉就能躲過去,快去集合。”
阮雲琛沒有回答,隻是拖著疲憊的身體往院子走去。
院子裡,幾個孩子在竊竊私語,看到她走過來時,立刻閉上了嘴。
有人偷偷指了指她,又低聲嘀咕了幾句。她沒有理會,隻是徑直走向傳單的集合點。
烏雲從遠處堆疊而來,沉重得像要壓垮城市的脊梁。手中的傳單輕飄飄的,每一步都像踩在鐵板上。
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汽車的鳴笛聲和人聲混雜,像一場永不停歇的噪音交響。阮雲琛站在街頭,機械地把傳單遞給路人。
有人接過,有人拒絕,有人隻是用冰冷的眼神掃過她。也有人接過傳單後,隨手丟在地上,扭頭罵了一句:“煩死了一天天的。”
風吹亂了發梢,夾雜著濕冷的潮氣。阮雲琛感到身體裡的疲憊像潮水一樣湧來,她的手指冰冷得發僵,但依舊一張一張地把傳單遞出去,動作平靜又機械。
“還在發呢?”
忽地一聲從頭頂傳來,不用抬頭都能聽得出這吊兒郎當的聲音到底是來自什麼人。
宋祈隨手把手裡的煙掐滅,隨口調侃了一句,“真勤快啊。”
阮雲琛沒有說話。
“怎麼?”宋祈挑了挑眉,“生氣了?”
“說吧,要做什麼?”
宋祈眯了眯眼,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笑得更加愉悅:“上車吧,帶你賺點真金白銀的活兒。”
阮雲琛站在原地沉默了一瞬,然後抬腳邁向了街邊停著的那輛車。
她是需要錢。
需要一筆......能把她和淼淼從福利院裡贖出去的錢。
哪怕那筆錢,是從這個男人手裡賺到的。
哪怕它是一場危險的豪賭。
車裡仍舊是那股熟悉的煙草味,混合著皮革的氣息,帶著揮之不去的壓迫感。阮雲琛坐在後座,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低頭沉默著。
宋祈倚在座椅上,眼神從她身上掃過,嘴角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丫頭,你知不知道你這副模樣,像個送進監獄的小犯人。”
阮雲琛抬眼看了宋祈一眼。
車在淮龍市的破舊街巷中穿行,窗外的風景逐漸從人聲鼎沸的鬨市變成寂靜的老街。磚牆上爬滿了陳年的黴跡,街邊偶爾有幾個閒坐的老人,用麻木的目光注視著駛過的車。
“今天很簡單。”宋祈撣了撣煙灰,漫不經心地說,“去幫個忙,討點利息回來。”
阮雲琛沒有問“利息”指的是什麼,也沒有追問“討利息”的具體方法。她隻是點了點頭,像是接受了一項無需多言的任務。
車在一棟廢棄廠房前停了下來。灰撲撲的建築佇立在荒地中央,像一隻疲憊的野獸,風從破碎的窗戶吹進,發出嗚嗚的響聲。
“下車吧。”宋祈開了車門,下令般地說道。
廠房的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裡麵傳來低沉的說話聲。幾個穿著淩亂的男人坐在一張破舊的木桌旁,桌上擺著幾瓶廉價酒和一個卷曲的賬本。
“梁老板。”宋祈推開門,大搖大擺地走進去,聲音懶散卻帶著讓人無法忽視的氣勢,“怎麼?利息拖了幾個月,還打算賴賬不成?”
坐在最中間的男人——梁老板,臉色當即變了。
他站起身,手在桌子邊緣抖了抖,擠出一抹勉強的笑容:“宋哥,生意最近確實不好,能不能再寬限幾天……”
“不好?”宋祈嗤笑一聲,目光掃過桌上的賬本和酒,“生意不好還能喝得起酒?梁老板,你這‘不好’,怕是專門給我聽的吧?”
梁老板的笑容僵在臉上,額角開始冒出冷汗。
宋祈沒有再說話,朝旁邊的手下抬了抬下巴。幾個彪形大漢立刻上前,把梁老板按回了椅子,毫不客氣地開始翻他的抽屜和賬本。
阮雲琛站在一旁,冷眼旁觀著這場毫無懸念的審判。她沒有出聲,也沒有退後,隻是靜靜地看著,像一個旁觀者。
“這位是?”梁老板目光一轉,終於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阮雲琛,語氣裡帶著掩飾不住的惶恐。
“撿的小孩兒,帶出來見見世麵。”宋祈倒是不吝嗇解釋一嘴,他聳了聳肩,語氣輕描淡寫。
梁老板的眼神閃了閃,不再說話。
幾個手下已經從廠房的角落裡搬出了一些看起來值錢的東西——幾箱機油和一堆零件。
“行了,就這些。”宋祈站直身體,拍了拍手,“梁老板,利息先抵了,剩下的,自己看著辦。”
說完,他轉身就走,根本不再多看一眼。
阮雲琛跟在他身後,邁步走出了廠房。身後是梁老板的罵聲和那些物品被搬上車的聲音。
車再次啟動,駛離了那片破舊的荒地。
“怎麼樣?”宋祈突然開口,轉頭看了她一眼,“今天這課,學到了什麼?”
“弱者吃虧。”她低聲回答。
宋祈大笑,似乎對這個答案頗為滿意:“你這小丫頭,真是個好苗子。”
車窗外的城市慢慢褪去白天的喧囂,霓虹燈光在路麵上拉長出斑駁的影子。
阮雲琛坐在後座,臉頰靠著冰冷的玻璃,神情依舊平靜。她的手指在膝上交疊,幾乎沒有動彈,但腦海裡,白天的一幕幕卻像電影膠片般閃過。
梁老板恐懼的眼神,宋祈漫不經心的笑,手下搬走物品時的冷漠動作……每一個細節都刻在她的腦海裡,像是一個還未拚湊完整的謎題。
“今天乾得不錯。”宋祈坐在前座,點著了一根煙,煙霧在車廂裡慢慢彌漫。他轉頭看了她一眼,“等你再熟練點,像這種小事就不用我親自帶了。”
阮雲琛沒有應聲,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車子在福利院門口緩緩停下。宋祈叼著煙,目光透過後視鏡落在她身上,隔了會兒,又掏了兩百塊出來:“去,再給我買條煙。”
阮雲琛愣了一愣,這會兒她沒有猶豫,直接接過了那兩張晃眼的紅票子,一路跑進了街角的便利店。
便利店的老板看到她進來時一點反應也沒有,倒是十分自然地從後頭的櫃子裡拿了條跟上次一樣的紅杉樹出來,話都沒說一句,找了零就坐回去看電視了。
阮雲琛自己探過身子從他旁邊扯了個紅塑料袋,把煙給裝了進去,轉身離了去。
宋祈笑笑地坐在車裡看著這一切,而後衝阮雲琛臉上吐了口煙:“這會兒熟練挺多了,嗯?”
阮雲琛沒有避開,隻是被熏得有些睜不開眼:“找零您還要嗎?”
宋祈滯了一瞬,接著哈哈笑了好半天,臉上的墨鏡都笑歪了。他用那半邊沒罩著墨鏡的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阮雲琛,從鼻子裡又噴了點兒煙出來,笑道:“想要就拿著唄。”
阮雲琛握著那幾塊零鈔,手心微微有點濕。她低頭看了眼,隨手將它們塞進口袋,沒再說什麼。
宋祈仍懶散地靠在座椅上,車裡的煙霧隨著窗縫微微飄散出去,他的墨鏡已經被推上了頭頂,露出了一雙帶著笑意卻深不見底的眼睛。
他似乎並沒有多在意這個小插曲,反倒像是看見了某種有趣的事情似的,唇角勾著漫不經心的弧度。
“還不回去嗎?等著下一個任務?”宋祈用手指敲了敲車窗,煙灰撣下來了一些,順著風吹倒了阮雲琛身上。
宋祈笑了一聲,順手就伸去給她拍了掉。阮雲琛條件反射地一抖,往後退了一步。
這麼一步讓宋祈也愣了一下,他動作停頓了幾秒,隨即又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他前頭開車的都開始臉色發白。
“老大,要不然咱先回去?”
宋祈擺了擺手,示意他閉嘴。開車的人立刻噤聲,動都不敢動一下。可他同時又止不住好奇,隻能小心翼翼地透過倒車鏡往外邊看。
阮雲琛卻忽地一言未發,扭身走了。
她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即使是直到走到大門裡也沒聽見街角停著的那輛車發動的聲音,她也不敢再分半點目光過去。
她隻覺得自己的腳步快得像是在逃避洪水猛獸。耳邊的風聲漸漸掩蓋了身後傳來的笑聲,煙味也被清冷的空氣衝散得乾乾淨淨。
直到衝進了福利院的大門裡走出十幾步遠,她才停了下來。
口袋裡的那幾塊皺巴巴的零鈔硌著手心,天上漸漸落下的夕陽一點點吞沒了所有的光。
剛剛那一瞬間,她差點開了口。
差一點......就差一點。
心裡那個可笑的念頭差點衝破她的理智,讓她對著宋祈問出“能不能假裝是領養人把她和淼淼帶走”這種瘋話。
她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卻覺得胸口壓得更悶了。
“瘋了。”她在心裡冷冷地罵了自己一聲,指甲摳進掌心,努力壓住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緒。
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宋祈是誰?他是一個隨時可能把你推進更深泥潭的人,是一個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決定你生死的人。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念頭——讓他來假扮領養人,把自己從福利院接出來?
她扯了扯嘴角,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尖。鞋麵上沾了些泥點,看起來臟兮兮的,就像她現在的境地一樣,晦暗又可笑。
風從巷口刮過,吹得她的發絲有些淩亂。阮雲琛抬起頭,目光落在不遠處福利院的鐵門上。那門鏽跡斑斑,像是一張陳舊的網,擋住了所有通向外界的出口。
她握了握口袋裡的鈔票,覺得這幾張錢薄得像紙一樣輕,卻又像鉛一樣重。
“得靠自己。”她在心裡默念了一遍,低頭朝宿舍樓走去。
——得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