債(1 / 1)

她猶豫了一瞬,還是走了過去。

“來,”宋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賬單,遞給她,“告訴他,他該還多少。”

阮雲琛接過賬單,低頭掃了一眼,利息加本金的數字清晰地寫在上頭。

“兩千八百七十。”她抬起頭,聲音冷靜地念了出來。

那男人的臉色更白了,他連連後退,腳後跟撞上了一輛自行車。他哆哆嗦嗦地說:“祈哥,您知道的,我最近真是……真是……”

“真是什麼?”宋祈的聲音一瞬間冷了下來,他從阮雲琛手裡接過賬單,隨手一甩,砸在男人臉上,“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男人慌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祈哥,您再寬限一周,我一定想辦法還錢!真的,我發誓!”

宋祈冷笑一聲,吐出一個煙圈,目光懶懶地落在阮雲琛身上:“你說,該怎麼辦?”

阮雲琛沒有說話,她的視線從地上那個瑟瑟發抖的男人身上移開,低垂著眼,仿佛認真思索著宋祈的問題。

空氣裡滿是煙草的辛辣味和鐵鏽般的壓迫感,她的手微微握緊,指尖隱隱泛白。

“說呀,彆裝啞巴。”宋祈聲音裡多了幾分不耐,嘴角卻揚起一抹冷笑,像是獵人隨手撥弄陷阱旁的小獵物。

阮雲琛抬起頭,看了一眼宋祈,又看向那個跪在地上、哭得滿臉是淚的男人。

她的唇抿得很緊,像是在逼自己說出什麼。

“有答案了?”宋祈笑道,“有答案就說出來,怕什麼?這裡可都是我們自己的人。”

“砍條胳膊。”

這聲音不大,卻是字字清晰,冷不丁地落在這狹窄的修車鋪裡。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宋祈反應過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漸漸地,那笑聲開始變大,直到肆無忌憚地噴湧而出。

他捂著肚子搖了搖頭,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上來就玩兒這麼大的?”

他用已經被抽得都滅掉了的煙頭點了點阮雲琛,眉眼間帶著些戲謔:“還真敢說啊。”

阮雲琛沒有接話,手指下意識地捏緊了衣角。

她的確不懂這些,但她記得電視裡的畫麵,收債時不是斷胳膊就是砍腿,灌水泥桶扔進河裡……她甚至還記得自己在福利院時有個小男孩兒偷偷和她說,那些人把人五花大綁沉進水裡時,身上會綁著舊電風扇。

她沒見過真的,但......

她知道力氣夠了,刀刃夠快,就能讓人閉嘴。

永遠地閉嘴。

宋祈看著她的表情,眼裡掠過一絲興趣。

他甩了甩手裡的煙灰,像是下了什麼結論,玩味地笑道:“搬點東西得了。”

他說完這句話,車鋪裡的人一個個都愣住了。

“搬東西?”其中一個跟著宋祈的手下遲疑地問了一句,語氣裡透著點兒難以置信。

“搬點兒值錢的當利息,有問題?”宋祈挑了挑眉,眼神一轉,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我們這可是法治社會。”宋祈吊兒郎當地補了一句,撣了撣煙灰,站起身,指了指牆角那一堆工具,“先把那些帶走。”

修車鋪的老板跪在地上,哭得嗓音都啞了,嘴裡不停地喊:“彆、彆動那些……我兒子明天還要用啊,求求您,給點時間!”

可宋祈甚至連頭都懶得回,隻擺了擺手。

幾個手下心領神會,三兩下就把牆角的工具箱和幾台機器搬了出去。修車鋪的老板癱在地上,臉上的淚痕混著灰塵,整個人縮成了一團,卻沒一個人同情他。

阮雲琛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

她第一次近距離目睹這種場景。

總覺得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了,沉甸甸的,喘不過氣。

宋祈點了一支煙,吐出一口霧氣,看了她一眼:“不錯,挺上道的。”

阮雲琛沒接話,眼睛盯著地上被丟棄的扳手,手卻攥得死緊。

“記住,以後這就是你的活兒了。”宋祈的聲音悠悠傳來,“能乾,就一直乾下去。乾不了的話......”

他沒再說下去,隻是笑了笑,轉身走向門外。

天色更暗了。

阮雲琛回到福利院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車子停在門口,送她回來的手下懶散地打了個哈欠,把她從後座趕了下來,沒發完的傳單也一同扔了下來,散了一地。阮雲琛沒吭聲,默默地把傳單撿了起來。

車子“嗡”地一下就走了,噴了一路黑了吧唧的尾氣。

阮雲琛敲響了福利院的門。

門口的保安不耐煩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也沒問什麼,直接就扯開了門口的鐵鏈,讓她進了去。

鐵門咯吱一聲關上,將外麵的世界隔絕得乾乾淨淨。

阮雲琛站在門口,隔著褲子兜握了握口袋裡藏著的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冷風從褲腿裡鑽了進來,凍得她的渾身發木。

門內很安靜,隻有隱約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來。

空氣裡有一種異樣的安靜,像是一場醞釀中的風暴。

阮雲琛拖著一身疲憊推開宿舍門,還沒來得及邁進去,就被迎麵衝出來的一個人撞了一下。那力道不大,隻是她太累了,直接被撞了個踉蹌,手掌下意識撐在門框上。

是同屋的蔣翠兒。

“昨晚回來得挺晚啊,”她漫不經心地開口,語氣裡透著股居高臨下的閒適,“都沒趕上查房吧?運氣倒挺好。”

阮雲琛沒有理她。

她隻抬眼掃了一圈屋內,見屋裡幾乎都空了,轉身就打算出去。

“回來不看一眼自己的床鋪?”蔣翠兒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帶著點掩不住的幸災樂禍,“我跟你說啊……昨晚可熱鬨著呢。”

蔣翠兒換了個姿勢,抱著雙臂靠在門框上,目光不懷好意地追隨著她:“要不然,我幫你猜猜丟了什麼?”

阮雲琛頓住了。

她皺了皺眉,瞥了眼蔣翠兒,心裡冒出來了股不好的預感,飛快地往最裡頭的床鋪跑去。

被褥皺得像一團揉碎的紙,衣服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枕頭歪在一旁,露出底下光禿禿的床板。

淼淼正坐在床角,抱著一隻缺了耳朵的布娃娃,眼睛紅腫得像兩顆熟透的桃子。

淼淼沒事,床鋪和日常用品也都在,唯獨......

“……你的私房錢沒咯!”蔣翠兒拖著長長的尾音,嘴角的笑容漸漸綻開。

她的語氣裡有一種刻意放大的輕鬆,就像是往燒開的油鍋裡倒水,期待著某種劇烈的反應。

但阮雲琛隻是低著頭,將散落的衣服一件件撿起來,重新疊好。

“喂,你不會是真傻吧?”蔣翠兒忍不住又開口,語調裡透著一種興奮的迫切,“不問問是誰拿的嗎?”

“是你?”阮雲琛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她臉上。

這一句問得太直接,直接到蔣翠兒一時間沒接上話。

她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但很快調整過來,故作誇張地笑了一聲:“我?你可彆瞎說啊。可沒人看見是我拿的。”

阮雲琛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她的眼神空蕩蕩的床板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收回,動作從容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蔣翠兒盯著她,沒有從她臉上找到半分預料中的憤怒或慌亂,心裡莫名有些不安起來。

她繃了繃神色,故意提高了聲音:“哼,少裝得那麼清高。還不是怕彆人知道你藏私?”

阮雲琛沒有回應,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她。

那種無聲的冷漠,比任何語言都更具威懾力。

蔣翠兒被噎得話頭一滯,心裡堵得慌,惱羞成怒地甩了句“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轉身出了屋。

門口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阮雲琛這才站起身。她把撿好的衣服一件件放回床上,整了整被褥,最後坐在床邊,低垂的眼睫在昏暗的光線裡投下淺淺的陰影。

直到看到蔣翠兒走,淼淼才用力吸了吸鼻子,“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姐……姐姐,他們……他們昨晚趁你不在...我想攔著他們,但是我...但是我、”

阮雲琛沒讓她說完。

她伸手揉了揉她亂蓬蓬的頭發,把她攬進了懷裡。

她當然知道,淼淼連站穩都費力,又怎麼可能護住那些錢?

是她不該把攢的錢放在自己的床鋪上的。

不該覺得隻是堆上一些衣服,那錢就不會被發現的。

“他們拿去哪了?”阮雲琛問。

“院長......”

阮雲琛的動作頓了一下。

就在這時,宿舍的門忽然被一腳踢了開。

一個身穿褪色藍工服的女人走進來,吊著牙簽,臉上的不耐煩像一層油汙,膩在那兒,怎麼都不可能擦得掉。

她聲音刺耳地在房間裡炸開:“阮雲琛回來了?給我滾出來!”

淼淼被嚇得抽噎了一聲,刹時臉色煞白,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阮雲琛摸了摸她的頭,轉身站了出來。

藍工服的女人惡狠狠地走了過來,狠狠地拎住了阮雲琛的耳朵。她身體被迫向前,踉蹌著站起來。

“姐姐!”淼淼哭著跑了過來,張著雙臂,試圖用自己小小的身軀擋住藍工服的女人。

女人拽著阮雲琛的耳朵,力氣大的像要把她的整個腦袋都扯下來。疼痛從耳廓蔓延到頭皮,她努力不發出一點聲音,連牙關都咬得生疼。

她轉過頭,看向那個站在原地的孩子——淼淼眼眶紅得嚇人。

“閉嘴!”女人的嗬斥聲像皮鞭抽在空氣中,淼淼的肩膀一抖,卻死死盯著她。

她的喉嚨發緊,目光卻始終沉靜如水,沒有一絲波瀾。她緩緩地張了張嘴,聲音低到隻有淼淼能聽見:“回去。”

淼淼沒有動,站在原地,臉繃得發白,腳下像生了根。

“聽話。”她說。

淼淼的嘴唇動了動,拳頭握得指節發白。

她堅持了許久,最終還是挪開了腳步,慢吞吞地往後退,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地板上,又被外麵的雨聲給掩蓋了住。

阮雲琛不再看她。

她轉回頭,耳朵的刺痛讓她的每一步都顯得僵硬。走廊的孩子們悄悄探頭,低聲議論著什麼。那目光刺在背上,像一根根冰冷的針。

“她完了。”陰影裡有人悄聲說,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