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1 / 1)

清晨的鈴聲響起,拖著長長的回音,像一根無形的鞭子抽在每個孩子的背上。阮雲琛睜開眼,習慣性地朝床邊探去——淼淼還睡在旁邊,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睫毛顫了顫,似乎正在做一個溫柔的夢。

她靜靜地盯著妹妹看了一會兒,摸了摸她的額頭。淼淼的呼吸均勻,臉頰微微泛紅,昨晚似乎睡得安穩。阮雲琛的手停留片刻,才抽回來,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這個早晨唯一的平靜。

門外傳來吵雜的聲音,孩子們蹬床板的響動夾雜著生活老師的催促。

她知道不能耽擱,便匆匆拉開被子,把自己的那件薄外套披在淼淼身上,然後迅速地疊好床鋪,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淼淼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看著姐姐的背影發呆。阮雲琛回頭的時候,看到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亂糟糟的頭發。

“再睡一會兒,我去給你拿早飯。”她低聲說。

淼淼點點頭,乖乖地重新躺回去。

阮雲琛拉開門走出去,冰冷的空氣像一盆冷水潑在臉上。

走廊裡站滿了還沒徹底清醒的孩子,個個臉上寫滿不情願。生活老師站在樓梯口,拿著一個記事本,嗓門像破銅鑼:“都排好隊!排好隊!磨磨蹭蹭的,飯還要不要吃了!”

隊伍挪到了食堂。

米粥稀得像洗米水,饅頭發出一股淡淡的酸味,咬上一口還能嘗到模糊的發酵味道。阮雲琛端著餐盤,習慣性地把饅頭分成兩半,自己留一半,另一半悄悄塞進袖口。

她沒有看周圍其他孩子的眼神,但她知道一定有人在盯著她。

她不在意,也不屑在意。

吃過早飯,生活老師照例站在院子裡點名分配任務。

阮雲琛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被派去街頭發傳單,她低著頭默默接過一疊紙,揣進懷裡,邁步走出了院子。

外麵的風掀起地上的灰塵,混合著腥濕的氣味。

街道兩旁的樹木早就枯萎,枝杈光禿禿地像被剝光了皮的骨頭。阮雲琛攥緊手裡的傳單,挨個遞給過往的路人,手上動作麻木又機械。

有些人接了,有些人嫌惡地擺手,甚至還罵了兩句。

阮雲琛不動聲色地繼續,腦海裡卻一直在盤算。她的存錢計劃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但遠遠不夠——每次偷偷攢下的零錢加起來不過寥寥幾塊,而生活老師的目光像鷹一樣,任何異常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需要一個機會,一個可以真正改變這一切的機會。

陽光從烏雲的間隙中漏下來,打在灰色的福利院牆麵上,卻沒有帶來多少溫暖。

孩子們一字排開站在院子裡,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遝薄薄的傳單。

工作人員站在隊伍前方,手裡夾著一根煙,聲音沙啞地大聲說道:“今天的任務,每人一百張傳單,發不完就彆回來吃晚飯。”

阮雲琛站在隊伍的末尾,低著頭,目光落在腳邊的泥土地上。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手指緊緊捏著傳單邊緣。薄薄的紙張在她的掌心摩擦,帶來一種輕微的刺痛感。

“聽見沒有!”女人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聽見了。”孩子們低聲回應,聲音裡沒有半點情緒。

阮雲琛默不作聲。

她不需要再問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安排,這裡的一切早已昭然若揭。

所謂的“勤工儉學”不過是福利院賺錢的借口,而他們這些孩子,不過是最廉價的工具。

她跟著隊伍走出福利院的大門,陽光刺得她眯了眯眼。

工作人員懶散地走在前麵,偶爾回頭喊兩句:“都給我規矩點!彆想著偷懶,不然有你們好看!”

街道上人來人往,商販的吆喝聲混雜著自行車鈴聲,此起彼伏。阮雲琛被分配到一條僻靜的小巷口,她的任務是站在巷子口,把傳單塞進每一個路人的手裡。

傳單上印著一家名叫“順興商行”的廣告,底部標注著地址和聯係電話。

她沒聽說過這家店,也懶得去想它的真實背景。對她來說,這隻是她計劃的一部分,至於傳單本身,並不重要。

路人匆匆而過,有人接下傳單,有人直接無視她。一個中年男人經過時皺著眉頭揮了揮手,語氣不善地說道:“彆給我,我不看這些東西。”

阮雲琛沒有回答,隻是低頭繼續遞給下一個人。

她很清楚,爭執沒有意義,完成任務才是她需要做的。

幾個小時過去了,她的腳已經站得有些麻木,手裡的傳單還有一小半沒有發完。巷子的儘頭傳來一陣嘈雜聲,她抬起頭,看見另一個孩子被一個男人訓斥著,那孩子手裡的傳單被撕成了碎片,灑了一地。

“你們這些孩子,成天礙事!誰讓你站在這兒的?滾遠點!”男人一邊罵,一邊把碎紙踢開。

那個孩子嚇得直掉眼淚,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卻毫無動靜,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揮手讓他站回自己的位置,甚至沒有一句安慰。

阮雲琛低下頭,握著傳單的手稍微用了些力,紙張被捏得有些變形。

她從來不抱怨。

不敢抱怨,不能抱怨,也不願抱怨。

她知道,在這裡,任何情緒化的舉動都會被視為軟弱,甚至會帶來更糟糕的後果。與其浪費力氣,不如把它用在更有意義的地方。

天色漸漸暗下來,街上的行人越來越稀少。

空氣中的寒意逐漸加重,落日的餘輝被高樓擋住,灑下斑駁的暗影。阮雲琛低著頭,手裡的傳單隻剩最後幾張。

阮雲琛動作熟練地將傳單塞給願意接的人,動作迅速而機械,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重複。

此時此刻,她隻想儘快完成任務,趕回福利院,至少......晚上還會有碗熱粥等著她。

可偏偏就在她伸手將最後一張傳單遞給一個過路人的時候,一隻戴著銀戒的手從人群中突然伸出,截住了那張傳單。

阮雲琛愣了一下,心中冒起了一股不太好的預感,下意識地抬起頭。

——果不其然,是宋祈。

男人站在暮色中,嘴角掛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嘴裡叼著半截燃到儘頭的煙。

他的花襯衫領口敞開,露出一截紋著猙獰圖案的皮膚,在昏暗的街頭顯得格外刺眼。

“還記得我吧,小丫頭?”宋祈晃了晃手裡的傳單,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著她,聲音懶散卻帶著某種壓迫感。

阮雲琛的心猛地一沉。

她怎麼會忘記。

這個男人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甚至可以說,他幫她徹底撕開了原本的命運,將她推向了無法回頭的深淵。

刀是她自己握的,血是她自己沾上的。宋祈給了她一個機會,給了她一個她沒法拒絕的選擇,而她則是那個推開門走進黑暗的人。

阮雲琛感謝他。

她知道,宋祈遲早會來找她。他不是那種會輕易放過什麼人的角色,更不是會白白施恩的人。

隻是,她沒想到會是現在。

“看起來你混得還挺不錯。”宋祈將傳單對折,隨手塞進了褲兜裡。他的目光在她瘦小的身上掃過,最終落在她緊握的手上,像是嗅到了某種不安的氣息,“福利院福利如何?”

“有飯吃。”阮雲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仍然忍不住攥緊了手指,“你......您來乾什麼?”

宋祈輕笑一聲,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笑話:“我啊......我來看看我的‘小朋友’過得怎麼樣啊。”

“......我不是你的‘小朋友’。”

“怎麼能這麼說話?”宋祈懶懶地笑著,靠在路燈杆上,指間的煙灰抖落了一地,“要不是我,你還不一定能從那個鬼地方全身而退呢。”

阮雲琛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裡的傳單,沒有接話。

宋祈沒太在意,他抬起手,從鱷魚皮的錢夾裡拿出了兩百塊,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家便利店:“去給我買條煙,剩的錢都歸你。”

阮雲琛頓了頓,沒有接下那錢:“商店不賣煙給未成年。”

聽著了這麼一句,宋祈像是撿到了個大笑話。他捧腹笑了半天才停下來,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你還真信他們有錢不賺?”

阮雲琛沒接話。

她沉默了會兒,還是接過了那兩百塊。

宋祈也不著急。

他碾滅煙頭,把手插進兜裡,斜靠在電線杆上,又點燃了根煙。直到看到阮雲琛提著條紅杉樹從便利店裡走出來後,他才笑了起來。

“我就說吧,”他吐出一口煙霧,目光帶著些戲謔,“誰會有錢不賺?”

阮雲琛沒搭話,低頭把找零揣進兜裡。

宋祈眯了眯眼,盯著她的側臉看了片刻,笑容漸漸加深。他緩緩走近一步,聲音壓低了些:“走吧,陪我去辦點事。”

阮雲琛抬起頭,眉頭微微蹙起:“你要我做什麼?”

宋祈從兜裡掏出一張照片,折得四四方方。他展開照片遞到她麵前:“這人欠了我的錢,跑了。我要你找到他,跟他談談該怎麼還。”

阮雲琛看了一眼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眉目間帶著幾分市儈的狡黠,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卻又透著躲閃......顯然,這並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

“你不是有一堆手下嗎?為什麼找我?”她的聲音依舊冷靜,但多了一點試探。

“因為你是孩子啊。”宋祈的語氣帶著笑意,卻像是一把壓著喉嚨的刀,“你不是自己說的嗎?沒人會防備一個小孩。”

阮雲琛沒有動。她的手攥緊照片,指節發白,眼睛卻冷靜得可怕。

宋祈直起身,猛吸了一口手裡的煙——這才沒過一會兒,那煙隻剩下黃色的煙屁.股了。

他吐了口煙圈:“彆太緊張,這事對你來說輕而易舉。”

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一絲懶散的威脅:“或者,你想讓我去福利院找你那三歲的妹妹聊聊?”

“我跟你去。”阮雲琛說。

阮雲琛直接上了宋祈的車。

車裡一股難聞的煙草味,像是坐車的人常年在這裡抽煙,整個車廂都給醃入了味。

開車的胖子滿胳膊的紋身,一手腕都是金鏈子。

胖子回頭看了一眼,神色很明顯有點震驚,但又礙於後座坐的是宋祈,憋了半天也沒有開口。

阮雲琛當然也沒有開口。

她設想過一萬種不同的結局,最壞的不過是上車就死。

可轉念一想,宋祈弄死自己,雖然毫不費力,但似乎對他自己而言沒有任何好處。

“小小丫頭,繃著個臉想什麼呢?”宋祈朝阮雲琛的臉上吐了口煙。

阮雲琛悄悄地屏住了呼吸,扭頭往窗外看了去。

窗外的霓虹燈閃爍得像是半死不活的螢火蟲,偶爾一陣風吹過,燈管便發出不堪重負的“嗡嗡”聲。街邊的牆壁斑駁脫落,貼著幾張泛黃的廣告紙,被雨水打濕後邊角卷曲,顯得越發破敗。

路燈的光線時明時暗,勉強照亮了坑窪的水泥路麵。街道兩旁擠滿了低矮的平房和狹窄的小店鋪,鐵卷門大多半掩著,透出裡頭模糊的影子,偶爾有人在門口晃動,眼神警惕而冷漠。

車子顛簸著駛過一個積水坑,濺起泥水砸在窗上,水痕拉出一道扭曲的弧線,像是街道破碎的倒影。

阮雲琛的目光落在不遠處幾個流浪漢的身影上,他們窩在破舊的棉被裡,手裡提著酒瓶,低聲說著什麼,不時爆發出一陣啞啞的笑聲。

整個街區彌漫著一股濕冷的氣息,混雜著垃圾堆發酵的酸臭味。街頭拐角處有家小餐館,昏黃的燈光下掛著手寫的菜單,油膩的塑料布被風吹得瑟瑟發抖。

車子拐進一條更窄的小巷,路旁連路燈都沒了,隻剩下汽車的前燈勉強撕開黑暗。地上的碎石和玻璃渣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阮雲琛無聲地收回了目光,跟著宋祈下了車,沿著街道往深巷走去。

夜色越來越濃,街邊的路燈間隔稀疏,光影時明時暗。腳下的路麵變得坑窪不平,空氣中彌漫著濕漉漉的腐朽氣味。

宋祈沒有回頭,隻是隨手指了指前麵的一家二層小樓:“看見沒?就是那兒。”

阮雲琛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那樓房窗戶半開著,透出昏黃的燈光,隱約能聽到裡麵傳來斷斷續續的電視聲。樓前的鐵門上掛著一塊“修車鋪”的招牌,門口停著幾輛破舊的自行車。

“裡麵那家夥欠了三個月的利息。”宋祈停下腳步,側過頭看著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帶你見見世麵。”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上的煙掐滅,隨手丟在路邊。然後轉過身,抬腳踹開了那扇鐵門,哐當一聲,幾乎震碎了這條巷子的安靜。

屋裡的電視聲頓時停了,緊接著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探出頭,看到宋祈的瞬間,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祈……祈哥?”他聲音發抖,手裡還握著一把油膩的扳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武器。

宋祈沒有理會,徑直走了進去,語氣懶散:“賬怎麼算的,還記得吧?”

男人手裡的扳手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他一邊彎腰去撿,一邊慌亂地說:“祈哥,您再寬限幾天,我這段時間真是手頭緊……”

“寬限?”宋祈笑了,笑聲不大,卻讓人聽著發寒。他抬起腳,把那扳手踢到了一邊,“你當這是慈善機構?”

阮雲琛站在門口,沒有進去。她看著這一切,眼神平靜得沒有波瀾。

宋祈這時轉過頭,衝她招了招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