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陽光透過厚厚的雲層灑在街道上,但這座城市的一角依舊籠罩著一種說不出的寒意。
阮雲琛坐在警車的後座,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毛毯。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指尖還殘留著血跡,被警察粗暴擦拭過後,手背隱約透著擦傷的紅痕。
車窗外的街道景象飛快掠過,她卻始終沒有抬頭。
她的腦海中還在回放昨晚的場景,那些鮮血、喘息、刀刃刺入皮肉的聲音交織成一場沒有儘頭的夢魘。
她告訴自己這是一場解脫,卻在刺下刀的瞬間感到一陣說不清的鈍痛。
“孩子,彆害怕,你是安全的。”副駕駛的警察回頭看了她一眼,儘量讓語氣顯得溫和些,可他臉上的神色卻掩不住幾分僵硬,連那戒備都顯得格外分明。
警察這樣,倒也不是全無理由。
昨天的雨下得凶狠,像是天穹破了一個口子。淮龍區那片老樓道成了雨水的集散地,積水混著泥沙和垃圾湧進巷子,順著樓梯一級一級往上淌。
四樓的萬秀收攤比往常早些,推著油膩的鐵架車,一步一滑地往家裡挪。
雨點砸在雨披上,透過布料的寒意凍得她直哆嗦。推車的手因為濕滑的雨水不停打滑,她的脾氣也被這場惡劣的天氣磨得暴躁起來。
平時她的麵攤收好了擱樓下遮雨棚下就行,不用一天天的扛著鐵皮架子上樓下樓。隻不過那天的遮雨棚底下停滿了車,她沒轍,隻能自認倒黴,把東西一同扛上了樓。
而巧得很,到了三樓的時候,她停著歇了會兒。
可緊接著,她就聞到了空氣裡奇怪的味道。
雨夜本該隻有濕冷的土腥味,可這味道裡混了點刺鼻的鐵鏽味兒,像是什麼腐朽的東西被翻了出來。
萬秀耐不住心裡好奇,伸頭看了一眼。
三樓頭間的門半掩著,一點黃光從縫隙裡流出來,模模糊糊的,像被雨水稀釋了的燈泡光。
“這麼晚也不關門?”她嘀咕了一句,撐著傘往前挪了兩步。
越走近,味道越濃,濃得讓她胸口發悶。
走到半途,萬秀就停住了腳步,腦子裡飛快地盤旋著各種念頭。
那是阮啟明住的地方,一個街坊四鄰誰提起來都恨不得繞開的名字。好賭,好酒,好打人,老婆病得不輕,也沒見他正經拿回過一分錢。前些日子他老婆匆匆下葬,鬨得一片唏噓——誰也不信這人沒動什麼手腳。
“就這麼個活法兒,遲早出事兒。”萬秀喃喃著,想起自己家樓下的兩個孩子,不禁握緊了雨傘。
她猶豫了一下,左右望了望。樓道空蕩蕩的,雨聲從破舊的窗子灌進來,掩蓋了一切動靜。
她心裡越發不安,但又硬著頭皮往前湊了一步,伸手推開了那扇門。
門一開,腥味撲麵而來。
燈光下,阮啟明癱倒在地,眼睛睜得老大,死死盯著天花板。他的胸口被捅得血肉模糊,鮮血從地板的縫隙滲下去,混著酒水一起漫開,像是要侵占整個房間。
萬秀退了一步,腳後跟踢翻了地上的酒瓶,發出一聲脆響。她猛地吸了口氣,掏出傳呼機撥了報警電話,手抖得差點按錯了鍵。
直到現在,警察也記得昨天夜裡給報警人萬秀做筆錄時說的話。
“阮啟明這人啊,平時可不是個好東西,”那女人抱著熱水杯的手抖得厲害,杯蓋磕在桌沿上,發出細碎的響聲,“喝酒賭博打老婆,前陣子那女人病得都快下不了床,他也不管……匆匆埋了,誰知道那是不是病死的?他欠了不少高利貸,招人恨得很,這事兒說不定跟債主有關。”
想到這裡,副駕駛的警察皺了皺眉,下意識地看向後座。
昨晚的雨幾乎沒停,在他們找到阮雲琛的時候,她站在雨裡,瘦小的身影幾乎要被雨幕吞沒。
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小女孩,手裡卻緊握著一把染血的匕首,那握刀的姿勢沉穩得不像是個孩子。她的臉半濕半乾,血和雨混在一起順著鬢角淌下,模糊了她的眉眼。
可即使這樣,那雙眼睛仍舊亮得嚇人。不是乾淨明澈的那種亮,而像是在深深藏著什麼,像鋒利的刀刃藏在黑暗的刀鞘裡,晃得人不敢直視。
“真不敢相信……”開車的警察小聲嘀咕了一句,“她真的才九歲?”
副駕駛的警察沒接話,隻是透過後視鏡看向了阮雲琛。
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那孩子像一棵小小的、卻絕不肯彎折的樹,整個人散發出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靜。
車廂裡安靜得可怕。
雨聲透過窗戶傳進來,重重地砸在耳膜上。
阮雲琛低頭看著淼淼,似乎完全沒聽見這些聲音,也沒有察覺周圍人的目光。她抬起一隻手,輕輕拂開淼淼臉頰上的一縷頭發,像是在做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副駕駛的警察忍不住開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他的聲音低得像是歎息,又像是和自己說話,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疲憊。
阮雲琛沒有回答。
她望著窗外,街景在雨幕裡模糊成一片黑灰交雜的色塊。她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讓這些人安心,但她也知道,那不是她會說出口的答案。
她靠在車窗上,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側,雨水浸透的寒意一路浸進骨髓。她的手緊緊抱著懷裡的妹妹,像是抱住了她們最後的依靠。
車裡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安靜,隻有雨聲斷斷續續地敲打著車窗。
副駕駛上的警察不時回頭看向後座,眉心微微蹙起。
昨晚的雨太大,線索太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拉扯得七零八碎,可現在最重要的並不是那片狼藉的犯罪現場,而是後座的兩個孩子。
他目光落在阮雲琛身上,又轉向窗外。街上的積水映著昏黃的路燈,像一場遲遲無法消散的迷霧。
“廖處,現在該怎麼辦?”駕駛座的警察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廖致遠的目光微微一頓,隨即又轉回來,落在後座的兩個孩子身上。
“先送回局裡吧。”他說,聲音裡聽不出多餘的情緒,像是在確認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駕駛座上的警察微微點頭,沒有再多問,轉動方向盤,將警車駛向熟悉的路線。
雨刷劃過玻璃,發出規律的摩擦聲,打破了車內沉悶的氣氛,卻又讓這一切顯得更加壓抑。
警車在警局的後門停下,廖致遠推開車門,撐起傘,站在車旁等著。他的視線落在阮雲琛身上,依然帶著那種複雜而無聲的探究。
“下車吧。”他的語氣很輕,甚至有些刻意的溫和。
阮雲琛沒有動,手臂緊緊摟住懷裡的淼淼,像是一根繃得太緊的弦,稍有動靜就可能斷裂。
廖致遠彎下腰,把傘向後座伸過去,雨水順著傘邊滴落在地上。他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放心,沒人會傷害你們。”他的聲音像一片雨夜裡的樹葉,輕輕飄落,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
阮雲琛的目光從傘邊掠過,最終落在他的臉上。隔了會兒,她才抱緊了淼淼,慢慢地挪動腳步,下了車。
廖致遠又歎了口氣。
當晚,阮雲琛和阮淼淼被安置在了警局。
案情複雜,現場混亂,局裡需要時間梳理所有的線索,而她們,暫時也無處可去。
廖致遠靠在走廊的牆邊,透過玻璃窗看向了辦公室裡頭。
阮啟明被刺身亡的案子發生得突然,那把作為凶器的匕首卻是在那個九歲的女孩手裡握著。
他當然不相信九歲的小孩會殺人——並且捅了一個力壯如牛的成年男子攏共二十八刀這件事,其他警員自然一樣。
不過還好,鑒定科很快得到了結果。
廖致遠的手指在檔案袋上輕輕敲了敲,視線停在桌上的那份鑒定報告。文件的邊緣已經有些卷曲了。
報告上的死因被清晰地寫著:突發性腦溢血,倒地時後腦撞到茶幾邊緣,導致顱內出血不止。
然而,屍體上其他傷口的存在卻讓整個案件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法醫的記錄中提到,死者的身體上共有二十八處刀傷。那些傷口淩亂無章,刀刃深淺不一,顯然帶著一種毫無理智的瘋狂。
而刀柄上的指紋顯示得清清楚楚:一組屬於九歲的女孩——阮雲琛的小手印;另一組,則讓人心生厭惡,是鄰居張慶發。
張慶發的名字赫然出現在記錄中,和那些傷口一樣刺目。
這人是個慣犯,專靠放高利貸吃飯,手段卑劣且不擇手段。
檔案上的幾條記錄簡潔得過分,卻藏著不少腥風血雨。他的名字出現在過幾起暴力催債案裡,但每次都能在法網邊緣遊走,逍遙法外。
廖致遠揉了揉太陽穴,眼前似乎又浮現起那女孩冷靜到麻木的眼神。他盯著報告,半晌沒吭聲。
“監控那邊送來了。”調查員走進來,把一摞照片放在桌麵上,壓住了文件的角落,“時間線對得上,張慶發案發前進入了阮啟明住的那棟樓。”
廖致遠捏起照片,雨夜裡模糊的畫麵顯得粗糙,男人肩膀微垂,手裡拎著一個塑料袋,走進居民樓時動作飛快。他的體型和影子在雨幕中顯得扭曲不堪,但大致輪廓清晰無誤。
“事發後沒多久,監控又拍到他出來,但袋子不見了。”調查員又補充了一句,“我們查了阮啟明的賬戶,他欠了張慶發一大筆錢,貸款轉賬記錄都有。嫌疑人惱羞成怒,殺了人。”
邏輯很完整,幾乎不需要過多推敲。債務、矛盾、激化、動手——所有線索直指那高利貸慣犯。
“人抓到了嗎?”廖致遠放下照片,語氣低沉。
“昨晚抓回來了。”調查員的回答也簡潔,“在他一個窩點裡揪出來的,人臟並獲。”
“招了?”
“怎麼會,他還死撐,說那天隻是路過。”調查員翻了個白眼,“不過監控、指紋、賬戶流水……他跑不了。”
廖致遠盯著桌上的照片,沉默了一會兒。
他不是沒有遇到過類似的案件,甚至可以說,這是在他職業生涯中見過的最乾淨利落的一次破案過程——證據確鑿,嫌疑人明顯,唯一欠缺的就是張慶發的口供。
但他的指紋出現在刀柄上,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結案報告寫了嗎?”廖致遠問,聲音沙啞得像是從一口枯井裡傳出來的。
“今天就寫。”調查員頓了頓,又看了他一眼,“廖處,這案子本身沒什麼問題,就是……那個小女孩……您怎麼看?”
廖致遠沒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辦公室窗外。
玻璃上映出阮雲琛瘦小的身影,她依舊抱著那個兩歲的妹妹——那小丫頭還在睡。
阮雲琛手裡拿著個空了一半的奶瓶,靠在椅子上,肩膀微微垂著,一動不動,像是在沉睡,卻連熟睡的姿勢都帶著一絲防備的味道。
從警方的角度,案子無疑即將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可廖致遠卻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這案子進展的......未免有些太過順利了。
證據確鑿,認贓物贓具獲,除了張慶發作為一個做了刀尖舔血生意數十年之久的慣犯竟然會犯下把凶器落在現場這種低級錯誤之外,沒有一點問題。
廖致遠深吸了一口氣,把所有複雜的情緒都壓在胸口。
……算了。
孩子而已。
“查得清就好了,”他低聲說,像是自言自語,“孩子的事,走流程吧。”
調查員點了點頭。
“上邊打算怎麼安排這兩個孩子?”他問道。
“孩子父母都沒了,現階段找不到其他監護人,隻能按照慣例,暫時送去福利院。”調查員說。
廖致遠沉默了會兒,揉了揉眉心,試圖壓下好幾夜沒合眼的疲憊:“她們......有沒有什麼親屬?”
“查了,能查的都查了。”調查員似乎也明白廖致遠想問什麼,他隻是歎了口氣,“這倆孩子的父親……酗酒、賭博,欠債,早和他兄弟姐妹斷了來往。昨晚聯係上了一個遠房親戚,對方一聽是他的事,直接掛了電話。”
廖致遠沒忍住“嘖”了一聲:“那孩子媽那邊呢?”
“也是一樣,沒得選。幾個親戚都是泥菩薩過河,自己都顧不過來,哪還有能力養倆孩子。”調查員的語氣聽不出情緒,似乎隻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
辦公室裡忽地安靜了下來。
外邊的雨還在下,淮龍市的梅雨季節總是跟天漏了似的,怎麼也停不下來。
“福利院是……最後的選擇吧。”廖致遠的聲音低了下去,像是在對自己感慨,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調查員沉默地點了點頭。
廖致遠閉了閉眼,又緩緩睜了開。
他的心底泛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雨後的冷風一樣,刺得人心口發疼。他知道福利院意味著什麼,可這,大概是她們最“安全”的歸宿了。
“起碼,比這裡好。”他像是對自己低語了一句。
調查員聽見了,沒有接話,隻是在心裡默默補了一句:“但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