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裴勸行沒來得及責備裴臨膽大包天直呼皇親名諱,他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下,搖了搖頭,似乎想到了什麼,俊朗麵孔流露出幾分惋惜。
“五殿下當年頗受聖上寵愛,又年齡尚小,一直養在那位臻妃身邊,少有出宮,何況我當年雖常在京城行走,卻少有接觸宮闈,也隻知道有這麼個人罷了,你問他做什麼?”
“他回國了。”裴臨似乎在整理著思緒,隻是淺淺回了一句,然後便不說話了。
小叔一向不關心外事,連五皇子回國都不知道,但他剛剛從京城得到的消息,可是知道這位五殿下幾日折騰,剛到京就能讓顧良褚那個鑲了金似的的菜包兒子挨了一頓大板,民聲沸沸,竟然都是一邊倒的風向。
京城裡那群魑魅魍魎可不是吃素的,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搞事情的,都不簡單。
裴臨盯著信紙燃起來的煙,那煙冒了有一會了,這會已經纖細又微弱,卻還是一直不斷,脆弱又頑強的繼續著,仿佛不會停。
他嗤笑了一聲,從腰側掏出酒壺,壞心眼的澆了上去,。
鎮通侯剛直忠烈,他那在皇宮長大的侄子倒不像舅舅,是個很精手段的人物。
可惜身體好像不怎麼好,是個小病秧子。
沒比小病秧子大幾歲、才及冠兩年的裴小將軍這麼想著,雙臂枕在腦後,老神在在的往後一靠,似乎又在憋著壞水。
昭華殿。
明守此時已經下了馬車了,太子親身出門,迎接著這位幾年不見皇弟,周邊同樣前來參席的大臣便紛紛讚歎,殿下親和、兄友弟恭的恭維之語隨了一路。
太子似乎有些無奈,衝明守笑了一下,又看見他麵上的白綃,頓了頓,微微低頭,溫和開口安撫著明顯不適應這種場合的皇弟:“大臣們官場浸久了,難免喜歡溜須拍馬,你不必緊張,隻當他們不存在便是了。”
言行舉止,竟是一點太子的架子也沒有,像是在和自己親近的弟弟說著小話,沒有分毫居高臨下的感覺。
太子看著自己這個皇弟訥訥的點了點頭,看起來還是無法擺脫拘謹,倒是走的離自己更近了,像是多了點依賴。他又笑了一下,也不強求,帶著這位皇弟繼續往前走去。
等到席麵座滿,太子率先舉杯祝賀,又關心了幾句明守的身體,底下臣子也紛紛跟上,舉杯敬賀五殿下回國安康。
明守全程保持著懦弱不經事的作態,由於身體孱弱,接到敬酒,也隻能一以茶代酒接著,就這樣幾次來回,都麵色發白,累的呼吸微微加重。落在大臣們眼裡,便是這位五殿下真如傳言一般,在雍國待了五年,被磨的膽小怕事,身體也真的虧空的氣咽聲絲,弱不勝衣了。
太子見狀,知道讓明守不必接著敬酒沒用,直接抬手,止了大臣們一回又一回的舉杯。
好在大臣們真正的目的也似乎不是五殿下,倒也沒有糾結,繼續著宴飲,下人們行走席間,斟酒上菜,賓客觥籌交錯,曲水流觴。
這一場洗塵宴倒的確是實實在在,沒有半分敷衍,筵宴助興,舞曲詩文,都是一等一的雅致。宴飲完畢,太子又帶著明守和一眾官員到一處臨水庭院。
正當開春,湖麵已從冰麵化成瀲灩水麵,隻見那湖邊枯木返青,枝條重抽,是一幅生機勃勃的景色。有文臣紛紛觸景感言,賦詩一首,既拍了太子的馬屁,又收獲了一片同僚的讚和聲,互相拱手謙虛間,是一派熱鬨。
這時,湖邊卻突然刮過一陣強風,明守被冷風一吹,便捂著嘴咳嗽起來,一側的太子注意到,出聲關懷,然而明守咳得厲害,幾乎整個身體彎成一團,扶著雕花欄杆,根本說不出話。
變故就在這一刻發生了。
明守咳到一半戛然而止,似乎脫了力,軟綿綿向一旁的官員倒去。
那官員原本聽著咳嗽聲便露出了些許厭惡眼神,身體向外傾斜,像是怕沾上病氣,明守突然倒過來,他下意識一擋,將五殿下擋下了湖。
事情發生的太快,宴席來的大臣不少,聚在庭院熱鬨成一團,此時聽到聲音,也隻來得及看到那個官員保持著向外的動作,即使在看的完全的人眼裡,也是他伸手一推,紙一般的五殿下便就那麼飄進了湖。
五殿下身邊的嬤嬤驚呼一聲,奮不顧身跳進了冰冷湖水,一旁的下人也反應過來,連忙把五殿下救起,卻見明守麵色青白,已是人事不知了。
嬤嬤上了岸沒顧自己渾身濕透,接過亨雪遞來的備用的厚實鬥篷,將明守牢牢包裹,急匆匆抬頭對太子說話,也沒來得及行禮:“太子殿下,我家王爺身子骨弱,被這湖水一浸,身上衣服全都變得冰濕,得趕緊換下來!”
太子也沒計較這些細枝末節,抬手吩咐下人帶路,又吩咐去請最近的大夫立刻前來,同時還要安撫大臣,一時間昭華宮內一片忙碌。
明守被擔架抬進一處偏殿,待嬤嬤屏退其他下人,原本人事不知的他卻睜開眼,沉默著沒出聲,防著隔牆有耳,他配合著嬤嬤動作快速脫下外邊濕衣,露出包裹在裡衣裡頭、將他牢牢裹了一層的、顏色怪異的布料。
此次赴宴落水,其實是明守故意為之。他早有此出,然而也知道自己身體根本受不了湖水刺骨,真直接落水,風險太大。所以明守喊雲利偷偷從外邊帶了防水的桐油回來,塗在衣料表麵,再將自己從頭到腳嚴實包裹住,這樣能暫時抵擋大部分的冰冷湖水,隻是做戲,嬤嬤配合及時,他便不至於被湖水完全浸濕。
明守穿的厚實,人又瘦削,所以即使裡頭裹著一塊硬邦邦的布,外表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來,宴飲席間他麵色蒼白,也有被硌的難受,喘不過氣的原因。
明守換上乾衣,嬤嬤將那件塗了桐油的裡衣三兩下疊成小塊,包在濕衣服裡,讓亨雪抱出去,此時殿內一片匆忙,沒人會注意一件濕衣服的去向。桐油氣味刺鼻,穿著時被衣服層層蓋著還好,若一直路在外頭,難聞的氣味難免被發現不對勁。
大夫來得很快,明守濕著頭發,即使身上沒沾上水,然而終究避免不了頭發脖頸,所以他此時的青白麵色到不是做戲,而是實實在在被凍著了。
聽著外麵傳報,太子和大夫一起來了,明守便頷首示意嬤嬤動手,嬤嬤心領神會,繞到明守身後,她疤痕縱橫的手在明守頸後輕輕一捏,明守便暈了過去,被她擺好躺在床上。
自五殿下回來,京城便一天賽一天的熱鬨起來。殿下上午還能清風之姿出府入宴,下午就被送回了府。路過的百姓看著馬車停在府門,竟然抬下來一個擔架,再仔細一看,赫然是五皇子,麵無血色,毫無動靜,比屍體還像屍體。
聽說是被一個官員推下了水,京城輿論便如投石入池,物議沸騰。
其中無非兩種聲音,一種是推測是不是五殿下和那人起了爭執,但很快被另一種聲音壓下了。
原因無他,五皇子在眾人麵前都是露過麵的,那樣一個瓷器一樣脆弱的人,又是剛在雍國受了五年的苦回來,連儀仗都沒有、被冒犯了都膽小的不敢出聲,眼睛還看不見,出個門都要靠下人推著輪椅。
這樣的人,先不說能和人起什麼爭執,便是他口出“汝母我妻”的惡劣之語,這可是皇子,你也隻有受著的份,哪能直接推人下水。
無論如何,官員推皇子下水,在輿論裡翻來覆去,越來越誇張,已經快變成叛反之行。事實上,即使春日冰化,湖水也肯定是冰冷刺骨的,身體不好的人被推下去,和謀殺倒也的確沒有區彆。
前朝也因此吵的一片火熱,推五皇子下水的官員名叫李翦,職位隻是個四方館的典謁,官位卻做到了從四品,隻為著有個中書侍郎的父親。
中書省為宦官掌握大權,中書侍郎也是一個早已閹了的太監,所謂父親,不過是名義上認的關係。李翦認了這個便宜爹,接著中書侍郎的名號作威作福了不少回,連太子也能近距離接觸,時間久了,便覺得自己是個人物,連帶著對“懦弱無權的五皇子”也覺得無足輕重。
然而這回出事,世家緊緊追著中書侍郎討要說法,言語間不斷要把這件事的程度鬨大,一直快到不忠不孝、目無尊上的地步,中書侍郎自身難保,自然沒什麼心思顧及什麼父子之情。
世家宦官爭權積怨已久,中書省和三部十二司也從來不對付。上回刑部尚書的兒子打了人,被宦官緊咬著不放,這回世家齊聚一心,條條律例拉出來,要拉著中書侍郎下水。
此時已經沒人注意五皇子不五皇子的了,兩方在京城如今最為得勢的陣營拽著借口,都不肯退讓。
傳聞中書侍郎李多進在朝堂上陰沉著臉,親自賞了這個認的兒子二十大板,世家的人不肯輕易放過,換了執杖的人,鐵了心要痛打落水狗,二十板子下去,李翦的腰部往下已是慘不忍睹,險些從此站不起來,這還沒完,李多進又親自在五殿下醒來後登府賠罪,此事才算善了。
而就在這幾日糾扯後,京城又有了新的熱鬨 。
西南戰事平定,兩位裴將軍回京述職,到達就在這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