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接明守的依舊是韓公公,此時他抱著佛塵站在車邊,睨著這位五皇子出門的那股小心勁兒,心裡經過昨天那番試探沒什麼結果,倒真有幾分對這個皇子的可憐可歎。
有著這麼個見風就倒的身體,哪怕心裡有萬般城府,恐怕也是日薄西山,力不從心。
何況,韓公公邊想著,邊上前兩步幫忙搭把手,扶著五皇子踩上車廂,看著這位殿下登上馬車,卻似乎不敢直接坐下,小心又猶豫的伸手探著,摸索著車廂裡麵的事物,尤其警惕著鋪著的坐墊,親自用手來來回回試了好幾遍,才肯在身邊嬤嬤的幫助下坐好。
雍國習俗蠻野,人情俗世更是粗魯無禮,歹毒無常,在那個地方呆上五年,這位五殿下看著不但沒了皇室宗親的傲氣,還變得如同驚弓之鳥,風聲鶴唳。
周邊看戲的百姓沒韓公公想的這麼多,齊國雖說朝廷文武滿庭彼此不相上下,但民風仍是尚武的,騎射劍槍,都頗受追捧,雖不至個個虎背熊腰,可也筋信骨強,身強體壯,少見有明守這般宛若弱柳扶風的身形,此時見了這金尊玉貴的皇子卻如此病弱纖細,目光裡的好奇全變成了憐憫,更有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看不清遠處,好奇問著人們,聽著人們的描述,都露出幾分憐愛來。
明守靠在車廂側邊,調整著呼吸,常人感覺不出,乾冷的空氣卻如同一把鈍刀,從鼻腔一路向著呼吸深處一刀刀磨著他的咽喉,幾乎喘不過氣。
馬車軲轆轆前行,街邊百姓的說話聲清晰入耳,像是細線,不依不饒的鑽著耳朵,又癢又疼。
惋惜的話語,憐憫的歎息。
惋惜他變成了一個廢人,憐憫他就這麼吊著一條命,日日夜夜,受著一身病灶折磨,不得安枕,不得好活。
可這是他自己選的路,明守又深吸一口氣,馬車內烤著火箱,冷倒是不冷,可是仍然烘熱乾燥,冷刀子變成了熱刀子,他自虐般感受著那股痛意,腦中卻愈發清晰。
他不怕那些人知道自己背後的所有動作,但隻有他身體是真正的壞死,才會看起來沒有威脅,卻又不能輕易的在百姓萬民眼裡就這麼死去,那些暗地裡的、他還沒摸清的人,才不會一直盯著他、甚至直接對他下手。
他才能苟延殘喘,拖著這條命,去查他想知道的事。
母妃失火、舅舅暴斃、自己受刺。
這顯而易見是針對明守、甚至整個陳家的一場圍殺。
可是明守不知道這裡頭到底摻雜著多少方的勢力,當年他乍然經變,匆忙出國又遭到毒害,等一切混亂理清,他身邊隻剩最親近的幾個侍從,好不容易想儘辦法遞了消息入國內,也如投石入海,沒有回音。
能做的這麼大膽狠毒又乾脆利落,絕對不是當時任何一方的勢力單獨能成的。
何況,當年武將盛勢,他的舅舅鎮通侯手掌三十萬大軍的符令,鎮守北方邊疆,後宮有母妃受寵,整個陳家不說沾借外戚之光,隻鎮通侯一人之威,在前朝也是風生水起,鋒芒最盛之時,無人能出其右,哪怕言官議論諷諫,也從來不受影響。
可是鎮通侯身死,陳家勢力便立刻崩塌,速度之快如土崩瓦解,短短幾個月,竟然在諾大京城就這麼銷聲匿跡,仿佛憑空蒸發,連他如今回國,派人到下巳老家,也沒有任何線索。
然後,便是蠻族入侵,世家權勢複起,太子身死,宦官入朝議政,新太子又立,幾方勢力互絞不肯退讓間,壓下了西邊守將一封又一封的加急烽火信。
直到守將城破戰死,蠻族步步緊逼,前朝這才暫歇了互相掐架,開始手忙腳亂的應對起來。
然而就是短短幾日,蠻族集結部落,打進了過饒十三山,占領了整個草原,甚至躍躍欲試,想吞掉黃台山一脈,戰士苦苦死守,也隻能暫緩頹勢,沒有支援,依舊是節節退敗。
黃台山脈連貫齊國最為西北的天然縱向山脈,是天然的邊境,易守難攻,若是被打入,從此齊國邊陲小城便再無自保之力,蠻族部落想要侵占騷擾,便如同探囊取物了。
正當朝廷一片惶惶,宦官世家卻還不肯退讓,手握禁軍私兵卻不出援,明裡暗裡,都在指摘對方之時,前線卻突然一掃頹勢,如同神兵天降,戰士們回頭反打,硬生生把戰線推回了過饒山。
做到這一切的,是原本守在邊境城鎮的一個小小營壘侯,裴勸行,據傳聞,他是自告奮勇奔赴前線的,在扭轉敗事的那一戰,他屢出奇招,陣法險競,奮勇衝鋒,斬首敵將整整兩名,以一己之身力挽狂瀾,堪堪保下了齊國最後的防線,也是守住了這個內亂大國最後的體麵。
此消息一傳入京城,裴勸行便被百姓視為天降神將,一時間坊裡街頭人人奔走相告,民謠詩頌,百般讚詞儘添一身,幾乎被奉為天神,朝廷更沒有追究他擅離職守之之責,直接封了將軍,嘉獎他英勇善戰,命他接替死去的守將,守住前線,擊退敵軍。
裴勸行接了封賞,帶著戰士又是連連勝仗,一封又一封的喜報傳到前朝。同時,原本隻是地方小族的裴家也進入京城,勢力如同雨後春筍,節節高起。
一如當年的陳家。
又過兩年,裴勸行的親侄子裴臨也展露出了軍事天賦,很快就連占軍功,成就了裴家一族雙名將的榮光。
明守抬手,白的幾乎透明的指尖輕輕觸上眼睛所在的位置,感受著上麵覆蓋著的白綃。
鐘再攬對那位裴小將軍的“混世魔王”“耀武揚威”的形容,料想這位裴臨便不是什麼正經人物,還有幾日這位年少成名的小將軍就要回京了,元風那邊去探裴家的事也還沒有回音,到時他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若是他們真與當年的事有勾扯,明守心裡想著,掌心微曲,蓋著眼上白綃,上頭殘留著外邊寒風的冷意,侵肌醒神,提醒著他此時看不見的事實。
裴家如果與宦官或者世家勾結,那麼曾經戰果或許也有高位權衡之間排兵布陣演戲之嫌。
畢竟裴勸行的出現時機實在正確的驚人。
在鎮通侯暴斃,北有雍國逼迫,西南蠻族入侵,齊國腹背受敵,民心惶惶的時候,出現了一位宛若天神的將領扭轉了敗局,一瞬便可成為民心所向。
沒有人會再懷念倚靠曾經鎮通侯的安穩鎮守,擁有傳奇色彩的天神故事更受百姓喜愛,也沒有人再會發覺陳家消失的徹底,因為新興的裴家會如同鳩占鵲巢,頂替一切的空缺。
境遇相轉,福禍輪變。
明守放下手,感受著指尖回溫,看起來病的手都抬不起、瘦弱伶仃的人,卻在狠毒盤算著殺人滅族的事。
他讓元風去查,便是在給裴家最後一個機會,若是真的如他所想這般,那麼即使拖著他這條命去和那些身強體健的人硬熬,他也要把這些人統統帶進地獄。
驛站。
還不知道自己老家已經被人盯上的裴臨一個利落翻身下馬,牽著馬進馬廝拴好,又哥倆好似摟著馬兒說了兩句,那馬兒皮薄毛細,漂亮肌肉健碩,線條流暢,很是高大威猛,此時在主人麵前卻十分溫馴,俯首蹭著裴臨的手。
馬廝外,又一人走近,那人身穿金色流雲盔甲,身形修長,卻並不健碩,反而透出一股儒將氣勢,見到裴臨大聲嘲笑:“小臨,說了這樣許多,你老婆理你了沒?”
這位看起來和裴臨差不多大的俊秀郎君,竟然就是百姓眼裡三頭六臂,讓敵軍聞風喪膽的神武大將軍裴勸行。
這是在嘲笑他成天把馬兒當祖宗養著,裴臨頭也不回,親手往馬槽裡添了睡與草食,這才轉過身。
裴勸行看著麵前已是比自己還要高大的侄子,即使日日看著,還是不禁恍惚了幾分。
少年人身形一天天拔高,剛被扔進軍營時的青澀倔氣早已不見,經過親身上戰場一次又一次的廝殺,他身上已經凝煉了不弱的殺伐血氣,身子骨也徹底抽開了,乍一看,儼然是一個成熟大人模樣了。
然而裴將軍心裡剛沒安慰幾秒,就看到這個兔崽子裝模做樣的衝他一笑,長的人模狗樣,嘴裡吐出的話卻是全然混賬:“小叔,你痣沒點呢。”
裴將軍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等想通了話裡的意思,知道自己被說是牽線搭橋的媒婆,氣的要動手打人,裴臨卻早已事了拂衣去,雲淡風輕的走遠了。
“臭小子!”
等裴勸行栓完馬再見到裴臨,已是在驛站給他們安排的閣樓裡了。
見他進來,裴臨不緊不慢的折起手上看完的信紙,扔進炭盆裡麵燒成了灰燼。
裴將軍知道自己的小侄子有秘密,但叔侄倆一直心照不宣,從來不互相過問太多,此時還是忍不住開口:“你一向有自己的注意,這我知道,但如今京城局勢錯綜複雜,小叔還是要問你一句,你摻進去有多深了?”
“我不在任何一方的明麵,,家裡也不要有任何的偏向。”裴臨表情若有所思,沒回答多詳細,反而張口問道:“小叔,你曾在京城呆過不少時間,可了解一個人?”
“誰?”
“五皇子,齊明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