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快走,她來了。”
“哇你怎麼還吃啊,當心她過來把這杯牛奶扣你頭上!”
“把餅乾都拿走,不給她分。”
小姑娘站在門口,粉雕玉琢的小臉冷得嚇人,她熟練地無視四散開來朝她做鬼臉的小鬼頭,徑直略過被小鬼頭洗劫一空的餐盤,掂起腳尖去夠講桌上的包裝袋。
小孩子的身高還不足講台一半,手臂奮力伸長,小小的身體繃成一條筆直的線,離講桌仍有一段距離。
門口傳來不懷好意的嘲笑,幾個小鬼頭躲在門框後,見她看過來,你推我搡地跑了。
小姑娘漠視片刻,等教室內重新安靜,才掙紮著爬上一旁更低矮的小桌板,站在上頭往講桌一望——
空的。
楚茉靜靜注視著幼時的自己。
這種感覺很奇妙,她知道自己身在夢中,卻又無法掌控這個夢境。
許多年沒有夢到福利院裡的日子,零零碎碎的記憶和極力遺忘的過往竟一簇簇破土而出。
比如她其實是個孤兒,性子又硬又倔,比如她常年被孤立在外,福利院裡的老師和同學都不喜歡她。
她就像是一株野蠻生長的雜草,不被任何人期待,卻又活得好好的。
如果是現在的自己,會牢牢記住那幾個小孩的臉,再尋機一個個報複。
但五歲的楚茉,會怎麼做呢?
夢境仿佛連著她的思緒,課桌上的小姑娘突然跳下桌子,朝門外跑去。
楚茉跟著小楚茉,穿過走廊、穿過花園、穿過秋千,身旁的場景一點點褪色,泛白,好似播到儘頭的老膠卷。
周圍的景色一圈圈縮小,隻剩小楚茉麵前的那棵榕樹。
那是福利院後門的一棵榕樹,據說比福利院的壽命還要長,每到盛夏,華蓋亭亭,沒有玩具的楚茉最喜歡在樹根旁撿榕樹葉,看看這片,翻翻那片,選出最端正的一片塞進她的日記本。
“喂!今天要不要我推你蕩秋千?”
小楚茉雙手叉腰,請求的話說得比命令還生硬,楚茉走近兩步,隱隱約約看到個人形背靠榕樹。
他屈膝坐在草坪上,手裡捧著一本圖畫書。
“下次吧。”半大不大的小不點把圖畫書放到草地上,走了。
小楚茉上前兩步,翻開被拋棄的圖畫書,一包未拆封的餅乾靜靜躺在書頁間,還有一片端正又漂亮的榕樹葉。
高大的榕樹切碎陽光,漏在那片榕樹葉上,照出晶瑩剔透的葉脈。
破碎的記憶化作飛蝶,夢境的最後,小楚茉彎下腰,撿起那片樹葉。
楚茉卷著被子坐起,一把拍滅吵醒她的鬨鐘。
【又是新的一天,還記得今天要去乾什麼嗎?親愛的宿主】
-齊司禹還在樓下,彆為了謝南蕭這麼激動。
【你分明也很喜歡謝妖孽的臉!有其宿必有其統!】
楚茉忍著係統的連聲催促,爬下床洗漱。
她捧起一撥溫水撲臉,扯下一段柔軟的洗臉巾擦拭乾淨。
福利院時,她有過玩伴嗎?
好像……記不太清了。
“阿秋!”
楚茉側頭避開齊司禹的手:“我不要戴圍巾!這才幾月份!”
“茉茉,聽話,你一早上打了三個噴嚏。”齊司禹捧著圍巾,擋住她的去路,“保護一下脖子,扁桃體發炎,喉嚨要痛的。”
“我不要!刺!”
“不刺。”齊司禹像哄小孩一樣,抓住楚茉的手按在圍巾上,“手工編織的,上等的羊絨,你摸摸。”
柔軟是柔軟,楚茉忍不住多摸了兩下。
圍巾一圈圈繞過纖細的脖頸,將雪白掩藏。齊司禹掖好圍巾,塞進楚茉的衣領裡:“到了公司再摘。”
楚茉擼擼羊絨,悶悶答:“哦。”
【撲通撲通撲通】
【聽到了嗎?宿主,是你的心跳聲哦】
楚茉拂開車窗上蒸騰的霧氣,盤算著養養生。
同時乾四份活,壓力大到心臟都出問題了。
還有精神,她最近老會不由自主盯著齊司禹的嘴唇發呆。
走神、心悸、夜間夢多。
楚茉搜搜百度,斷出自己精神衰弱的毛病。
“楚總來了?”謝南蕭懶懶散散地伸懶腰,“今天晚上有空嗎?幫我撐撐場麵唄?”
楚茉默立:“好的,謝——總——”
謝南蕭笑了笑,繞到楚茉身側,挑起她胸前的圍巾:“不錯嘛楚總,手工編織的啊,這個設計師可是很難約的哦,哎這是什麼?”
他捧起圍巾末梢,眯眼念出:“Y?Y是什麼意思?你英文名嗎?”
“……沒什麼意思,一個字母。”楚茉抽走圍巾,解開掛在手臂上,“晚上我倆都喝酒,要提前找代駕嗎?”
“nono。”謝南蕭豎起一根修長的手指,左右晃了晃,“是你喝,我不喝。我就是衝能擋酒才招你進來的哦。”
“謝總,有沒有人跟你說過,”楚茉撥開謝南蕭的手指,“你的臉皮很厚。”
“謝謝。”謝南蕭屈起手指,勾了勾楚茉的,“明天放你一天假。”
楚茉:“多來點。”
放假的好心情在見到合作方的那一刻分崩離析。
鴨舌帽脫下,那個在片場穿大拖鞋蹲馬紮抽煙罵人的男人,收拾得乾淨妥當,頗有幾分藝術家的氛圍。
“謝總,我來晚了,真是不好意思啊,路上有點堵車。”趙導邊打圓場,邊摸出盒中華遞過去,“來一根嗎?”
謝南蕭推開中華,和趙導握了握手:“謝謝,我不抽煙。”
楚茉躲在謝南蕭身後,就差挖個地洞當場土遁。
不是,不是,那麼多導演,那麼多製片,為什麼偏偏是紀千星劇組的導演!
還見過她!
叫她這個冒領的金主還怎麼裝下去啊!!!
“小楚,來,見見趙導。”謝南蕭不懂楚茉的心,他側開身,推了楚茉一把。
楚茉向前一跌,和趙導大眼對小眼。
楚茉:“……”
趙導:“oo”
趙導:“哎,你是不是——”
楚茉捧起趙導的手,強行插入他的手掌:“對對,就是我,小楚,難為您還記得我。”
謝南蕭左右看看:“你們見過?”
楚茉截走話頭:“見過。之前謝總吩咐我多觀察行業內動向,我去G市影視城轉了一圈,參觀了一些劇組。”
趙導:“呃——”
楚茉抓緊趙導的手,上下狂搖:“趙導不拘小節,認真敬業的工作態度可真是令我印象深刻,當時沒有勇氣跟您打招呼,我至今後悔啊。”
謝南蕭:“……”
趙導:“……”
認真敬業指的是他罵演員的部分嗎?
楚茉主動端起桌上的酒杯:“來,趙導,我敬您一杯!”
趙導慌忙接起鄰座的酒杯:“哎呦,楚小姐客氣,我陪一杯。”
楚茉又斟了一小杯:“趙導陪了,我當然也要跟上。”
趙導這口剛入喉,下口又到嘴邊:“我敬楚小姐!”
兩個人麵對麵,椅子還沒捂熱,酒先過了三巡。
為了堵住趙導的嘴,楚茉都快把臨時百度的祝酒詞給說了個遍,一頓飯下來喝的是吃的兩倍。
更可怕的是,桌上的那瓶是白酒。
正宗不摻水的茅台。
【宿宿宿主,你你你還還還,好好好嗎】
楚茉靠在謝南蕭肩上,還不忘用顫抖的手去夠空瓶子。
-小小小萬,你怎麼結巴了?
【是是是你你你,腦子卡啦】
-胡說!
楚茉推開謝南蕭的手,舉起酒杯高喝:“為合作乾杯!”
“乾,乾,嗝!”趙導麵紅耳斥,在楚茉眼中散成一坨紅雲,“小楚啊,酒量真好,要不你來,嗝,娛樂圈發展,哥保你!”
“不行,趙導。”謝南蕭奪走楚茉手上的酒杯,將她按到懷裡,“小楚已經被我撿走了。”
趙導瞪著醉眼朦朧的雙眼,反應了兩秒,嗤笑一聲:“你小子知道什麼,來晚咯!”
【宿主!!快啊!!要翻車了!!】
“上次我可是瞧見了,組裡那個小——”
“晚什麼?什麼晚?很晚了嗎?”
楚茉睜大眼睛,軟趴趴的藕臂環住謝南蕭的脖子,湊近他的脖子:“南蕭哥,我好難受,我想回家。”
黏糊糊的尾音打在耳邊,配上熱氣滾滾的吐息,像是一壇埋在花田之下五百年的佳釀,酒氣翩翩自醉。
謝南蕭滴酒未沾,腦袋卻比喝了酒還暈。
雙手置於飽滿的大腿下,他托起楚茉:“今天就先到這裡吧,趙導,合作愉快。”
“嗯?嗯!”
搖搖晃晃的感覺像在坐搖搖車。楚茉被紀千星抱過一次,對騰空感不陌生,此時雙腿掛在對方的臂彎間,自發自覺地盤上謝南蕭的腰,還踢了兩下。
“嘶——”
謝南蕭不著痕跡地把楚茉往上抬了抬,快步走到停車場。
“小茉,家裡地址還記得嗎?”
暗啞的音色滾在耳邊,楚茉迷迷糊糊抓住些片段,她怔怔睜開眼,水潤的眼睛直溜溜盯著謝南蕭的下唇。
“家裡地址你還不記得?你好菜。”
謝南蕭喉結滾動,閉了閉眼,替楚茉係好安全帶。
“對不起,我忘了,告訴哥哥好不好?”謝南蕭耐心地問了兩三遍,才終於等到軟綿綿的一串地址。
車輪滾過花壇邊,緩緩停在彆墅前。謝南蕭瞥了眼窗簾後透出的燈光,推推副駕駛上的楚茉:“小茉,到了,我去喊你家裡人出來。”
昏暗寂靜的門前,唯有暖黃色的燈光透過窗簾,穿過車窗,又落在楚茉的眉前,白皙的皮膚染上醉熏的薄紅,秀眉微簇,纖長的睫毛宛若一把小扇,掩蓋其下的芳華。
她偏過頭,懶懶掀開眼皮,嬌聲呢喃:“好悶。”
謝南蕭降下半邊窗戶,由著夜風灌入車廂內。
他久久注視著楚茉,握緊方向盤。
這是在她的家門前,在她生活的地方。
她的家人還在門後等著她,為她留了一盞燈。
但他卻不想就這樣放她離開。
安全帶升起,解開謝南蕭身上的最後一層禁錮。
宛如魔咒一般軟糯的南蕭哥回蕩在耳邊,寧靜的初冬夜晚,他的手心冒出點點細汗。
他循著光,循著呼吸,緩緩湊近那張紅唇。
趁人之危又如何?
他從來不是正人君子。
紅唇吐出酒香,再近一刻,便可品嘗到香甜的津液。
霎時間,光芒大盛。
他微怔了一刻,緩緩抬眼。
緊閉的窗簾不知什麼時候拉開。
一道他熟悉不過,又意料之外的身影立在窗前。
那張慣常含笑的臉,隔著兩重玻璃,陰鷙地盯著他。
像被挑釁後,張開尖牙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