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張若塵站在張氏茶莊的正院,定定看著天上的月亮。
那女人倔強的麵容總在他眼前出現。
從那天,執意要走,到今天,不肯對他有一分求助。
嗬,倒真是她雲可馨的性子,又狼,又倔。
白眼狼的狼。
張若塵看著空中發呆,馮雲煙抱著孩子款款過來,將孩子逗弄到張若塵麵前,想哄他開心。
他沒什麼心情,沉著臉,不見有任何反應。
馮雲咽怔了怔,將孩子讓奶媽帶回房休息,自己留在院中陪張若塵看月亮。
那月亮真美,黃黃的,像那女人從前的一方手帕……
張若塵出著怔。
“莊主今日在李家,可談妥了事?”
她這麼一問,張若塵才把心思從月亮上收回來,淡淡看了看馮雲煙。
李家是鎮上,做茶館生意的,雖然不是什麼大買賣,但人緣好,人脈也廣,與鎮上幾戶茶館老板都是舊識。
張若塵今日,便是到李家談合作,想著以李家為首,牽動鎮上一帶茶館與張氏茶莊合作多方配茶的新茶藝。
沒想到,生意沒談成,卻趕上一樁鬨劇。
他搖搖頭,沒什麼心情的對馮雲煙說,“改日再去吧。”
瞧著莊主臉色不太好似的,馮雲煙又問,“莊主可有心事?”
張若塵搖搖頭,然後好像想到什麼似的,問馮雲煙,“前些日子,你可在王家見到了那女人?”
聽到那女人三個字,馮雲煙便心裡一緊。
她緊張的看著張若塵,點點頭,“是見到了。”
“雲悠可有奚落她?”
馮雲煙心裡又是一緊,當日的事怎會傳到了莊主耳朵裡,她臉色一白,心跳瞬間快了幾倍,語無倫次道,“莊主,那日……那日……”
沒聽她說完,張若塵便打斷道,“奚落的好。”
他看著夜空,字字清晰,“這種女人,就該遭世人白眼,受儘欺辱,噩夢纏身,萬劫不複!”
後槽牙咬的緊緊的,他幾乎能聽到心裡萬箭穿心的聲音。
若讓她萬劫不複,她總肯對他低個頭了吧……
馮雲煙剛剛還受驚的眼睛瞬間一亮,看著張若塵多了許多柔情。
張若塵回頭,看著這個為了自己生兒育女的女人,想到那女人,又壞,又浪,又不守本分,心裡便堵的發緊。
他看了看馮雲煙溫婉和善的麵容,道,“吩咐下去,府上誰都不許救濟那女人,否則,亂棍打死。”
馮雲煙點點頭,“是。”
還想再說些什麼來討莊主歡心,他卻揮揮手,道,“下去吧,我累了,今晚在書房睡了。”
馮雲煙眼裡的光彩一頓,刹那間變成失望,猶豫了一會兒,也不敢說什麼,隻得點點頭,“是。”
……
流冰海手掌的舊傷複發,紗布上冒出血跡。
但這倒是小事,賀傳雄給她換了藥,幾日便能康複。
隻是這幾日奔波勞累,身體本就不大好,今兒這幾盆冷水澆下去,徹底激著了,此刻渾身發冷,頭痛欲裂,整個人哆哆嗦嗦的,渾身冒著冷汗。
小痣一路跟到草房,圍在流冰海身邊,嘀咕道,“這得幾日才能好啊。”
草房內,流冰海披著一床被子,瑟瑟發抖,額頭上的冷汗控製不住的往外冒,隻一會兒的功夫,嘴唇便變的煞白,整個人毫無血色。
賀傳雄給她煎了一碗驅邪的藥,“隻怕這幾日都好不了了。”
“姐姐得的什麼病?”
賀傳雄瞧了流冰海一眼。
這女人,滿腹心事,卻倔的恨,得的隻怕是邪病。
便是一股邪火堵在心裡,上不去,下不來。
也是正常,攤上這樣的事,心火難去也是正常。
可誰叫她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做這等蠢事,那張家公子有什麼不好,不過娶了個妾室而已,至於叫她也出去尋情郎?
他還真是曾忍不住,私下問過她一次,久竟為何要在外麵與彆人相會。
張莊主究竟哪點不如人。
她隻冷冷道了句:就許他娶室妾,我便不能找情郎?
說完,又道了句:是他背叛我在先,活該被戴綠帽子。
他不懂,這和綠色的帽子又有什麼關係,問她,她也不再說了,倔的跟頭驢一樣。
今兒的,瞧她變成這樣,他便又想問問她了,心裡這股邪火,到底是為誰?
流冰海瑟瑟發抖,頭暈眼花,神智已經不是很清楚。
但她知道有一隻雞一直在她眼前晃,神情還關切地很。
好像一個勁的想擠到小痣和賀傳雄前麵。
“我沒事……”恍惚之間,她對那隻雞說,想叫它彆擔心。
見她和雞說話,小痣覺得有趣,問流冰海,“姐姐,你在和雞說話。”
和雞說完話,流冰海便沒了力氣,不想理會這毛頭小子。
她閉上眼睛,沉沉的睡著,夢裡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農莊,鍋蓋頭站在農莊裡對她傻傻的笑,把她當成小祖宗,什麼苦也不舍得讓她受。
她有些難過,鼻子忍不住酸起來,可還是睜不開眼。
“鍋蓋頭。”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眼淚唰的一下衝了一滴下來。
她想鍋蓋頭了。
想和他在一起時,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日子了。
她沒想過自己會哭,她已經好久沒哭了,她自己的世界,任務中的世界,她都從未哭過。
如今,病成這樣,想到那時候身邊給自己遞熱水的人,冷不丁的被撞了下心房。
果然,人在生病的時候,會想起從前的種種人,種種事……會變的敏感而脆弱。
鍋蓋頭……她又淡淡的叫了一聲,聲音輕輕的,幾乎沒人聽得到。
那隻雞眼珠子巴巴動了兩下,神采奕奕的看著流冰海。
不大一會兒,她便睡了過去。
賀傳雄給她蓋好被子,和小乞丐就地而座。
小乞丐不明白,這姐姐為什麼過的這麼慘,還要一個人死扛。
瞧她現在這副樣子,有個人疼不好嗎。
這幾日他都替展大哥跟著她,今日見她進了李家門便沒再出來,後來忽的傳出亂七八糟的動靜,便知她情況不妙。
趕快去賀家找賀大哥來幫忙。
但他就是想不明白,既然是她與展大哥書信往來在先,又被趕出了張家,為何又死硬著不肯與展大哥在一起?
是怕得罪那個姓張的?
他問賀大哥,“雲姐姐為什麼不和我展大哥在一起?”
賀傳雄想了想,說:“我想她並不愛你展大哥。”
小乞丐蹙了蹙眉,“那她愛誰……”
那隻公雞忽然回頭傲嬌的瞪了他們兩個一眼。
似乎想說:愛我。
賀傳雄和小痣無奈的對視了一眼。
兩個男人守著流冰海,坐在地上聊天,反正她已經聲名狼藉,被男人照顧幾日,這惡名也擔的起。
隻是賀傳雄對小痣好奇,“你為什麼老跟著她?”
“嗯?”小乞丐巴巴的看著賀傳雄。
“就是為了幫你展大哥嗎?”賀傳雄笑看著小乞丐,然後擼了擼他的腦袋,說道,“那我勸你彆白費勁了。”
“為什麼!”
賀傳雄還是那句:“她不愛你展大哥。”
小乞丐正想問,那她愛誰,還沒問出口,忽然聽見賀家大院一陣叫門聲。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等了一會兒後,叫門聲還在繼續。
賀傳雄開門,來者是個小丫頭。
她圍著脖套,手裡提個包袱,見到賀傳雄,也顧不上說話,給他鞠了個躬後,急匆匆的就往院後頭跑。
跑到草房,見到臉色煞白的流冰海,圍巾一摘,瞬間哭成了淚人兒。
是珍兒。
她跟了流冰海多年,到底是有感情的。
見著主子變成這樣,她扔下包袱,撲過去圍在流冰海床邊,說道,“主子,主子你可還好啊。”
那雞蹭蹭的圍上去,往珍兒麵前湊了湊,一副“有我在,她沒事”的表情。
流冰海還睡著,聽著動靜,睜了睜眼,見到珍兒,笑了笑。
蒼白的小臉不見一絲血色。
珍兒哭道,“主子,主子你好嗎,我給你帶東西來了。”
說完,打開包袱,都是一些吃的用的,還有她平日積攢的一些碎銀子,一股腦都給流冰海帶了來。
雲可馨雖然性子傲慢,但對下人一直很好,她那點傲慢,也不過都用在了心愛的人身上而已。
流冰海瞧了瞧,想說什麼,卻覺得沒力氣,終究還是隻能笑了笑,便又睡了過去。
珍兒看著主子,哭了會兒,便給賀家公子道謝。
又哭又跪的,嚇的賀傳雄趕忙扶她起來。
起來後,珍兒看著病榻上的主子,還是心疼不已,蹙蹙眉,嘟囔道,“若不是娘家人欺淩,我家主子,我家主子定不會淪落至此……”
想著,便一汪淚水又滾滾落下。
賀傳雄神色一怔,不明白這丫頭此話何意。
“你可指娘子被修之事?”
珍兒自覺說漏了嘴,但時至今日,主子淪落道賣晦氣為生,還有什麼可保密的。
她抹了把淚,點點頭,看著外麵的天,歎了口氣。
“我家主子,原本是個很單純,很單純的姑娘的。”珍兒含著眼淚,哽咽著喉,一抽一泣的說。
隻可惜,隻可惜啊,錯生在一個混亂的娘家,父親無用,姨娘狠辣,生母又是個瞻前顧後的弱性子,弱到連自己的女兒也不敢保護。
彆人家的妾室再弱,殃及子女,總會出麵維護一番,哪怕是自己被打斷腿砍斷腳,也不忍看到自己的孩兒被府上人欺淩。
可她生母,是個軟弱到恨不得抱著糧食苟且偷生的性子。
一日,雲可馨被娘家的大娘子冤枉,說她偷了姐姐雲可凡的玉墜,那玉墜,是姐姐定親時,親戚送的一份賀禮。
她生母明明見到,是雲可凡的妹妹、妾室之女雲可桐偷拿去玩了,可她不敢說,一個字也不敢說,大娘子拿著鞭子抽打雲可馨的時候,她生母如老鼠一般,躲在一旁遠遠看著,生怕殃及到自己的安危。
等鞭子抽完了,她便跑到雲可馨麵前,壓著聲音,滿臉驚慌的說,“馨啊,就認個錯吧,可彆倔,你和娘的日子都不好過!”
那神情,恐防野狼般的女兒脾氣不順,又惹禍殃及到自己一般。
雲可馨性子又直又倔,立著一雙眼睛道,“我沒偷!”
她生母便有些生氣,“那也要認!不要害了母親!”
你沒偷,難道要說出來是雲可桐偷的?雲可桐是妾室之女,這話一說,不僅得罪了大娘子,讓大娘子落個“不公道”的罪名,還會得罪那個潑辣的妾室。
自己日子這般難過,可實在是擔不起啊。
打那以後,她對這位生母,再沒有過什麼指望。
在雲府,她是一頭小野狼。
生母便是躲在牆角的一隻小老鼠。
她看著雲可馨被毆打,被冤枉,被欺淩,從不肯也不敢上前說隻字片語。
遠遠見了她挨打,隻會繞路走開。
她不曾知道,父親,起初也隻是一時興起的歡愉,才被母親的親娘逼著納了母親為妾,未曾對母親有多少深情。
這樣的母親,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家庭。
讓雲可馨每一天都生活在悲涼與不解之中。
挨打的時候,她望著生母遠遠走開的蒼涼背影,胸口就像冬日的雪花,惆悵淒涼。
他們生了孩子,又不愛孩子,他們憑什麼做母親,又憑什麼做父親。
她恨這些不負責任的父母。
她發誓,永遠都不要生孩子,永遠不要給任何一條無辜的生命,製造一點點的悲劇。
珍兒回憶完往事,歎了一聲,他們家的小姐,單純熱烈,雖然受儘了娘家欺淩,可性子純良,從沒做過任何傷害彆人的事情。
大抵,也是因為太純良了,耿直的不會轉彎,讓人覺得倔。
珍兒回頭看著病榻上的流冰海,眼圈又紅了,歎道,“我家主子嫁給莊主後,雖然一心一意的愛著莊主,可心裡打定了不要孩子的主意,便日日自己喝著避孕的湯藥……”
賀傳雄聽了,心裡一怔,忍不住回頭看那傻女人。
珍兒:“後來,到底是被莊主發現了……莊主惱的很,質問她為何偷偷避孕,她卻倔的,一句緣由都不肯說,隻道不願做母親。在娘家的那些事情,她半個字也不肯提。”
她還記得,那一日,府上鬨出好大動靜。
大娘子偷喝避孕湯藥的事,可是大事,府上被這事攪的震天動地。
莊主紅著眼睛,氣到青筋暴露,惱火的像一頭憤怒的公獅。
他質問,她卻神色平平。
不肯解釋,不肯退讓,不肯求和。
她就是這樣一個倔性子,自己認準的事,誰也拉不回來,誰也彆想求她讓步妥協。
莊主氣急了,此後便開始冷落她。
她也不惱,隻是叮囑珍兒,不許把緣由告訴莊主,她那些心事,從來隻說給過珍兒聽。
她倒要看看,她不為他生兒育女,他究竟還會如何待她。
果然,不久之後,莊主開始納妾,馮雲煙進了門。
嗬嗬……什麼海誓山盟情深意切,都敵不過人傳宗接代的凡俗。
珍兒猜著,主子另尋情郎,和這事,大約是有關係的。
主子心裡,大概也是恨莊主的……
珍兒紅著眼,看著熟睡的主子,歎了口氣,“我們主子命苦,是可憐人,從小命裡帶的,怕終究是逃不過這個命,往後,還煩請賀公子多家照顧。”
說著,流冰海咳了一聲,額頭上又出了汗。
賀傳雄抹了一把,是熱汗。
這是藥起了藥效,逼了一半邪氣了。
“放心,我會對她擔待些。”
“還有我!”小乞丐在一旁跳了一下。
珍兒覺得這乞丐有些麵熟,好像在哪見過似的,蹙了蹙眉,“你是誰啊……”
小乞丐喉嚨卡了一下。
總不能說,他是展大哥的小兄弟。
他咳了兩下,指了指那隻公雞,“我們都是雲姐姐的好兄弟,以後,會照顧她的,您請放心。”
大街上乞丐多了,想必是哪個胡同上經常出沒的小屁孩,珍兒沒有多心,又對賀傳雄交代了兩句,便離開了賀家。
她一走,那雞趕緊吧嗒吧嗒的圍過去,看著流冰海,一臉心疼。
賀傳雄和小痣互相看了看,異口同聲對雞說,“你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