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日,流冰海在鎮上立牌子,都攬了不少晦氣的事。
燒紙錢是一種,另一種就是幫人退親。
退親這種事,按理應該是媒婆來做。
但媒婆一個個也都現實的很,這種打臉的事情,誰都不願意出麵,何況動輒便要接被退親的人好大一頓脾氣,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羔羊。
流冰海接了一個趙家的退親生意。
趙家是鎮上做棉紡生意的大戶人家,前些日子和李家女兒定了親,後來聽說這李家女兒不是很知書達理,和其他男子有不明不白的沾染,於是便想叫人去退了這門親。
媒婆自然是不願接這門差事,於是便落到流冰海身上。
她到李家叩了門,管事的開門,見到是她,不由的一愣。
流冰海對這表情早已習慣,不願意耽擱,便開門見山說,“李家主人可在?”
管事雖不情不願,但聽說是事關李家女兒的婚事,也不好耽擱,蔫蔫的的將她領到前院,“你在這裡等下,我叫主家出來。”
李家夫婦是一對麵色和善的中年人,見到流冰海的時候,並沒像其他人,一副濃濃的嫌棄之情。
但也是神色一頓,不知道這女人怎麼會突然找上門來。
聯想到她最近一直在做晦氣是,不由得心中一緊。
流冰海站在院中,也不願耽擱時間,便直言道,“趙家說,想與您退親,叫我來說一聲。”
然後又將前因後果詳說了一遍。
李家夫婦都不是見過大世麵的,一聽這話,立刻大驚失色,尤其是李家夫人,險些暈厥過去。
踉踉蹌蹌的,一雙手一直顫顫的指著流冰海。
李家主子驚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流冰海淡淡道:“還煩請二位將定金聘禮一應退回。”
這話如同火上澆油,李家夫婦聽完更是怒上心頭,若不是因著有客人在,恨不得狠狠的呸上這晦氣女人一口。
“母親,何事啊?”李家女兒聽到前院動靜,忍不住出來盤問。
流冰海抬眼對上李家女兒,當真是閉月羞花的女子。
李家夫人也顧不得有客人在了,悲從中來,指著流冰海,氣的差點背過氣去。
一時間,前院亂了起來,剛剛聽到閒話的幾個丫頭交頭接耳,“聽說咱們小姐被退親了。”
“啊,是真的?”
“是吧……”
丫頭的話傳到李家女兒耳朵裡,她先是一愣,然後看著氣到拍胸脯的母親,不可置信的問,“母親,此事可真?”
李家夫人回眸看了一眼自己一手寵大的標誌女兒,年紀輕輕,風華正茂,卻被退了親,落了這般難聽的名聲,以後可怎麼做人。
李夫人眼中的淚水說明了一切,李家女兒咬了咬唇,含淚問,“可有緣由?”
說完,兩隻玻璃珠似的眼睛在母親和流冰海身上掃來掃去,踉蹌著步,衝過去問,“雲姐姐,可有緣由?”
這一聲雲姐姐,可叫前廳內的客人一時愣了神。
李家夫人怒哭道,“可還問什麼緣由,怕不是這女人的晦氣,都招惹到了你身上。”
說完便問流冰海道,“你便說,為何要這樣害我女兒啊!”
李家一時翻了天,夫人隻是哭,倒還沒說什麼,李家女兒的貼身侍女不答應了,兩個小丫頭圍上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著流冰海一頓數落。
流冰海淡淡道,“我隻是來傳個話。”
“傳話!傳話便是傳晦氣!”侍女小蘭氣鼓鼓的,護著主子,憤憤道,“我家主子從小便自愛自憐,豈像你,如此不知羞恥!”
她家主子她是知道的,怎麼能有被人嫌的不潔之事,定是被這女人招惹了晦氣!
說完,侍女轉身從屋中接了一盆涼水,迎頭蓋在流冰海頭上。
日頭烈著,潑這一頭涼水倒是沒什麼。
但是溫差太大,她原本毛孔都開著,這一盆涼水,迎頭一激,流冰海頓覺額頭像炸開似的,渾渾噩噩間,頭顱像被人用什麼東西頂住了一樣,針紮似的疼。
她微微頓了眉,任這盆水從額頭緩緩流下。
又聽侍女道,“不知羞恥的東西!”
侍女說著說著,真是疼主子心切,險些哭了起來。
事發突然,前院鬨的太凶,已無人顧及前廳中的客人。
張若塵在正廳門口望著,瞧著那女人,被客家澆成了落湯雞一般,渾噩立在院中。
那盆水澆的突然,流冰海睜不開眼,雙目緊閉,遠遠看著,煞是可憐。
主家還在問,“你便道來,他們究竟說我女兒有何不妥!”
李家已顧不得什麼顏麵不顏麵,今兒的這女人上門來退親,明日,怕是整個鎮子都會知道這丟人的消息。
若是不問清緣由,他們老兩口,怕是以後入了土也不得安生。
流冰海抹了抹臉上的水,頭頂紮針般的痛感越發強烈。
她忍了忍額頭的痛,怕是再刺激了李家人,便簡單道,“他們隻道,煥兒不太安分……”
還沒說完,又一盆冷水從天而降,這盆比剛才那盆還要冰。
煥兒名為李芝煥,正是被退親的這位姑娘,潑水的又是她身邊的侍女,小蘭。
小蘭將對趙家的全部怨恨都潑到流冰海身上,怒道,“他們趙家仗勢欺人!趙公子自己見異思遷,便推脫到我家主子身上,真是天地良心,還選了你這等爛人來退親,真是羞死我們李家人!”
退親這活,是個費力不討好的貨。
彆說是流冰海這樣臭名昭著的婦人,便是派個好端端的人來,也總會被遷怒,惹上一身騷氣。
如今,流冰海頂著個臭名而來,李家自是更不肯放過,一股腦地,將滿腔仇恨,都發泄到了她身上。
李家夫人哭的說不出話,小蘭倒是冷靜,護住主子,指著流冰海名字罵道,“□□!定是你一身晦氣沾染到了我主子頭上,這□□!”
流冰海默默聽著他們發泄。
來之前就料到了的,隻要能掙銀子,由著他們罵便是。
一邊聽,一邊抹了把臉,冷水散去,睫毛上的水滴逐漸變細,她微微睜開眼,一側頭,瞧見正廳中立著的,一個眼熟的人。
他正定定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往這邊看。
而她,滿身喪氣,猶如一隻落湯雞……
流冰海的心忽然下沉。
李家夫人哭夠了,終於道,“毀人啊……你這女人毀人啊……”
身後的冷氣逐漸蔓延,流冰海的意識漸漸混沌。
不知道為什麼,隻覺得這天下都是模糊的,眼前的人,孰是孰非,她也不大分的清了。
“我的話帶到了,現下您也了解了,我便走了。”
說完,她轉身朝著正門走去,渾渾噩噩的,隻覺得頭頂像被誰鑿了個洞。
“回來!話沒說清楚,彆想走,你究竟吃了趙家多少銀兩,要做這喪儘天良的壞事!你可要害死我女兒!”
她剛走到院門口,打開院門,一腳還沒邁出去,便被人拉了回來。
“無恥的女人啊!”辱罵聲不絕於耳。
張若塵蹙眉看著,十根手指發顫似的,兩拳半握不握,但終究是沒握住。
這女人是蠢麼,從前與他抗衡的威風都去哪了。
如今竟淪落的靠晦氣來謀生,被人這般羞辱,都不知還嘴的嗎。
他後槽牙咬的生疼,心裡一股無名火堵在胸腔,無處發泄。
從前,這女人在茶莊傲慢的緊,當日拿了休書離開府上,不是還挺直了腰杆。
現下,被人這般羞辱,倒是一言不吭了。
流冰海被拉回去,冷著一張臉看著李家人。
當著他的麵,受這般奚落,他心裡應該很快活吧。
嗬嗬,流冰海心裡冷笑兩聲,倒當真不願再反抗半分。
他大約很愛看自己這副淒慘的樣子。
堵住她的後路,破壞她的營生,對她百般刁難,為的不就是今天看她聲名狼藉,無路可走嗎。
他大約是滿意的了,嗬嗬。
流冰海立在院中,胳膊被李家侍女架著,忽然抬起頭,冷眼看向正廳中的張若塵。
他已從廳內走出,站在正院內,看著她的眼神淡定清冷。
辱罵她的丫頭回頭望了一眼正廳,瞧見張莊主,隨即眼睛便立刻濕了。
“不守婦道的女人,幫著那趙家欺負我家小姐,真是蛇鼠一窩的敗類。”說完,還嫌冷水不夠痛快,丫頭抄起一桶澆花的廢水,直衝衝的從流冰海的頭頂,迎頭澆下。
“今日,我便替我主子,也替張莊主教訓你。”
廢水中,有股讓人發嘔的臭味,流冰海身子一顫,險些被這味道熏倒。
冷水與味道的交融讓她無法正常呼吸。
視線內,皆是鄙夷之色,種種辱罵近在咫尺。
張若塵望著,眉頭皺的緊,真恨不得衝上去掄圓了胳膊,給這女人狠狠一掌。
流冰海睜開眼睛,眼前小丫頭的麵容已經有些模糊了,冷水激的厲害,除了頭痛,她頓時覺得渾身發冷,汗毛忽然聳了起來。
若在平時,以她的脾氣,一記巴掌,便可以掌摑了這個丫頭。
今日……罷了。
退親這差事,到底是應該受些氣,趙家派她來,就是派她來挨罵的。
拿了人家銀子,自然就要替人家受氣,今日這氣不受著,明日,怕是李家還要去趙家大鬨一場。
那這銀子怕就算白拿了,說不定還要退回去。
再說,原主從前與那情郎書信往來,也確實做了些孽。
如今,就算還債吧。
見李家罵的也差不多了,流冰海動了動胳膊,將小蘭推開,淡淡問了句,“罵完了嗎。”
聲音輕輕的,和往日的風采截然不同。
那澆花水是兌過糞料的,如今澆在她臉上,一張姣好的麵容變的淩亂不堪,再沒了從前一絲一毫傲骨。
小蘭怒看著流冰海。
“罵完我便走了。”
說完,她又朝院門走去,院門開著,從外麵往裡透出黃燦燦的光。
這會兒太陽已經快下山,夕陽順著門縫打進來,折射出薄如蟬翼的絲絲光線,本是美的,卻叫她看著頭疼。
流冰海一手扶到門框,一手把院門推開。
外麵的光線徹底彌漫進來。
頭更疼了……
她剛要走出李家,那小丫頭又不依不饒,和另外一名侍女合起夥來,圍在流冰海身邊,眼中是如鷹般的憤怒。
“你不許走,你替那姓趙的,給我家小姐下跪認錯,才許走!”
流冰海蹙蹙眉。
“不是拿了人家銀子,特地來消災的嗎,替人家挨罵,就該替人家道歉,給我小姐跪下,磕10個響頭,我便做主,讓主子原諒了趙家,解了這樁婚約,否則,明日我定要去趙家大鬨,讓鎮上人都知道那趙家公子是個什麼樣的喜新厭舊的薄情郎!”
小蘭快言快語,性子又直又厲害,幾句話就把流冰海攔了下來。
她頭疼的已經快要炸開了,一手扶著門框,回頭對小蘭說,“姑娘,彆太過分了。”
小蘭才不管這些,眼睛一瞪,“你便說跪,還是不跪?”
嗬嗬……任她流冰海再不堪,下跪這種事,還是做不來的。
大不了,再把銀子退回趙家便是。
沒理這小丫頭,流冰海轉身便要走,小蘭又道,“不跪,受我幾巴掌也行!不然我家小姐,今日實在難咽這委屈!”
沒等流冰海反應過來,小丫頭的胳膊已經抬高。
張若塵在正廳看著,眉頭已經擰成一個大疙瘩,看著她受辱,挨罵,被糞水潑卻一言不發,他如鯁在喉,像卡了魚刺似的難消心頭之恨。
她負他,便隻會欺辱他一人。
如今被彆人欺辱了,連還手都不會。
當真是傻子嗎。
平日裡對付他的那些傲慢功夫都哪去了?
合著這一生,就隻該他一人糟她欺辱?
眼看著小丫頭的巴掌就要落到流冰海臉上,張若塵往前一步走出前廳,想要衝過去攔下。
還沒來得及下手,門口就出現另一雙剛勁有力的手,一把握住小蘭的手腕。
她吃痛的尖叫起來,放眼望向門外之人,蹙眉喊了句:“賀公子。”
賀傳雄一把按住小蘭的手腕,不為所動的看著她,“姑娘,彆背個潑婦的罵名,日後不好出嫁。”
語氣淡淡的,卻十分有力,叫小蘭的侍女癟了癟嘴,手腕被握著怔在半空,上不去下不來。
過了會兒,賀傳雄鬆了力氣,侍女的手腕緩緩落下,一臉不甘的望著賀傳雄,嘴上卻沒再說什麼。
張若塵已從正廳走到前院,看著突然出現的賀傳雄。
賀傳雄也看到了他,拱手,向他抱拳:“張莊主。”
流冰海沒有回頭,一手依舊扶著門框,左腳已經跨出了李家大門。
張若塵看到,她的手掌裹著厚厚的白色紗布,掌心似乎滲出了絲絲血液。
整個人,搖搖欲墜,如遭了禍事一般。
賀傳雄低聲問,“可有事?”
流冰海搖搖頭。
“那便走吧。”
院門外站著一個小乞丐,眼巴巴的望著她,見她出來了,一個箭步竄過去,“姐姐,你可好?”
流冰海不想理這來路不明的小乞丐……
小痣卻跟在她身邊,像個趕不走的跟屁蟲,“你不能有事啊,你要出了事,我展大哥要心疼壞……”
展浩天……
張若塵聽到這個名字,雙目如鷹,定定的站在李家前院。
這女人,日子過的這般慘,也不肯向他道一分不是,認一分錯。
真是打定主意,要與那姓展的在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