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她的。
或許是在他看到她騎著三輪車獨自穿行於天地間,或是舉著一把長刀與那個小混混一決雌雄的時候?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那個保姆伺候過爺爺之後,也想來伺候他。
在他十二歲的那一年。
那天晚上他剛洗完澡,她搖擺著豐滿的身子,掛著詭異的笑容走到他房間,問他要不要喝牛奶。
自從他看到那件事之後,他心裡覺得惡心,一直和她保持距離。
他說不喝,便想關上門。
她卻一腳將門踢到牆上,將熱好的牛奶端到他的桌子上,逼著他喝。
那天,爺爺不在家。
奶奶已經去世一年。
那一天成為他兒時的夢魘。
他清楚的記得,那個浪蕩的女人把手放進他的胸膛,揉捏著他剛剛發育的胸肌。
他嚇的顫抖,想起她攀爬在爺爺身上的畫麵,抄起旁邊的花瓶,想和她決以死戰。
雖然不知道那雙手究竟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他依舊條件反射般的恐懼,冰涼的血液順著腳底爬到頭頂,他想喊,四周卻是深不見底的夜。
她說,誰也不許告訴,以後,她會再來好好的伺候他。
他記得她解開自己的衣衫,笑嗬嗬的露出自己白花花的胸脯,叫他看。
他來不及閉眼,就被強行看到了那個女人的身體,他覺得惡心。
人生,有時是一場不可預測的風暴。
你永遠不知道黑暗中的哪個角落,會藏著一隻深不見底的手。
“所以我以為,浪蕩的女人都該死……”他說。
哦不……所以他以為,所有的女人都是浪蕩的……
他曾對女人心懷恐懼。
要娶,也隻能娶像媽媽那樣的,讓人有安全感的,溫柔賢淑的。
放蕩的,投懷送抱的,都該去死……
他怎麼會喜歡上一個這麼猥瑣的女人。
韓衝紅著眼睛,看著流冰海方頭方腦的臉。
這臉這麼普通,這麼任性,這麼討厭。
怎麼可以勾搭勾搭他,扭頭就走。
她知不知道,她讓他想起了曾經的漫漫長夜。
她讓他想起那些黑暗、恐懼、尖叫……
“你這個壞女人。”他抱住她,聲音裡帶著哭腔。
他以為所有放蕩的女人都該死,可是為什麼,當他看到她騎著風火輪在漫天冰雪的城市裡穿梭的時候,會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讓他看到了兒時那個孤勇的自己。
孤勇,是的,孤勇的自己。
或許,不是所有看起來蕩蕩的女子,都是壞包吧……
流冰海看著韓衝,像個脆弱的倒黴寶寶一樣,撫在她的肩頭。
她感覺自己攤上事兒了。
以後恐怕有日子,得被這個倒黴寶寶,以脆弱的理由糾纏了。
……
轉眼到了春節。
流冰海回家看了看母親。
原主母親癱瘓後,一直被前夫照亮,和前夫的新歡擠在不足100平的小三居內,過的湊湊嗬嗬,緊緊巴巴,奇奇怪怪。
雖然對這家人沒什麼感情,但到底是原主母親,總歸要來看看。
原主母親生的漂亮,雖然病重,還是難掩原先的姿色。
隻是沒什麼神采,也失了不少心氣兒,瞧著流冰海,也是神色淡淡的。
外麵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透著春節的喜慶與熱鬨。
流冰海放了一萬塊錢到她爸手裡,說是買年貨用的,吃的喝的,讓他都自己看著辦。
然後又偷偷塞了一萬塊錢給母親,對母親說,手裡有錢,怎麼都不慌,你身上缺什麼了,我爸想不周到的,你就給他錢,讓他給你去買,就當他是保姆,反正是他對不住你在先。
原主母親病久了,早就沒什麼心氣兒了,收著這錢,衝女兒點點頭,又問她:“你自己在城裡好嗎?”
流冰海吃著自己帶回來的瓜,“挺好的。”
“聽說你和肖陽分手了?”再沒心氣兒,到底是個當媽的,對女兒的終身大事還是有些上心。
“嗯。”流冰海點點頭。
母親歎了口氣,“那麼多年,可惜了……媽這樣,也幫不了你,自己以後的日子,自己可得上心,有對你好的就結婚,老大不小的了。”
“嗯。”流冰海又點點頭。
父親的新歡是個不怎麼多事兒的女人,瞧著流冰海不像是省油的燈,話也不多說,一直悶在自己房間不出來。
大除夕,就這麼奇奇怪怪的扛了過去。
劉二雄也回來了。
他在洗車店工作,回來的時候一身泥。
他不理流冰海,流冰海也不理他。
有些人,無所謂什麼和解不和解,隻要彼此相安無事,親人變成陌路也不算是憾事。
至少,比叫你一聲姐,換天天偷雞摸狗一屁股爛賬的日子,強多了。
春節實在難挨,流冰海隻在家裡住了一晚,就回去了。
父親說:“你不再多待兩天?”
她聽得出,語氣並不是很積極。
“不了,公司還有事。”
這種家庭,過節不過是走過場,彆白白待在這裡,惹人尷尬了。
回到自己的小平房,瞬間自在。
洗衣做飯切白菜,流冰海在院子裡搭了個火爐子。
火爐子上烤幾個紅薯,圍著一坐,又暖和,又有年味兒。
她特彆喜歡古代宮廷裡的那種火爐子。
幾個人圍著火爐子,烤幾個土豆子,一熱鬨就是一天。
雖然她是一個人,但也比在那個四不像的家裡裝門麵,要心裡舒坦。
哦不,她不是一個人……
有一天,火爐子旁邊忽然多了個人。
那人往旁邊一坐,撿起一個大土豆,問,“不回家啊。”
流冰海頭也沒抬,“沒家。”
她沒家,他也沒家。
他的家,早就埋葬在那本厚厚的相冊之中。
每年春節,他就喜歡往外跑,在花鳥市場看看那些屯年貨的大爺。
他忽然挺想立刻變老的,變老了,心裡就沒什麼束縛,就可以理直氣壯的提著那些鳥籠,穿插在大街小巷裡,不必因為自己的盛世美顏,接受彆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你這裡真像老太太的窩。”
他抬頭看了看院子裡的一排大白菜。
小時候,他奶奶也是這樣屯白菜的。
一顆又一顆,一排又一排,家裡的白菜像總也吃不完似的。
奶奶說,白菜豆腐保平安。
可是,她卻終究是不平安了。
流冰海沒說“你那裡也像老大爺的窩。”
不能在言語上給他可乘之機。
“一個土豆三塊錢。”她說。
“住宿怎麼收?”
“不接住宿。”
火爐子上的土豆滋滋冒著熱氣,流冰海把它們放到盆裡,拿出牛肋骨放上去,火爐子瞬間騰起白煙,那叫囂著的肥肉的香味飄滿了小院。
晚上,她吃飽了,回屋睡覺。
他就在外麵坐著。
她半夜醒來,往窗外一看。
他還在那兒坐著……
夜裡寒風刺骨,還飄著雪,他頭發上像落了白發似的,一動不動的望著遠方。
他覺得他該換個活法了。
以前偷偷摸摸當老大爺的作風,現在應該嘗試明目張膽一下。
那個猥瑣的女人,不是也理直氣壯地當老太太嗎。
又過了兩個小時,他還沒走,她覺得他可能已經被凍僵了。
“你進來!”
流冰海給了他一間屋。
她這裡兩間臥室,中間連著一個小飯廳。
“住宿80。”她說。
既然他非住,她樂得賺個外快。
轉頭把門鎖上,又聽了聽外麵的動靜,她繼續躺在床上睡大覺了。
睡醒了,接著在院子裡烤土豆,放鞭炮,看星星,電視裡連續不斷的放著春晚。
流冰海把劉一萌從前想吃又舍不得吃的東西,都烤了一遍,算是對原主的補償。
韓衝問她:你看不再罵你放蕩的我,是不是更加帥氣了一些。
流冰海抬頭看著這個過度自信的男人,言不由衷的呸了一聲。
“劉一萌。”韓衝說,“那你以後能不能不那麼猥瑣了?”
他試圖和她商量。
流冰海咬了一口肥得流油的牛五花,回答的很痛快,“不能。”
春節很鬨,又很靜。
這個小院兒的時間似乎流得很慢很慢。
初五晚上,尤尤給她發了拜年視頻:“萌姐,破五快樂!”
視頻那邊是綿延不絕的雪山。
流冰海看著,說,“快樂啊,小尤,你家那邊都是山!”
她由衷感慨那邊的景色,超凡脫俗,美如仙境。
什麼時候係統也能把她穿到西藏去,讓她當一個偏遠地區的小農民……
尤尤說:“是啊萌姐,以後請你來我家玩啊。”
說完他鏡頭轉了轉,讓她多觀賞了一番自己家鄉的風貌。
她還看到一個小姑娘,笑嘻嘻的正在吃餃子。
那大概就是他妹妹吧。
“你妹妹好些了?”
尤尤說:“好多了,都是認識姐姐積的福。”
邊說,眼睛裡邊閃著光彩。
兩個人聊了會兒,尤尤又問,“姐,你和韓總怎麼樣?”
流冰海看了看正在烤土豆的大佬。
奇怪,怎麼每次她都能把男人培養成農民。
此時,他穿著灰色的泥子大衣,正認認真真的翻騰著爐子鍋裡的土豆。
看來當農民真的很幸福,連韓大佬也忍不住趨之若鶩了。
“還好。”流冰海說。
“他沒有再找你麻煩吧。”尤尤緊張的問。
“如果找你麻煩,等我回去以後,會保護你的!”尤尤信誓旦旦的說。
他現在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慫慫的小屁孩了。
正說著,視頻裡出現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你在問我嗎。”韓衝冷冷的說。
烤土豆的時候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這個死女人又在和小男生瞎勾搭了。
不過不怕,他在遠遠的高山,而自己卻住在她家。
嗬嗬嗬……
“韓……韓……”尤尤打著結巴。
“我們在烤土豆,給你留幾個嗎。”韓衝說,“烤了幾天幾夜,都烤化了。”
尤尤:“你們這幾天都在一起?”
韓衝:“要吃土豆嗎?”
尤尤:“你們住在一起了嗎?”
韓衝:“要吃土豆嗎?”
尤尤掛掉了視頻。
流冰海拿過手機。
“乾嘛嚇唬一個小孩子。”
韓衝看了看流冰海,冷冷的說,“不喜歡人家,就不要給人家希望了,猥……”
他把那句猥瑣的女人咽了回去。
流冰海心想也是,把韓衝的鑰匙收了回去。
韓衝……
不喜歡人家就不要給人家希望了,很有道理。
——
春節之後,瓜不是那麼好賣了。
大家假期都屯了不少肉,一個個吃的肚皮溜圓,肥頭大耳。
尤尤假期回來,已經過了十五。
他急著幫流冰海賣瓜,否則,他爸要過了正月才想讓她走。
他回來第一句話就問流冰海:“姐,你和韓總在一起了?”
流冰海說:“沒有。”
尤尤想了想,又問,“那我能不能和韓總公平競爭?”
流冰海說:“你還是公平賣瓜吧。”
尤尤有點傷心,但是這麼長時間以來,他似乎已經把這種淡淡的愛慕,轉變成了一種更高級的感情。
姐姐總對他說,男女之間是不止有愛情的,還有崇拜,敬仰,依戀。
或許,他對她是很綜合的那一種吧,他還記得她第一次給他香火錢,都沒有揭穿他跟蹤她的事實,也許從那天起,他們的緣分就被牢牢的定下,再也不會斷了。
隻要和姐姐不斷就好。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著,流冰海依舊一個人。
尤尤還像以前一樣,幫流冰海把瓜送到小平房,然後打車回家。
有時候,流冰海會多給他結一些錢,讓他買點好看的衣服,說他也到了該談戀愛的年齡。
她知道姐姐的意思,但心裡總留著個位置,就算填不滿,也不想輕易找人代替。
隻是,他總看見那個家夥,暗搓搓的,一步一個腳印的跟著姐姐。
鬼鬼祟祟的,根本不像大佬該有的行為。
可是這家夥這麼堅持,連他都覺得有點感動……
他問流冰海:“姐姐,你喜歡那個人嗎?”
流冰海看了一眼不遠處,暗搓搓的大佬,“不知道。”
“那姐姐,如果以後你實在找不到喜歡的人,一定考慮考慮我好嗎?”
流冰海笑了, “到那時候,姐姐已經是個沒人要的老太婆了。”
“姐姐老了肯定也是一個好看的老太婆。”
天涼了又暖,樹葉綠了又黃,人每一年都在成長,每一天都在被未來遺忘。
有一天,流冰海忽然不想賣瓜了。
她把三輪車賣了,處理掉了所有的瓜。
她在院子裡架了個烤爐,每天都給自己烤串兒吃。
不賣,隻是自己吃。
味道飄的太遠,有時候會引來好多流浪的貓貓狗狗。
她便把簽子擼下來,喂給它們吃。
不賣瓜後,和尤尤也逐漸少了往來,那孩子該好好談個戀愛了,總圍在自己身邊,到底也找不著女朋友。
不見麵了,微信偶爾保持著聯係,尤尤總問她什麼時候再賣瓜。
她說,歇歇吧,等我成了老太太,再馱著你賣瓜去。
烤肉的味道起的太快,爐子上煙熏火燎,不僅引來了貓狗,也引來饞嘴的人。
微信裡,尤尤說:姐,如果沒有韓大哥,你會喜歡我吧?
流冰海說:有他我也喜歡你啊。說完發了一個閃著紅心的賤賤表情。
尤尤說:姐,你又逗我了。
流冰海說:好好過,你會幸福的。
說著這話的時候,肉串滋滋的叫喚著,兩側的肥邊兒被烤的冒了油腥。
饞嘴的人還在那邊站著,一張木木的身子,石塊一樣不移動。
流冰海翻烤了一下噴香的肉肉。
又往爐子上擺了幾個土豆。
“吃嗎?”她低著頭,向那人的方向舉起一串肉。
生活又開始變換四季,不停交疊,不停輪換。
日月被宇宙包籠,年年月月都是不同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