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鎮,雲霧漫漫,一家亂七八糟的巷子裡,幾個粗布衣衫的婦人正往西口那戶人家張望,每個人臉上都是複雜的表情。
“作孽呦,不守婦道的娃,這下可慘了!”
“可說啊,被打瘸也真是活該呦!”
“好好的日子,竟做些作弄自己的事情哦。”
他們說的是張氏茶莊的大娘子,雲可馨。
聽說這家大娘子極不守婦道,竟然背著相公,在外麵胡亂勾搭起了野男人,還要約著私奔,被她男人發現之後打斷了雙腿,如今這是要將雲可馨給趕出家門。
“聽說那女人倔的很,一聲都不帶吭的!”
“浪\□□人,還有什麼話可說!”一個上了年歲的男子蹙著眉說。
他大約也是想起了自己家裡那不守婦道的兒媳婦,每天搔首弄姿,在外麵飄來蕩去,保不準,哪天也給自己兒子吃了綠帽子!
老爺子想到這兒,不禁有些發怒,微微哼了一聲,嗬道:“我看,就該叫那女人被訂到柱子上,亂刀砍死。”
被眾人議論的浪\蕩少婦,此時正披頭散發的跪在張氏大院的正房內。
剛剛受完重邢,腿已經廢了,斜彎著的左腿耷拉在地板上。
男人眉眼如刀,眼窩如鷹,英俊的麵容下是殺人不見血的冷漠,“你可知道錯了。”
他問這地上的女人。
流冰海輕輕揚起頭。
這次的故事是這樣的:
她這次的確穿到了一個風流浪蕩的女人身上。
張氏是雲水鎮一帶出名的茶商,家境富足,大娘子雲可馨和茶莊莊主張若塵本來是一對令人羨慕的恩愛夫妻,莊主非常喜歡她,是典型的癡情郎,這是鎮上人人皆知的事情,但是這大娘子性子傲慢,雖然生的漂亮,卻幾次三番衝撞張莊主。
有點恃寵生嬌的意思。
一開始男人還覺得新鮮,時間長了,難免動火,便納了一名侍妾,想要滅滅大娘子的威風,讓她對自己乖順溫柔些。
沒想到,威風沒有滅,卻讓大娘子對莊主心灰意冷,轉頭勾搭上了外麵的初戀情郎。
這情郎是大娘子的青梅竹馬。
打小便在一起玩耍,要不是父母棒打鴛鴦,或許也是可以成親的。
大娘子是性情中人,不肯對變心的丈夫再有一絲依戀,她恨他背叛當初的誓言。他娶侍妾,她便招個夫君,倒要瞧一瞧誰能夠狠的過誰。
於是,大娘子便和初戀情郎私信相會,信件來往之間,無不是對彼此的念念不忘。
一念之差,大娘子懷了初戀情郎的孩子。
原本她隻想和夫君鬨上一鬨,報複他的背叛和薄情,哪成想假戲真做,白白把自己的身子給交了出去。
但是既已如此,大娘子隻能咬著牙,準備和對方一走了之,卻在出走當天被莊主的眼線捕了回來。
莊主一怒之下,把她吊在街上的城門樓子,將其放蕩的故事寫成冊子,按人發放。
雲可馨也是要臉之人,不堪忍受這般羞辱,在城門樓子上,咬舌自儘了。
流冰海穿到了她身上。
此時,是她和初戀情郎互傳信件的事情剛出苗頭,情感剛剛萌芽,還沒有坐實“出軌”的名聲。
莊主把她打折了腿,讓她去祖宗廟裡跪著,若不知悔改,不和那人斷了書信往來,便趕出張氏大院,再也不要做這茶莊的女主人。
在原世界中,大娘子在剛被發現書信往來之時,被打斷腿後,心裡對莊主氣的更甚,便把“出軌之心”變成了“出軌之實”。
此刻,聽到莊主要求自己與情郎斷了來往,流冰海嗬嗬冷笑兩聲。
看來這男人對這大娘子還有些情感,出了這樣的事,竟還給了她一次知錯改錯的機會。
流冰海抬頭看著張莊主。
他是個冷漠到骨子裡的男人,如果不是對她動了真情,想必不會給她張家大娘子的地位。
她垂下頭,看了看自己這雙被打斷的腿,淡淡道,“不必了。”
男人眉毛重重的一擰,眼窩處像一窩深不見底的泥潭。
“什麼意思。”
旁邊的丫頭端著準備給她換藥的物件,見大娘子這般倔強,嚇的渾身直顫,瞧著莊主鐵青的臉色,忙著想上來勸一勸。
張若塵一抬頭,丫頭便沒敢再來,腳步定到遠處,緊緊的望著大娘子。
“讓她說。”
男人聲音靜的像湖麵上的波。
流冰海抬頭看著這個原主昔日深愛的男人,嗤了一聲,看著地板上折射出的自己的倒影,淡淡道了一聲,“我還是走吧。”
一旁聽聞的丫頭嚇壞了。
大娘子這是怎的了,隻是來往了幾封信件而已,已經給了她改錯的機會,她怎還不收著,還要走?
她走,她能走到哪去?
娘家都沒落了,隻有她們幾個從娘家帶來的丫鬟。
再者,就算娘家不沒落,她這樣的形勢回去,也未必會管她啊!
大娘子這是瘋了?
丫頭從小跟著雲可馨,知道大娘子性子傲慢,但心卻不黑,平時對她們也算大方。
見她過的不好,心裡也著急,慌慌的喊了聲“大娘子”。
這一聲大娘子,可是把流冰海喊醒了。
她抬頭瞧瞧這位昔日憐惜原主的丈夫,忍不住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張莊主被她那句“我還是走吧”震的發呆,見到露出這般笑,不禁表情頓怒,嗬斥道:“你笑什麼!”
流冰海搖搖頭。
她瞧了瞧那雙已經被打折的雙腿,似是已經變了型,膝蓋處歪歪扭扭的曲著,動一下就從筋脈疼到骨頭縫兒裡。
“夫妻既已過成這般模樣,還有什麼繼續下去的必要?”她摸了摸那殘掉的雙腿,麵無表情道,“讓我走吧。”
她披著發,頭發蓋住她的眼睛,頭低著,看不到她的表情。
隻覺得那句“我走吧”語氣微涼,像是對這一切已無半分興趣。
“你到底什麼意思……”男人冷冷的問。
這個做出如此荒唐事的女人,莫不是還想與他和離?
旁邊的丫頭端著盆,已經嚇的發抖了。
大娘子可不要發傻呀。
流冰海淡淡道:“我做出這種事,自然沒有資格與你和離。”她抬頭,瞧著男人冷峻的眉眼,一板一眼道,“所以,你修妻吧。”
哐當……一盆熱水打翻在地上,侍女吃驚的看著大娘子。
天下,哪有主動讓夫君修妻的女人?
張若塵看著麵無表情的女人,一股火氣竄到胸口,脖子上的青筋嗔到暴露,他指著流冰海,一字一句道,“這是你說的,你可想清楚!”
流冰海點點頭,“想的再清楚不過了。”
男人的牙齒咬的咯咯作響。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為了與那奸夫遊戲人間,竟恨不得叫他修妻?
她以為他會眼睜睜看著他們兩個在外麵,肆意快活?
流冰海大約猜到了他的想法,淡淡說道,“放心,我自會與他一刀兩斷的。”
男人一愣……
不是為了與他私奔,那又為何要他修妻?
張若塵看著這個忽然有些猜不透的女人,她眉梢壓著,被打折腿卻不見絲毫愁容,昨日,不是還一哭二鬨三上吊,將他的薄情寡義辱罵的淋淋儘致?
今兒的,怎麼卻忽然陌生了起來……
男人看著流冰海,想到那“修妻”二字,手指不自覺地微微顫動。
他不是她的竹馬,她卻是他的青梅。
他們相識在一個開著梅花的寒冬。
那一年,他去山上采茶,在一片梅花林中看到她。
她披著粉色鬥篷,在梅花林中轉圈,貌美如梅,神色波波。
驚豔的讓他覺得世上再無此般溫柔。
他癡癡的看她,她卻撿起一塊石頭向他砸來,罵他無恥狂徒。
再不見剛剛獨自轉圈的半點柔情。
她說,娘家有個喜歡戲弄人的哥哥,與她同父異母,是個無賴,每天都對她有非分之想,所以,她最厭惡盯著女孩子看的無恥之人。
說完,又撿起石塊,朝他砸來。
她性子野,像小狼似的,他卻喜歡。
他是真的愛她。
愛她刁鑽不屈的倔強樣子,愛她擰住眉頭與娘家劃清界限的赤膽雄心。
那一年,她要出嫁,娘家說沒有半點彩禮給她。
沒有便沒有,她拎著自己從小都大積攢的銀票,領著兩個貼身丫鬟便出了門。
她娘家很亂,父親又做不得主,這他知道。
他發誓,會讓她成為手心裡的寶。
他是這樣誠心待她,也是真心愛她,可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背著他,偷偷服用避孕的湯藥。
難道,她從不曾愛自己,不然,為什麼不願給他生個孩子?
還是,打那時候起,她就已經對那個初戀情郎藏了心思?
發現她偷服避孕湯藥的那天,他五雷轟頂,撕裂至極。
他憤怒,質問她為何偷偷避孕,她卻神色淡淡的,隻說自己年齡尚小,不願做母親。
好,她不願做母親!
他便找人來代替她做母親!
他納了侍妾,要她看看,天下有願給他生孩子的女人。
他以為她會轉轉性子,沒想到,她反而破罐子破摔,對外麵的男人起了心思……
修妻?
前幾日,他大怒,脫口而出過這個字眼。
他們曾經那麼相愛,他把她視為這個莊子裡最重要的一切。
她現在,卻要求他修妻……
如此平靜,如此淡然,一臉對他再無留戀的神情。
“你可想好。”男人又問了一遍。
旁邊打翻了水盆的侍女又要衝上來,張若塵照舊伸臂一擋,她站在門外,急急的看著,腳步定在原處。
“想好了。”流冰海抬起頭,看著這個第一眼就打動了自己的男人:“我走。”
——
都知道張氏茶莊修妻了,是那女人自己提出來的。
鎮上議論紛紛,都猜想著她怕是沒臉繼續再留在張家,隻得用修妻,駁回一絲絲尊嚴。
“聽說她還斷了腿?”
“是啊,作繭自縛啊,做出那等事,還能不挨打?”
流冰海在家中收拾行囊,準備隔天就離開張氏茶莊。
貼身伺候她的小侍女一直勸她,“大娘子,你彆太任性了,你走了以後能去哪?跟莊主認個錯,咱們就在這呆著吧。”
流冰海一邊疊著衣物,一邊說,“我自己走,你不必陪我。”
侍女一驚,“您說什麼?”
流冰海回頭瞧了瞧她,花兒一樣的姑娘,又快到了出嫁的年齡,跟著她做什麼。
“我會去和莊主說,以後給你許個好人家,你就留在這裡,不必跟著我去外麵吃苦。”
小丫頭有些不敢相信,“可是奴婢打小就跟著大娘子的呀!”
流冰海停下手裡的活,笑道,“天下還沒有不散的宴席了?就算我不走,你不也得出嫁?”
侍女這便沒了話。
侍女叫劉珍,彆人都叫她珍兒,娘家是賣豆腐的,自小便跟著大娘子。
大娘子從小就野,小狼似的,總喜歡像個男孩子一樣,在外麵東跑西顛,上山采藥,下山放羊,就是不喜歡拘在家裡,做一些女紅活計。
性子也傲的很,雖是個庶女,可是骨氣卻不比彆人少半分。
可惜她娘在家是個不受寵的,連累的大娘子也跟著受冷落,可是她對下人卻大方的很,撈到點什麼好的吃食,總給他們這些丫頭小子偷偷留著。
他們不吃,她還逼著他們吃,讓人感動。
所以,她極其喜歡跟著大娘子,沒半點怨言。
看著她要獨自去外麵吃苦,心裡總是不好受的。
“那大娘子還會回來嗎?”珍兒又問了個傻問題。
流冰海笑道,“我是被掃地出門,又不是去逛街,怎麼還會回來?”
珍兒立馬說:“那我要跟著大娘子一道走!”
她不忍心與主子分開。
流冰海厲聲道:“不行!”
珍兒嚇了一跳,從未見過主子對自己如此疾言厲色的神情。
從前的主子傲慢,但傲裡是帶著嬌的,沒有這副厲言厲語的神態。
珍兒呆呆地望著她。
流冰海說:“我這一走,也不知是個什麼光景,帶著你諸多不便,你就在這裡好生呆著,彆叫我在外麵還要為你操心。”
大娘子這是為她著想,珍兒眼睛又紅了。
流冰海又問:“叫你準備的東西去準備了嗎?”
珍兒點點頭,又朝外喊了一聲:“小喜,主子的東西呢?”
話音剛落,門外一個叫小喜的男孩子巴巴的推過來一輛四輪的輪椅車,車上還有一個包袱。
她看了看那四輪車,囑咐珍兒,“我走了,你和小喜兩個人互相照顧,彆叫彆人欺負了。”
珍兒眼睛又紅了,“大娘子,你自己能行?”
“能行。”
珍兒紅著眼睛,流冰海從貼身的衣袋中拿出幾錠銀子,交到珍兒手裡,這是原主這些年在莊裡攢下的一部分存續,她留了大部分在自己身上,給珍兒和小喜留下一小部分。
次日,流冰海就離開了張氏茶莊。
她必須快馬加鞭的離開。
自她穿過來,她便意識到一件事情。
那個殺人不見血的係統,又給她增加了新的難度。
第一世,它沒有給她記憶。
第二世,它給了她一張大方臉。
這一世,在她第一眼抬頭看到莊主的時候,她便心裡咯噔了一下。
她發現,她還愛著他。
是的,她還愛著他。
這一世,係統給她保留了原主對莊主的感情。
是來自原主這具身體的這顆心,最原始的感情。
摻雜著濃烈的愛意、委屈、不甘、心碎交織在一起的感情。
有道是,若我不是我,若你不是你,管我什麼我,管你什麼你。
不愛你,大可以一腳把你踢開,可是,如果還愛著,該怎麼阻斷對你的牽掛和期待。
所以她必須馬上離開。
拿上包袱,流冰海被珍兒架著,將斷掉的腿塞進輪椅上。
這一世,她怕是要有日子與它為伴了。
加油吧兄弟……她坐上四輪車,拍了拍這把木製的輪椅。
眾人不禁啞然。
昔日的大娘子,坐在四輪車上,跟駕著風火輪兒似的,朝著茶莊的門口衝了出去。
速度太快,頭頂恨不得卷起了一股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