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賀明珠帶著賀小弟到了菜場旁的副食品店。

奇怪的是,和菜場相比,這裡沒什麼人,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冷清。

賀明珠掀開厚重棉簾,進門一眼就看到正中間的案板上空空蕩蕩,彆說肉了,連肉渣都沒有。

正納悶呢,售貨員從後廚出來,見到她,主動招呼道:“明珠,帶弟弟來買肉啊?怎麼這麼晚才過來?”

售貨員原本白色的工作服上油漬斑斑,露出來的兩隻手凍得跟蘿卜似的。

他人倒是很熱情,對賀明珠說:“要買肉怎麼不和我說一聲啊,我提前替你留塊好肉。”

賀明珠從他眉毛上的那顆痣才勉強認出來,這不是後巷趙大爺的兒子嗎?

和二十年後那個卡門的大胖子相比,他這會兒瘦得簡直可以稱一句弱柳扶風了。

見是熟人,賀明珠放鬆多了,問道:“趙大哥,今天的肉是賣完了嗎?”

趙大哥說:“早就賣完了,人家五點就來排隊了,天不亮就賣光了。你要想買得過兩天再來,肉聯廠一周就送兩次貨,這次沒買上得等下次了。”

聽到肉賣完了,賀小弟的眼睛“唰”一下就沒光了。

他小大人似的歎口氣:“沒有肉肉了……”

趙大哥見他虎頭虎腦的,心裡喜歡,故意逗他:“牙都沒長齊,還知道要吃肉呢?”

肉都沒了,賀小弟沒心情和趙大哥爭論他的牙都長齊了,才不是沒長牙。

他沒精打采地晃晃姐姐的手:“沒有肉了,我們回家吧。”

賀明珠眼尖地注意到後廚地上放著一個大籮筐,裡麵似乎是骨頭棒子。

她指著籮筐,問趙大哥:“那骨頭還賣嗎?要票嗎?”

趙大哥回頭看一眼,撓撓頭說:“骨頭不要票,但也不對外賣,隻有我們店的職工能買。”

這年頭豬肉供應有限,統購統銷,要是沒有肉票,拿著鈔票也彆想買到一兩肉。

黑市倒能買到豬肉,但動輒十倍的價差,也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

副食品店把肉賣了,把剃掉肉的骨頭棒子留下來,折價賣給職工,算是內部福利。

這年頭大夥兒肚裡都缺油水,沾點油星的東西都算稀罕物,能榨油的黃豆都得憑糧票限量購買,更彆提明晃晃的大骨頭了。

要不是內部供應,這點骨頭棒子早就被不差錢的人搶購一空了。

賀明珠想了想,從提籃裡取出半包煙,握在手心,悄悄給趙大哥塞過去。

說起來,賀家沒人抽煙,這還是之前家裡辦白事時剩下的。她買菜前特意從櫃子裡翻出來,就是預備遇到現在這種情況。

賀明珠低聲說:“趙大哥,你幫幫忙,我弟弟好久沒吃肉了。”

趙大哥一邊說“哎呀你這這這太客氣了”,一邊手上沒耽誤,從煙盒裡抽出一根,聞了一下,夾到耳朵後。

這可是正經的友誼煙,一包要五毛呢,趙大哥常抽的勞動煙一包才二毛二。

他左右看看,趁周圍沒人,快速從籮筐裡抓起幾根大棒骨,塞到賀明珠的籃子裡,又欲蓋彌彰往上麵搭了塊擦手用的白毛巾。

“快走,回去再給我拿錢,彆忘了把毛巾拿我家去啊。”

賀明珠從善如流,拎著籃子趕緊就走了。

賀小弟做賊似的,一路緊緊跟著姐姐,不敢多說一句,進了家門才敢跳起來,小小聲歡呼:“耶!今天有肉肉吃啦!”

賀明珠拍拍他的小腦袋,安排個小活兒:“去剝蔥。”

她把棒骨放到盆裡洗乾淨,又換了盆水,把骨頭裡殘留的血水都泡掉。

廚房角落堆了一摞土豆和大白菜,是入冬前儲存的。這會兒物流不發達,冬天的新鮮蔬菜要麼死貴,要麼壓根沒貨,捧著錢也買不著。

賀家大人沒得太突然,剩下幾個孩子過得兵荒馬亂。

要不是劉嬸提醒,差點連冬儲菜都忘了買。

賀大哥趕著冬儲的尾聲,匆匆買了幾麻袋土豆和白菜,但往年賀母拿輸液瓶做的番茄醬罐頭、辣椒醬,還有醃茄子、醃黃瓜等醃菜,今年就都沒有了。

賀明珠在牆角土豆堆裡翻出幾個長得沒那麼磕磣的,洗淨削皮,切滾刀塊。

另外把胡蘿卜也洗乾淨,沒削皮,同樣手法切塊備用。

賀小弟把剝得坑坑窪窪的大蔥遞過來,賀明珠“嘖”了一聲,對上這小子期待的小狗眼,她頓了頓,說:“乾得不錯。”

被表揚了,賀小弟高興地跳起來。

“姐,我再給你剝個大蔥!”

賀明珠急忙阻攔:“彆介,咱家的蔥不多,還不夠你糟蹋的——剝蒜去吧。”

賀小弟就屁顛屁顛去剝蒜了。

棒骨冷水下鍋,加入蔥薑,家裡沒料酒,賀明珠拿剩下的半瓶白酒替代。

她學著昨天大哥的模樣燒火,大鍋很快咕嘟起來,棒骨深處殘留的血沫冒了出來。

她正拿著勺子撇沫呢,賀小弟啪嗒啪嗒蹭過來,陶醉地深深吸一口氣。

“好香啊……姐,我能喝一口嗎?”

賀明珠:……

這弟弟饞肉饞傻了吧,焯水的湯都惦記,裡麵還放了白酒和蔥薑呢。

賀明珠攆他:“出去和小朋友玩去,回來的時候肉就好了。”

賀小弟扒著灶台不舍得走:“我不走,我就看看。”

賀明珠拿眼睛一瞪,賀小弟依依不舍的,重重歎口氣,一步三回頭,磨磨蹭蹭地走了。

沒了賀小弟在腳邊小狗似的打轉,賀明珠的動作麻利多了。

起鍋燒油,放蔥薑蒜,炒香後加花椒大料和一勺豆瓣醬,還有一小把乾辣椒。

乾辣椒是她在廚房角落發現的,看起來像是買回來後被遺忘了,在北方的乾燥天氣中自動脫水成了乾辣椒,算是意外之喜。

底料炒的差不多後,放入棒骨。

賀明珠特意等了等,讓油均勻地煎遍棒骨,然後才加入滾水,蓋上鍋蓋小火燜煮。

這個做法是她自己琢磨出的,燉出來的棒骨滋味濃鬱,肉質鮮香嫩滑,骨髓像果凍一樣,一吸溜就掉進肚子裡。

她當時放著整塊的肉不做,非得和棒骨過不去,是因為她喜歡吃貼骨的那層肉,薄薄的,筋道彈性,吃起來滑膩可口,口感豐富,也不會太油膩。

但現在缺吃少喝的,大塊的肉都被人們搶著買走,肉少骨多的棒骨沒那麼受市場歡迎,讓她撿了個漏。

大鍋裡的湯汁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棒骨內含的豐富油脂被緩緩逼出來。

真·榨乾骨頭。

香氣漸漸從鍋蓋縫隙溢出來,衝出廚房,在小院裡彌散開,香得院外過路人猛抽鼻子。

“誰家燉肉呢,怎麼這麼香啊!”

賀明珠看火候差不多了,掀開鍋蓋,把切好的土豆胡蘿卜一股腦扔進去,嚴嚴實實蓋住了棒骨。

正要加鹽時,忽然有人推開院門就走了進來。

“做什麼好吃的呢?”

院門沒掛鎖,虛掩著,推門就能進來,這片家屬區都這樣,家裡有人在就不鎖門。

來人進門後站在院子裡,挺客氣的,也不往裡走。

賀明珠聞聲從廚房出來,來人衝她抬抬下巴。

“喲,你們家這都燉上肉了,日子過得真舒心,我們家都不舍得吃肉啊。”

賀明珠不認識對方,但聽這意思,應該是債主之一。

她就說:“沒燉肉,肉價太貴了,舍不得吃,找熟人買了點骨頭,燉土豆胡蘿卜,沾點肉味兒。”

來人看起來不太信。

畢竟滿院子的油脂濃香,必須得是燉肉,還得是三指厚的大肥膘,才能燉出這樣濃烈的肉香。

賀明珠索性讓對方進廚房親眼看看。

“來都來了,要不您也吃點兒?”

對方半信半疑地跟她走進廚房,賀明珠隔著毛巾掀開鍋蓋,大量白色蒸汽冒出。

等蒸騰的水汽散開,看清鍋裡的東西後,對方尷尬道:

“還真是土豆胡蘿卜啊,我還當你們家吃什麼好東西呢。”

賀明珠笑眯眯地說:“家裡攢錢還債呢,哪裡舍得吃肉,燉點骨頭就算開葷了。”

對方訕訕道:“那你手藝還挺好的啊,不比外麵開飯店的差了。”

開飯店?

說著無心,聽者有意。

賀明珠這兩天正犯愁,要怎麼在八十年代掙錢。

這年頭和後世不一樣,還處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社會中,人口自由流動受限,去外地要有單位介紹信,不管是坐火車還是住旅店,沒介紹信都恕不接待;還得把本地糧票換成全國糧票,不然的話連飯都吃不上。

即使搞定了介紹信和糧票,去外地進貨來賣,但浙江“八大王”的案子剛過去沒多久,正常商業行為容易被打成投機倒把。

最重要的是,賀明珠現在手頭一點本錢都沒有。

家裡的錢和大哥工資都拿去還債了,現在日常生活開銷來自於賀明珠和賀小弟每月收到的補助金——礦上每月給工亡礦工的未成年子女發十塊錢的生活補助,直到成年為止。

要怎麼攢到第一桶金呢?

於是,當賀大哥上完早班回家,一進門,就聽到小妹問他:

“哥,你說我出去擺攤賣吃的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