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大哥是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回來的。
他所在的單位是新開的五分礦,距離煤礦家屬區很遠,坐公交要一個多小時。
礦上是三班倒,為了保產量,機器不停,工人輪休,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值班。
賀大哥下了早班,坐猴車從井底上來後,匆匆在職工澡堂衝了一澡,馬不停蹄往家裡趕。
當他回家時,未乾的頭發上凝結了一層白色冰霜。
當聽到賀明珠說要去擺攤賣飯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是不是又有人來找你要債了?”
賀明珠想了想,說:“也不全是吧。”
賀大哥皺眉的樣子看起來很嚴肅:“以後再有人來找你,你讓他們來找我,找你一個小孩子乾什麼?這不是嚇唬孩子嗎?”
雖然她的心理年齡比現在年輕的大哥要大多了,但賀明珠聽到大哥護犢子的話時,心裡熱乎乎的。
她說:“哥,家裡欠了五千塊,可你一個月的工資才幾個錢?一個月還一百塊,什麼時候才能把債還清呢?趁現在放寒假了不用去學校,我去擺個攤,要是能掙上錢,就能把家裡的窟窿補一補,也省得你總是這麼累。”
賀大哥腦袋還轉不過這個彎,堅持道:“你現在還是學生,學生的任務就是好好上學,掙錢的事有我和你二哥,怎麼也輪不到你。”
見實在說服不了她,賀明珠索性不再白費口舌,轉身去了廚房,不多時,她端著一個巨大的搪瓷缸出來。
搪瓷缸有些年頭了,上麵“勞動最光榮”的字樣已經模糊了。
賀大哥還想勸些什麼,卻被搪瓷缸裡散出的濃香吸引了注意。
賀明珠把搪瓷缸放方桌上,示意大哥坐下,一掀蓋子。
“先吃,吃完我和你說。”
賀大哥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搪瓷缸吸引了。
下午時分,天色未暗,冬日陽光從窗外映入,照亮搪瓷缸盛的菜。
淡黃的土豆,橘紅的胡蘿卜,經過長時間的燉煮,軟爛得入口即化,筷子輕輕一夾,幾乎要碎掉,隻一眼,就能想象到入口後的粉糯口感。
更誘人的是那幾根棒骨。
先煎後燉,特製醬料的香味已經徹底融入肉中。紋理分明的肉貼在骨棒上,原本緊密的貼合,現在已經變得搖搖欲墜。
牙齒隻要輕輕那麼一咬,便能輕鬆將整塊肉順著骨頭都撕下來。
棒骨的斷麵上可見凸出來的果凍似的骨髓,顫顫巍巍的,似乎在等待食客的采擷。
寒冷的冬天,麵前擺上這樣一鍋熱氣騰騰的燉棒骨。
賀大哥眼睛落在搪瓷缸裡拔都拔不出來。
好香啊……
好想吃啊……
除了偶爾在食堂打份紅燒肉帶回家一起吃,他快有一年沒好好吃過一頓肉了吧……
賀大哥艱難地咽下口水,把視線從搪瓷缸上轉開,問賀明珠:“你們吃了沒?”
賀明珠從搪瓷缸裡撈了根棒骨,塞到大哥手裡,說:“我們中午就吃了,這是給你留的。”
賀小弟也說:“好吃!我吃多了,姐還給我吃乳酶生!”
都撐到要吃乳酶生來助消化的地步了?
看來這是真吃好了。
確定弟弟妹妹都吃過後,賀大哥這才放心開吃。
他抓著棒骨,迫不及待先就著肉厚的地方咬了一口。
唔!
肉質細嫩,滋味濃鬱,還有一絲辣味,一向寡淡慣了的舌頭,忽然經受這樣強烈的味覺衝擊,此時簡直像在舌尖放煙花。
好吃!
他之前也不是沒吃過,但小妹不知是怎麼做的,竟然比他之前吃過的任何燉骨頭都好吃。
他形容不來這到底有多好吃,隻能說,小妹做的這道燉棒骨,能讓他吃得忘了周圍的一切,全心全意沉浸進去。
賀大哥狼吞虎咽地啃棒骨。
因為是留給副食品店職工內購的,所以棒骨上的肉留了不少,此時吃起來也格外帶勁。
大塊的肉下麵連著薄薄的筋膜,一口咬下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口感,每一口都是雙倍的滿足。
吃乾淨骨頭上的肉,轉過來吸骨髓。
嘴湊上去,輕輕一吸溜,一整條富含油脂的骨髓便落進口中。
賀大哥幸福得簡直要歎息。
一整根棒骨吃得乾乾淨淨,鋥光瓦亮,狗見了都發愁。
略解了解饞肉的癮,他夾了塊土豆。
沒想到,才一入口,他又是一驚。
土豆塊吸飽了肉湯,結構鬆軟,一咬就碎,軟綿綿地裹著舌尖,軟糯而綿密。
一整塊土豆,幾乎沒用怎麼嚼,就順著喉嚨落進胃袋,帶來充實而溫暖的飽足感。
胡蘿卜同樣燉得軟爛,浸透了油脂,細細品嘗,還能嘗到特有的鮮甜的味道。
賀大哥吃得頭也不抬,暴風吸入,一雙筷子使得飛起。
沒一會兒,滿滿一搪瓷缸的土豆胡蘿卜燉棒骨,就被他吃得一乾二淨。
直到缸子空了,賀大哥楞了一下,似乎這會兒才緩過神來。
他放下筷子,忽然,不受控製地打了個巨大的飽嗝兒。
這個嗝打得結實,聲響在屋子裡回蕩,震得大梁上的灰都要落下。
賀小弟爬下炕,小短腿噔噔噔跑到方桌前。
他看看大哥,又看看空蕩蕩的搪瓷缸。
“姐!”
賀小弟宣布道:“大哥也要吃乳酶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