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問詢的話還沒說出口,響亮的巴掌聲響徹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力道毫不收斂,直接將隗禎的臉打得偏過去。
濮曼吟死死盯著他,就像看著罪魁禍首,留有淚痕的眼睛布滿血絲:“為什麼小玉跟你說過話就出事了?”
隗禎沒有說話,就好像痛覺已經渙散。
他看著緊閉的病房。儘管不是ICU,但他的心沒有得到任何安慰。
樊雁舟連忙上前攙住濮曼吟,既是為了安慰,也為把兩人隔開。
“曼曼,你先冷靜一下……”
“難道我現在看上去像個瘋子嗎?”濮曼吟直接將他的手甩到一旁,看著這張迫不及待和稀泥的臉連連冷笑,“小玉是為了給我出頭。就是因為我太能忍,所以她才找到你的公司。”
她意有所指,引得樊雁舟臉色微變。
濮曼吟全然不顧,舉起手機:“我來醫院的路上,鄒依桐發消息讓我安排好你們今天晚上的約會。我沒有時間做這個規劃,我的妹妹差點死了——你知道什麼是死亡嗎?就是我因為懦弱再也見不到她的意思!”
樊雁舟抿直嘴唇。“……曼曼,現在這個節骨眼,我不可能去見她。”
“我不需要你給我做任何保證。”濮曼吟剛才哭了太久,一口氣說上一大堆話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伴隨著再度席卷全身的絕望感,“我隻要我的小玉……我完好無損的小玉……”
隗禎頂著紅腫的臉,攔住剛從病房出來的護士。
“病人現在情況比較穩定,但是目前沒有醒來的跡象,還得觀察一段時間。”護士對到場家屬相互責怪的景象並不驚訝,麵對這張剛剛受創的俊臉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多餘的情緒,儘職儘能建議,“你可以拿個冰袋。”
隗禎:“謝謝。”他忽略護士的後半句話,準備推門而入。
樊雁舟拉住他:“裡麵有護工,你幫不上忙。你先走吧,這裡有我跟曼曼。”
“最好的醫生?”
“最好的。不過小玉很幸運,沒有真的用上最好的醫生資源,現在隻需要觀察。”樊雁舟輕輕點頭,“司機當場死亡。除了被保護的女生,小玉的傷情最輕,還有一個仍然在搶救中。如果她沒有保護那個女生……”
隗禎眼眸微垂:“她肯定會救。”
“所以,沒有如果。”樊雁舟歎氣,“為了救人,她流了很多血。跟她比起來,我們真是有夠卑鄙的。”
“……”豈止是卑鄙。
濮曼吟蹲在牆角,捂住臉低聲抽泣,精神已然因為妹妹的沉睡不起瀕臨崩潰:“說好的皮肉傷,說好的輕微腦震蕩……”
樊雁舟走過去,輕聲細語讓她坐到椅子上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而他抬頭,隗禎也並沒有離開。
……
失去意識的時間,濮懷玉久違地想起被利器貫穿的經曆。
那時的她執著地睜著染血的瞳孔,不僅是為了抵抗,她還要讓麵前欺軟怕硬的男人記住她的憤怒。
馬路上,當中年男人從衣服中亮出磨得發亮的菜刀,他第一時間瞄準的是與濮懷玉同遊的室友。纖瘦的、一看就隻能任人宰割的年輕女性,在八百米體測中勉強及格,成為“無差彆殺人案”的第一個受害者。
所謂的“無差彆”是精挑細選的恃強淩弱,是揮刀向更弱者。因此,本來能夠逃跑成功的濮懷玉瞬間被點燃怒火——她不服!她的朋友不該死,也不會在暴力的挾持下承認從沒有發生過的錯誤,就為了祈求生路。
“快跑……!小玉你快跑!”
然而,濮懷玉沒跑。
“20××年×月×日,行善路發生一起持刀傷人事件。犯罪嫌疑人王某(男,42歲)與店員發生口角後使用隨身攜帶的刀具刺傷,出逃後欲襲擊路人,學生濮某某(女,19歲)為保護同學與其搏鬥,身受重傷。”
“經確認,王某當場死亡。學生濮某某被送往醫院救治。”
在原本的世界,濮懷玉是真正意義上的孑然一身,剛出生就被送到孤兒院,沒有經曆過一天有父有母的生活。
所以濮懷玉想,死了就死了吧。隻是,無父無母的她被捅成需要在ICU過一天是一天的植物人狀態,濮懷玉想不到誰會為了一具無望醒來的屍體掏錢。
所以,就算真的完成任務,係統到時候也不知道把她的靈魂往哪裡擱,因為那時的她肉身早就變成骨灰,和泥土融為一體。
所以,她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也因此,濮懷玉從第一個任務開始就很認真,認真地把濮曼吟當作一個真實的人,而不是硬要跟男主湊到一起的女主、一個不那麼重要的符號。她的目的是讓濮曼吟幸福,而濮曼吟的幸福並不一定和樊雁舟掛鉤。
畢竟,做妹妹的怎麼會想看見姐姐流淚、內耗、所托非人呢。
她的使命到此結束了嗎?
不行。哪怕為了不讓樊雁舟趁虛而入,她也要爬回去。
係統幽幽開口:“……你不會死的。真死了我就得完蛋了……”
濮懷玉沒想到還能跟它聊天,沉默許久:“所以你剛剛在聽我碎碎念嗎?”
至少說明沒有腦死亡。
係統為自己的偷聽行為狡辯:“因為你的走馬燈很感人!我連哭都是小小聲。”
濮懷玉隻是驚訝於自己不用做一個無所事事的植物人,沒有很在意:“沒什麼,正好無聊。你有什麼娛樂活動嗎?”
對於她的鬆弛感,係統非常無語:“你快醒了。外麵一大家子等著你,你想想等會兒說什麼吧。”
濮懷玉嘟囔:“說什麼?我能說什麼。剛出車禍,不太想動腦。”
就像被一個無形的力向上托去,從半溺水的狀態漸漸獲得新的空氣。
當濮懷玉睜開眼,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人麵帶疲色,和她對上視線後差點哭出來。不過在哭之前,她第一時間扭頭呼喚“醫生”。
女人衣著低調,很年輕,像僅僅比濮曼吟大個一兩歲的姐姐。
第一眼見到的並不是濮曼吟,濮懷玉精神恍然,試圖將似曾相識的感觸細細拆分。
對了,她很像孔凝珂,有六分像。或者應該反過來說,孔凝珂像她。
緊接著是一個看起來三十歲出頭的男人,急急忙忙湊到她床邊,神情緊張。
濮懷玉茫然地跟他對視,半晌皺起眉:“叔叔,我沒見過你,但你看起來很眼熟。”
係統連忙提醒:“他長得有三分像你!……不對,是你有三分像他!”
眉眼間都有幾分野性與桀驁,都是很難妥協的人。不同的是男人曆經風霜,知曉如何藏鋒,看上去更加圓滑;而濮懷玉更加淩厲,一旦招惹就是不死不休。
現在,濮懷玉躺在病床上,隻覺得該死的另有其人。
麵對含著眼淚的夫婦倆,她聲音沙啞:“請問叔叔阿姨,有沒有看到我的姐姐?”
她的反應讓女人的眼神略微黯淡,緊接著振作:“濮小姐一個晚上沒有睡,實在撐不住。媽媽讓她先去休息了。”
“媽媽?”
“小玉,我是你的媽媽。”莊韞看著病床上的她,就像看在嬰兒床裡咯咯笑的孩子,滿目憐愛,“這是爸爸。……小珂!”
病房的門一開一關。濮懷玉微微抬起頭,孔凝珂出現在另一邊,殷切睜大的眼睛下是一夜不得安眠的陰翳:“姐姐!”她伸出手,非常小心地碰了碰濮懷玉的臉頰。
柔軟,帶著些許涼意,正在漸漸回溫。
“小珂是你的妹妹。”莊韞不忘強調,“親妹妹。”
孔曜霖痛心道:“小珂跟我們提過她最近交了個很好的朋友,誰知道……都怪我們沒告訴小珂,她其實還有個走失的姐姐。”
“我是把自己當成小珂的姐姐不錯。”濮懷玉沒有實感,有些猶豫。
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出現在門口。
“小玉!”
濮懷玉立馬向門口看去,甚至試圖支起上半身迎接:“姐姐,你有沒有睡好?”
孔凝珂讓出床邊的椅子,看著濮曼吟坐上去,因為心焦眼淚直往下掉。
“很好,我昨晚睡得特彆好。”
“你騙人。”濮懷玉細細看過這張蒼白的臉,她的眼睛帶著濕意,垂落的發絲末端有揮之不去的潮濕氣息,就好像自她睡著後一直在哭,“阿姨告訴我,你昨天晚上沒睡。”
留有距離感的稱呼讓莊韞的心驟然被刺痛一下,同時愈發痛恨當初拐走長女的人販子。
孔凝珂扯動她的衣角:“媽媽,我們還是先走吧,讓她們好好聊一聊。”
儘管很不舍,親眼看著女兒跟自己生分更是心如刀絞,莊韞還是輕輕點頭,和丈夫耳語一二。
“小玉,爸爸媽媽就先走了。”
病床上的女孩流露出些許疑惑,像是對莊韞執拗的自稱很不習慣,淺淺應好。
一出病房,莊韞就捂著臉流眼淚,絲毫看不出往日雷厲風行的樣子。
孔曜霖也對親生骨肉的疏離頗感無奈,但第一時間安慰受傷的妻子,不斷在她耳邊重複“小玉剛經曆車禍”“她需要時間”。
“媽媽,小玉被曼曼姐姐撫養長大。她不僅是媽媽的女兒,更是曼曼姐姐的妹妹。”
好朋友變成親姐姐,孔凝珂仍舊改不了從濮懷玉的立場考慮問題的“毛病”,“小玉也很難做,一覺醒來多了爸爸、媽媽和妹妹,她肯定也覺得突然。”
莊韞向來開明,然而一遇上自己的女兒,根本無法實踐那些正確的理論,帶著哭腔怒斥道:“小珂,你怎麼能胳膊肘往外拐呢?我是小玉的親生母親!”
孔凝珂無可奈何:“媽媽……”
男人的出現讓她還沒有來得及勸告。
莊韞擦拭眼淚:“隗先生,小玉平時勞煩您照顧了。”
孔凝珂用探究的目光注視這個被濮懷玉鐘愛脖子的男人。
對家庭關係感到焦慮的不僅有爸爸媽媽,還有她。因此,孔凝珂心想,要是找個機會把隗禎抓起來弄到濮懷玉麵前,她會更願意接受自己這個新鮮出爐的便宜妹妹?
“莊女士,我沒能幫上任何忙。”
隗禎看著虛掩的門,隻是深深地看著,輕聲回答,“您的感謝隻能聽個水花。”
莊韞:“怎麼會,您實在太客氣了。”
孔凝珂覺得他怪怪的。
“媽媽,我們先去吃飯吧。”她提議,“你為了等小玉醒,既沒睡好,飯也沒吃。不能小玉好了,你又倒下去了。”
莊韞剛想拒絕,準備一直待著,隗禎淡淡開口:“改天我做東,請幾位吃頓便飯。”
既是改天,孔曜霖沒有拒絕的理由,回答他:“到時候肯定賞臉。”
莊韞暗暗瞪了丈夫一眼,指責他對大女兒的安危不夠上心。不過,經曆了隗禎此番盛情邀約,她覺得吃頓飯好,吃飽肚子才有力氣跟失而複得的大女兒聊聊孔家的事、以及她這麼多年的經曆。
於是,她對隗禎輕一點頭,然後與他擦肩而過。
幽長的走廊像是沒有儘頭。
隗禎目送一家三口離開。他想,濮懷玉本應該是裡麵的一個,但現在她躺在病房裡,剛蘇醒不久,還很虛弱。
門並沒有管得很嚴實,縫隙對於此刻的他來說,無異於某種渴望觸碰的禁忌。在短暫的糾結後,隗禎用微微顫栗的指尖推開一點,好供他像老鼠一樣窺探——
“姐姐永遠是我的姐姐,誰來都不會變。”
“外麵有車的聲音,好吵。小玉,我……我幫你捂住耳朵。”
“我不害怕車的聲音,我會恢複得很好。什麼ptsd,根本不存在的。”
察覺不到自己有多可憐、女孩安慰著有些語無倫次的姐姐,語調溫柔而寬容。
“樊雁舟是不是一直陪著你?如果他能短暫地成為姐姐內心的支柱,我不會插手。前提是他不能再讓你受傷,不然我寧願今天死掉,讓你恨他一輩子。”
“小玉,你說什麼傻話!”
你為什麼要說那麼讓人難過的話?就在此刻,隗禎的心聲跟濮曼吟的重合。
“你站在這裡乾什麼?”
身後的聲音不僅讓隗禎轉過頭,還吸引了病房中人的注意。
他看向拎著保溫桶的樊雁舟,再看向門內齊刷刷看向自己的兩人,像一個被發現罪行的竊賊。
樊雁舟推開門:“曼曼,你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先吃點吧。”
“小玉的飯呢?”
“提前做怕涼,等會兒就送過來。”
濮曼吟搖頭拒絕:“我現在不——”
“姐姐,吃點吧。聽我的話。”
“……好。”
安慰好精神受創的姐姐,濮懷玉看向門口的男人,對他做出口型:
“我沒死,你是不是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