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呼出的空氣能凝成白霧的嚴冬,畏寒的黎晗徹底離不開手套。
為了照顧她,濮懷玉找到了博物館講解員的工作。唯一的缺點是需要提前背稿,其他時間不僅可以享受室內暖氣,還可以在工作時間好好逛一逛。
不需要乾體力活、讓皮膚跟塵土汙漬親密接觸的時候,黎晗絲毫不吝嗇展示濮懷玉送給她的編織手套。陽光好的時候對著太陽張開十指,不好的時候對著濮懷玉的臉,用指縫丈量她眼角鋒利的弧度。
“為什麼我老是遇到熊小孩。”黎晗坐在她對麵吃免費盒飯,抱怨起來,“說了‘不要碰、不要碰’。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濮懷玉:“你不夠凶。”
“哎,你怎麼凶他們的?我怕太過頭,家長過來打我。”
濮懷玉覺得自己的經曆沒有參考價值:“我不需要凶。”她喝了口半涼的西紅柿蛋湯,冷靜道,“今天還有個奶奶跟她的孫子說‘你要向這個阿姨學習’。”
黎晗捏了捏自己的圓臉,聞言不忿:“拜托——你隻是長得不好惹,哪裡老了!”
“隨便他們。”濮懷玉接受良好,聳了聳肩,“被叫阿姨沒什麼不好。”
回歸崗位前,黎晗小心翼翼地抓住她右手的小拇指。還戴著手套的手毛絨絨的,乍一感覺像是被怪獸盯上。
“姐,我……你今天下班後有空嗎?”
如果是她主動約飯,不會像這樣吞吞吐吐不敢說。濮懷玉抬眸:“什麼事?”
“今天打完工,有人想請你吃飯。”她一副為難的模樣,儘力向她描述好處,“不用你給一分錢!吃完飯還可以把你送回家。”
濮懷玉看著她:“崔馳翊?”
她猜得真準。黎晗不自在地眼神躲避:“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呃,未婚夫。他早晚得認識你。”
“……啊。”濮懷玉意味深長地輕點頭,“看來是聽到樊雁舟帶我姐見家長的風聲了。”
黎晗沒說話。這個圈子充滿目的性的好意時常讓她在好朋友麵前抬不起頭。
垂落在身側的手就像她沮喪的心情,卻在下一秒被整個握住。隔著手套,黎晗也能感覺到濮懷玉溫熱的掌心,像個不隔層布料就會把她燙傷的火爐。
濮懷玉沒有看向她,徑直望著正前方:“我會去的。你不用有壓力,我純想蹭飯。”
目前沒看出這個免費的餡餅有什麼代價,先吃了再說。看在黎晗的麵子上,假如這位未婚夫先生冒犯了她,她不會打他的臉。
畢竟,男人不是有更加脆弱的部位嗎?
係統覺得自己是個男孩,在濮懷玉的耳濡目染下得患上性彆焦慮。
“你為什麼要這麼想?”濮懷玉用平平無奇的語氣說著讓係統膽戰心驚的話語,“如果你是男生,隻要不是壞孩子,我不會對你做壞事。我隻對壞人手癢。”
下了班,寒風更加凜冽,帶她們的負責人姐姐發出共聚晚餐的邀請。
“天氣這麼冷,要不要一起去吃藥膳雞暖暖身子?放心,每個人A一點沒多少錢。”
黎晗尷尬道:“趙姐,真是不巧,我們兩個已經約好了……”
趙姐仍然熱情滿溢:“你們兩個都來參加,不也是赴約了?實在不行,這頓我們這些大人A錢,讓你們小孩先感受一下氛圍。錢都是小事嘛。”
黎晗正欲再拒絕,一輛漆黑的跑車放緩速度駛來。低調的顏色無法抵消鯊魚似的充滿侵略性的外形帶來的震撼感,像把氤氳的夜色拉扯出一個口子。
車在路邊停下,車門開啟後露出一張周正裡帶著些許俊俏的臉蛋。
趙姐回頭看一眼兩人。原來是富家小姐出來體驗生活,剛才指不定在心裡說她沒眼色。
她的熱情一下子冷卻,已經考量起之後明裡暗裡讓她們請客的事,麵上虛偽地笑:“既然你們有約,我也不強求。跟帥哥好好玩。”
“這種程度就能叫帥哥了嗎?”濮懷玉對係統說,“玩不起來吧。”
係統象征性地捂了一下耳朵:“算吧。放在B大應該可以當係草了。”它吐槽,“你剛剛還說我呢,你才是挑剔彆人長相的壞孩子!”
濮懷玉:“他自己出來見人,還說不得。”
“小晗。”崔馳翊走到黎晗麵前,牽住她的右手,正欲在手背紳士地印下一吻,然後便看到手套上的珍珠奶茶等Q萌圖案。
對著這種毛毛的廉價品,他的嘴實在落不下去,動作演變成珍視地雙手捧起,誇讚一句“真可愛”。
黎晗格外用力地連連點頭:“有眼光。”
濮懷玉精準攝取崔馳翊臉部的細小變化,有點想冷笑。
放下未婚妻的手,崔馳翊終於想起她身旁的另外一人。
“你就是濮懷玉,濮小姐吧?”他友好地伸出手,“我是小晗的未婚夫。小晗應該跟你介紹過我了。”
濮懷玉不著痕跡地看一眼他比自己矮上的那麼一截——穿上靴子的她一米八出頭,比崔馳翊還要高。
“你好。”她虛虛地握上去,“我不太習慣‘濮小姐’的稱呼,彆人一般這麼稱呼我的姐姐。”
崔馳翊笑了笑,大大方方承認:“另一位濮小姐我也有所耳聞,是一位很優秀的女士。”
“她確實很優秀。”
雖然他們各自理解的“優秀”很有可能完全不同,但濮懷玉願意接受他對濮曼吟的讚美,並且印證了猜想。
崔馳翊借著機會打量起麵前的年輕女孩。姐姐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妹妹的臉也不錯,不過單就比自己高這一點崔馳翊就不會喜歡。
“我們要繼續在路邊客套嗎?我很冷。”
黎晗剛想悄悄把手伸進濮懷玉的口袋,便聽到她堂而皇之把怕冷嫁接到自己身上。
崔馳翊沒想到她會這麼不客氣:“真是不好意思。上車吧。”
“還有,我不想老了得頭風。”
“啊?”崔馳翊難得腦袋沒轉過來,反問過後反應過來,情不自禁摸了一把一路被冷風吹得又涼又亂的頭頂,有種吃癟感,“會放下來的。濮小姐還很年輕,不用考慮得這麼遠。”
因為麵無表情,濮懷玉身上更添幾分高深的氣質:“不遠不行。”
黎晗憋笑中。假如崔馳翊沒有占據未婚夫的位子,她會笑倒在濮懷玉身上,然後說“那男的好裝”。
但崔馳翊是她的未婚夫。因此在他看過來的時候,黎晗抿著唇淑女坐在副駕上,跟後座的濮懷玉隔著一排,卻像咫尺天涯。
“今天很冷,你也要注意身體,彆感冒。”
崔馳翊從她的噓寒問暖中找回幾分自尊:“你也是。我記得你很怕冷,降下來對你好。”
說什麼“對你好”,剛剛根本沒準備這麼做吧?!
黎晗微微點頭,車準備啟程的時候心臟忽然湧現羞惱感。
好丟臉,姐肯定會笑她有這麼個未婚夫。白棠和孔凝珂都說還好,但那是相比之下,畢竟這個圈子向來很缺長得好、年輕又有德行的男人。
濮懷玉沒有被這個圈子的味道浸潤,從她的角度看,不冷不丁說一句“這男的傻*吧”已經很禮貌了,肯定會笑她。
好拿不出手。
黎晗轉過頭,後座上的女孩一點揶揄的感覺都沒有,靜靜地看著她。
到了餐廳,門童把車開走。包廂的門被推開,露出很多張陌生的麵孔。
“Welcome——”
“崔少爺接到老婆了?”
濮懷玉:“你認識他們嗎?”
“認識是認識……”黎晗臉色不太好。她沒想到崔馳翊還請了其他人。
“認識就行。”濮懷玉沒有絲毫心理障礙。
黎晗無疑是圈內人,濮懷玉則需要崔馳翊介紹。
“這位是濮小姐,小晗的好朋友。”
“你們好。”濮懷玉雙手插兜,“我隻是個來蹭飯的。”
“濮小姐真會開玩笑。”
“放鬆一點嘛,冷美人可沒有市場。”
“哎,你那身肌肉怎麼練的?比我練的都好。”
“多乾點體力活。”濮懷玉簡短回答,看向嬉笑著說“冷美人沒有市場”的富家少爺,手臂往沙發上一搭,“我很放鬆。你確實挺會笑,感覺市場不小。”
“鄭旋,說你呢,市場大大的有。”
那男生表情一僵,再看一眼,看不出濮懷玉有惡意。
她氣度不凡,幾句話說下來既不諂媚、亦不卑微,姿態不卑不亢,又是崔家黎家認可的人,沒必要正麵起衝突。
鄭旋當濮懷玉在釋放某種信號,心緒一下子從懷疑拐到玩味:“哦?濮小姐在不在這個市場裡啊?”
濮懷玉給了個往旁邊看的眼神,不說話,周圍頓時爆發出一陣哄笑。
“哈哈,給你一個眼神你自己體會!”
“一上來就說女生沒有市場,你活該哦。”
“濮小姐,咱不跟他玩。”
這一堆人跟崔馳翊是點頭之交,與他更熟係的男男女女自然而然圍繞在他跟黎晗周圍。
請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人,黎晗不知道他賣的什麼藥,有點焦躁。
一個男生湊近:“馳翊,叫不叫他來?”
崔馳翊做出吃驚的表情,壓低聲音:“不是早就說好了嗎?怎麼拖到這個時候。”
黎晗警覺:“誰?”
“沒有誰,我的一個朋友。”崔馳翊含糊地岔開話題,把遠處的圖景指給她看,“你看,濮小姐融入得很好,不用你擔心。”
黎晗苦著臉。原本沒有這個必要。
“說起來,你姓濮,跟另一位風頭正勁的濮小姐一個姓啊,好巧好巧。”
濮懷玉眯起眼。她從不害怕在公眾場合承認自己是濮曼吟的妹妹,不管崔馳翊想試出什麼,她的回答始終如一,不會因為他的身份有所定製。
她要回答:“你說的應該是——”
門一開一閉,把他們的注意力吸走。
“他怎麼來了?”
“媽媽讓我不要跟他玩。好掉價。”
“他竟然還敢出現,被製裁得還不慘嗎?Daddy都進監獄了誒。”
“我聽說有隗家的手筆。沒有底蘊還那麼囂張,真是蠢貨。”
熟悉的字眼讓濮懷玉微微側目。她前不久剛拒絕隗禎的幫助,眼睜睜看他走毫無待客之道,現在他過去幫過的忙清清楚楚放在眼前。
“好像有點愧疚。”
係統再次吐槽這個記仇的姐控:“我感覺你一點沒有。”
看見來人,黎晗的臉色很難看。
她深呼吸,儘可能平靜:“崔馳翊,你什麼意思?”
“好歹也是家中長輩看著長大,熱鬨一下有什麼關係。”崔馳翊轉頭,“小晗,不用這麼激動。”
黎晗扯出一個笑:“……跟他扯上關係,你也不怕對自己的名聲有害。”
“你在關心我嗎?你今天關心我兩次了。”崔馳翊笑道,對來人招手,“彆乾站著,進來坐啊。最近你家發生了不少壞事,今天就算給你衝衝喜。”
出現在門口的正是周星。他的氣色大不如前,儘力做出一副昂首挺胸的樣子。跟網紅明星以及其他暴發戶待在一起的時候能夠短暫地令他煥發青春,但凡清楚周家近況、往日能夠和周家碰兩下的,都已經不跟他玩了。
對於這個不僅願意傾聽自己斷斷續續的抱怨、還能在自己落難的時候站出來的好朋友,周星第一次感受到人情的溫暖:“馳翊,謝謝你邀請我。”
“不用謝,順便的事。本來就是為了請我的未婚妻和她的好朋友吃頓便飯。”
他循聲望去,臉色一下子蒼白,手指著沙發上的人抖個不停:“你……你……”
議論聲四散開來。
崔馳翊滿意又不滿意。滿意的是他試出了濮懷玉就是那個讓周星口味大變、最後引火自焚的人,不滿意的是黎晗竟然跟這種女人做朋友,還一起在外麵做上不得台麵的事。
他們這個圈子有自己出去闖、因為各種原因沒闖出結果的,這不丟人,打零工的著實沒有。更何況娶妻當娶賢,黎晗跟濮懷玉混在一處,難保變成毒婦,影響他的事業和後代。
“姐,我沒有告訴他。”黎晗慌張到無地自容,急急忙忙否認。
崔馳翊也說:“濮小姐,小晗確實沒有跟我提一個字。”但他這個時候慢慢悠悠來一句,不僅坐實濮懷玉是那個傳聞中無權無勢、但很有手腕的可怕女人,而且讓黎晗的否認沒有絲毫信服力。
“我知道你沒告訴他,學姐。”
濮懷玉起身,走到周星跟前:“你沾的我的光,我來給你衝喜,你想說什麼?”
她的反應跟崔馳翊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鎮定到不夠識趣。
“不、不敢……汙了你的眼睛……”周星很不爭氣地瑟縮起來,“我錯了……我立馬、馬上就滾……”
濮懷玉淡淡道:“他叫你來,你也是真的敢來。看明白就走吧,我今天沒有心情在你身上浪費時間。”
“就是她收拾了周星?大快人心!”
“我去,女俠啊這是。”
周圍人的反應也跟崔馳翊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思想傳統的半個洋鬼子發覺氣氛不對,剛想開口,就被潑了一臉酒水。
“非要說的話,我其實不用看你的臉色。”
黎晗把酒杯放到一旁。父親給她安排一個家世背景略遜色於黎家、到了崔馳翊這輩明顯握不準接力棒的未婚夫,至少不是為了讓她一味受氣。
為了朋友,她不可能屈從於那層異性光環之下,更不可能窩囊。
因此,黎晗冷冷道:“看來,崔先生,你是沒有把我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