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又是個晴天。
夏末秋初大多如此,氣溫高,雨水少,太陽底下曬得皮疼,沒盛夏那般悶熱,變得乾熱。
薑喻起床,照例先去灶棚和俞萍問早,俞萍溫溫柔柔的,“先洗刷吧,粥快好了。”
她愉快地應了聲。
壓水井嘩啦啦壓出一柱清水,薑喻拿搪瓷杯接了,牙刷擠上牙膏,冰涼的井水混著清涼的牙膏沫子,把早起的混沌刷得乾乾淨淨。
然後又壓出一柱清水,掬起往臉上一潑,再一抹,陽光下她臉上的水珠晶瑩剔透,襯得笑容更甜。
“洗好了,”薑喻衝著廚房喊,“我去擺碗筷。”
話音才落,堂屋門欄咣的一聲響,俞安抓著碗筷,臭著臉走出來。
薑喻笑著拿起炊帚,先他一步,清理屋前瓜架下的台麵。
浮灰和落葉掃儘,薑喻抬頭,“放吧。”
俞安輕哼一聲,把大碗放在桌上,轉身回堂屋,從櫥櫃裡取出一碟鹹菜,又搬出三個木凳。
薑喻看了眼台麵,可憐巴巴幾塊鹹菜,依偎在米灰色瓷碟中,她轉身去堂屋門後的罐子裡,摸出三枚雞蛋,“煎了還是煮了?”
俞安瞪她一眼,沒吱聲。
薑喻知道他還念著攢起來賣錢,也不管他,徑直走近灶棚。
油鍋裡煎出來雞蛋焦黃油亮,霸道地散發著香氣。
俞安告狀,“姐,你看她多浪費。”
俞萍掃了一眼,繼續盛粥,“煎了就吃吧。”語氣柔柔的。
俞安端起粥碗,夾塊鹹菜,不多看煎雞蛋一眼,像堅定的革命者,拒絕一切誘惑。
薑喻徑直夾起一塊,竹筷一挑,落到俞安碗裡,“又沒下毒,你怕什麼。”
俞安沒躲過去,恨恨地夾起,想要放回菜碟,雞蛋卻沾了碗裡的粥水,滴滴答答。
薑喻擺出嫌棄狀,“沾了你的口水,你想放哪?”
俞萍也看著弟弟,“彆浪費。”
俞安恨恨地咬下一大口,嘴裡含糊不清,“到底是誰浪費。”
抱怨完了,吃得卻香。
俞萍坐下來,煎蛋碟子往薑喻麵前推了推,“你也吃。”
薑喻一筷子夾起,卻直接放進俞萍的碗裡,“都要吃。”
俞萍無奈垂下眉眼,陽光灑在瓜葉間,在她瓜子臉上投下斑駁的光點。
薑喻知道她的迷茫擔憂,安慰道,“不用擔心,等搬到縣城,我會賺錢養家,每天一個雞蛋肯定吃得起。”
“切,我也能打工賺錢。”俞安帶著點不服氣。
薑喻笑眯眯看他,“你是未成年人。”
太陽升得高了,空氣也燥熱起來。
瓜架下有些悶熱,也坐不住人了。
薑喻幫俞萍洗了碗,又去喂雞。
熱水拌麥麩,倒進食盆,雞舍裡就沸騰了,僅剩的五隻母雞著急忙慌地搶食,生怕少吃一口。
薑喻樂嗬嗬地看熱鬨,這是她上一世不曾體會過的愜意。
雞還沒吃完,院門外有了動靜。
嘩啦啦,伴隨鐵鎖撞擊門釘的聲音,油漆斑駁的木門被推開,接著是中氣十足的喊聲,“俞家姐弟在家吧?”
俞萍從廚房跑出來,俞安從堂屋走出來,薑喻也從雞舍旁轉身。
“是村支書大叔。您來了?”俞萍迎上前。
圓頭大肚的劉支書背著手,踱著方步走進俞家小院,裡外掃那麼一眼,“收拾得挺好,這房子,你們真要租出去?”
“要我說,租什麼租,沒幾個錢,不夠折騰的,不如給大伯家堂兄住著,還能給你照看房子。”
劉支書背後閃出個粗壯人影,謝頂,絡緦胡,看起來有些油膩。
俞萍頓足,“大伯。”
原來是俞家大伯。薑喻想起跑縣城的司機講的八卦,心裡立刻犯起膈應。
自家兄弟的白事一分錢不出,任憑侄女侄子賣空家裡,能是什麼善茬。
薑喻寒著臉,默默站到俞萍身後。
俞安站在他姐另一側,梗著脖子直問,“大伯,堂兄要住我家房子,給多少錢?”
俞大伯眼一瞪,絡腮胡子抖三抖,“什麼錢不錢的,小孩子彆鑽錢眼裡,連親情都不顧了。房子租給外人,還不如給自家人住。外人哪有自家人儘心,住兩年房子都給糟蹋壞了。你說是吧,劉支書?”
最後一句轉向劉支書,胡子臉就換上諂媚之色。
劉支書輕咳一聲,“你們家事,我也管不了。拿定主意,跟我說聲。確實有人在問租房子的事。你們也知道,這兩年村裡年輕人結婚多,有一些想從父母家搬出來單住的,房子一時間又蓋不起來。想出租還是有人租的。”
俞大伯立刻接話,“對,我家老大也是結婚有了孩子,家裡住不下,剛好自家人有空的房子,哪能便宜外人,沒有這個道理。”
辦白事的時候是避之不及的“彆人”,想要白住房子,又成了“自家人”。真是臉皮都不要了。
俞萍氣得臉色發紅,卻礙於長輩的麵子,說不出話。
門外逐漸聚集起看熱鬨的村民,指指點點。
有議論聲隨風飄進耳朵,“就是說,空房子不給自家人住,還租出去,頭一回見。”
“俞家姐弟也是可憐,爸沒了,媽跑了,以後日子可難了。”
“有自家人幫襯著點,姐弟倆也大了,又有一家四口人的地,好好種著,總吃得上飯。”
“倆人還上學呢,讀高中了吧,上學不得花錢?”
“家裡出這麼大事,大人都沒了,還上什麼學,能吃飽飯就不錯了。”
……
村民議論紛紛,有不少支持俞大伯的主張,兄弟不在了,作為老大幫襯一下孩子,借住一下房子,很正常。
俞大伯聽見有人幫他說話,胸膛挺了挺,隻等劉支書幫他主持公道。
薑喻也聽到了,冷嗤一聲,上前一步,將俞家姐弟護在身後,如同挺拔的白楊,撐起一片天。
她直麵俞大伯,輕蔑地上下一掃,鳳眼中射出攝人的光,“在俞大伯這裡,怎麼樣算有道理?”
俞大伯個頭不高,又老又頹,被薑喻這小白楊一壓,又矮了半頭,脖子下意識一縮,回過神又一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哪來的毛丫頭,俞家人說話,還輪不到你這個外人插嘴。”
薑喻見多了蠻不講理的人,冷笑,“既然說我是外人,那我就說句公道話,支書大叔也幫忙評評理,看我說得對不對。”
劉支書一臉不耐煩。
這檔子雞毛蒜皮的家事扯個沒完,爭個蠅頭小利,到底是沒文化沒見識的村民,沒勁,有這時間不如回大隊部看電視去。
正想告辭,忽聽薑喻提他,便驕矜地點了下頭。
這個莫名其妙來河西村的年輕人看起來有氣質有見識,他還是願意賣兩分麵子的。
有村支書撐腰,俞大伯也不敢胡攪蠻纏,一臉凶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薑喻根本不在乎他的態度,隻道,“我隻有一問,俞家大伯到底當俞家姐弟是自家人還是外人?”
俞大伯眼一瞪,剛要開口,薑喻立刻順著自己的話說下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俞家大伯方才口口聲聲說,俞家姐弟的房子隻能給自家人住,不能便宜外人,又說讓自家堂兄來住,那就是明明白白說,俞家大伯當俞家姐弟是自家人。”
俞家大伯原以為她要狡辯,提了一口氣,聽她確認是自家人,麵色一緩。
隻是他這口氣還沒吐出來,薑喻卻口風一轉,“既然是自家人,我想請問劉支書,自家人的事是不是有責任分擔?”
俞大伯臉色一白,忽然意識到她要說什麼,張口想要反悔,可劉支書發話了,“是這個理兒,一家人互幫互助,家風才正,整個村子才能興旺發達。”
薑喻鼓掌,“劉支書果然見識過人,胸有丘壑,河西村在您的領導下肯定會興旺發達。”
劉支書微微挺了挺胸,滿臉自得之色。
薑喻這才看向臉色怪異的俞大伯,“劉支書也說了,一家人要互幫互助,您要住侄子侄女的房子咱們沒二話,但首先,您是不是先把侄子侄女的學費給墊上?馬上要開學了,咱們正愁學費沒著落,飯吃不下,覺睡不好,可巧自家人來幫忙,這可太好了。俞安,學費多少?”
俞安早就等著了,大聲道,“我上高一,學雜費三百五;我姐上高三,學雜費五百五,加起來得九百塊。大伯,您什麼時候把錢準備好,我去你家取?”
俞大伯絡腮胡一抖。
薑喻接著道,“這是一學期,下學期隻多不少。”
俞家姐弟、薑喻和劉支書,四個人八道目光,齊刷刷看向俞大伯。
俞大伯額頭冒出細汗,也不知是曬的還是熱的,要不是劉支書在,估計他早就跳腳撒潑了。
“這個,我得回去和媳婦商量商量。我家也沒錢,過不下去了。”
明顯糊弄人的話。
薑喻從來沒指望俞大伯手頭會漏一毛錢出來,如今耐著性子理論一番,也是想當著劉支書的麵把話說清楚。
她算看出來了,這個俞大伯也就在劉支書麵前會收斂幾分。
“劉支書作證,俞家姐弟一分積蓄也沒有,出租自家老宅,也是為了湊點學雜費,村裡房子租不上價,一年隻得八百塊,學雜費都不夠,還有生活費,更沒著落。
想住俞家姐弟的房子,行,學雜費拿來。不給錢,免談。”
句句鏗鏘有力。
鳳眸中寒光更厲,“腆著老臉占小輩的便宜,又是哪家的道理?自己不要臉也彆怪彆人不給臉。俞家姐弟顧念你是長輩,我可不會。
劉支書作證,我把話放這裡,房子正常出租,誰敢胡攪蠻纏,我會報警,讓公安來評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