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香火(完)(1 / 1)

對門鄰居是龍 swight 5972 字 3個月前

她們,算陌生人嗎?

或許算的。

才相識不過十個小時,她傷害了她的朋友,還當著她的麵,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雞,烤了吃掉了。

怎麼看都不算好人啊,她是怎麼就輕信了她。

是因為她看起來弱小無助,毫無攻擊力嗎?

程韶的眼前亮起,她站在明川大學的校門口。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大學明明不是這裡讀的。

而且明川大學離她家很遠,她幾乎隻有小學的時候春遊才會路過。

但是很快,她就知道為什麼了。

因為那個女孩子。

黃赤弦要救的那個女孩子。

程韶見過她死後的樣子。

現在她卻還是活著的時候。

現在的她漂亮鮮活,拖著一個行李箱,一邊跟人發語音消息,一邊在路上走。

一雙粉色的小皮鞋,因為是夏天,穿著一件卡通圖案的短袖,下擺掖進裙子裡。

拿著電話那隻手腕上,戴著一串黑發晶的珠串。

黑發晶,中等價位的水晶,有人喜歡裡麵像是發絲一樣穿過的黑色針紋。

程韶曾經在那座無字碑前見過大叢的黑發晶。

黃赤弦也盤過這樣一串手鏈。

是同一串吧。

“嗯嗯,小韻,我很快就宿舍啦。”

“好好好,給你帶食堂的涼粉,你打算什麼時候去見你那個‘千裡姻緣一線牽’的對象?”

“用那麼著急嗎,大一才剛結束你就著急找對象。”

小皮鞋踩在台階上,女孩子輕輕巧巧地把箱子也拎上去:“好啦好啦,不說你啦,我要刷卡啦。”

她拿出來的校園卡上,寫的名字是章雪萱。

“小姑娘,我好餓啊。”

在萱萱要刷卡進入宿舍樓前,有一個老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那老人佝僂著背,滿臉皺紋,眼神渾濁不清,牙齒也很稀疏,拽著章雪萱的胳膊就往地上軟。

章雪萱忙扶住她,校園卡都掉在地上,輕柔的聲音問道:“奶奶,你怎麼了?”

那老人有氣無力:“小姑娘啊,我從外省來看我外孫女,打電話不接,我早上坐車過來就沒有吃早飯,現在,都要餓暈了。”

“什麼?您那麼大老遠過來,居然連電話都不接。”章雪萱騰的一下火氣就一上來了,“她叫什麼名字,我幫你去問。”

老人拉住章雪萱直往地上倒:“哎呀,我頭怎麼這麼暈呀,肯定是太餓了……”

章雪萱連忙解開隨身的小包,從裡麵摸出來一顆糖:“奶奶,您先吃顆糖,我幫您去買點麵包什麼的回來。”

老人指指自己的牙:“小姑娘,我吃不了糖了,牙本來也沒剩幾顆了,我跟你一起去買吧。”

章雪萱看了看老人那慘不忍睹的牙,還是把糖塞回自己的兜裡。

用卡撒開宿舍樓的大門,把行李箱推進去,然後帶上錢包出來攙扶著老人。

“奶奶,您那外孫女也真是的,我姥姥最疼我了,要不是她年紀大了,坐不了長途火車,我真想讓她也來我的大學裡看看。您來了,您外孫女居然還不珍惜……”

兩人一路說著一路走著,章雪萱原本想帶著老人去自己常去的那家小賣部,但是老人說因為自己穿得不好,剛剛被那裡趕出來。

章雪萱又是一頓好氣,安慰老人不要往心裡去,素質低的人到處都有。

她攙扶著老人,走進了一條陰暗不見光的小巷子。

那個老人,正是方阿婆。

程韶忽然明白了過來,黃赤弦最後那句話。

其實,是想講給章雪萱聽的。

章雪萱一定很善良,但就是有惡人,要利用這種善良。

-

接下來的畫麵分為兩邊,程韶像是在看兩場同時放映的電影。

一邊是女孩子的父母哭訴著,報警,一遍遍確認細節,杳無音信,哭得不成人形,哭到麻木。

甚至女孩的姥姥,在知道章雪萱失蹤以後,就突發心梗,過世了。

而另一邊,是章雪萱縮在灶台後麵的乾草邊上,腳上拴著鎖鏈,滿身傷痕,衣不蔽體。

她跟村民求助,跟村長求助,但無人理睬,反而還向方阿婆告狀。

那個在學校宿舍門口柔弱得連路都站不穩的方阿婆,打起人來卻是精神,扶著牆也能用隨手拿的掃帚、晾衣杆、火鉗將她抽到吐血、骨折、昏倒。

最可怕的是夜晚。

夏日夜短,她卻覺得那麼漫長。

漫長的夜裡,她什麼都看不見,總有怪物來吃她。

一點點啃咬,一點點咀嚼,腳指頭、手指頭、手臂、臉頰、脖子……

她好像一隻夜盲症的雞,恐懼、無措、無處可逃。

直到後來有一個晚上,她用砍柴的刀削掉了自己的後腳跟,才從那鎖鏈的環裡掙脫出來。

她墊著一隻腳,一瘸一拐,一步一個血腳印地踩著碎石路,逃了出去。

但是村裡的燈火順次亮起,像是火蛇蔓延,燃來一大片,瞬間就順著她的血,找到了她。

她第一次逃走,甚至都沒有跑出去幾百米,被打了個半死。

她第二次逃走,她把自己的兩隻腳後跟都削了,腳鏈再也無法關住她。

然後她收獲了一副頸鏈。

她開始聽話,她開始順從,她開始低眉順目。

家庭從未教過她的那些東西,她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一點點地學會。

搖尾乞憐,像一隻雞,像一隻狗,像一隻牲畜。

她發現這個村子裡,有不少這樣的畜生。

她偷到了鑰匙。

這一次逃跑,她跑到了山上,她墊著兩隻腳,像斷了尾的人魚公主,在陸地上跌跌撞撞,摔進了坑洞裡。

她爬不上去,她想等白天,卻等來了夜裡的火光。

火光不是夜裡的太陽,伴隨著火光的依舊是拳打腳踢。

“怎麼打不服啊。”

“怎麼這麼倔啊。”

“再去騙個來。”有人這樣說道。

她死死地抱住那個人的腿,她死死地抱住,直到她再也抱不住了。

直到,被他們奪下,藏在抽屜裡的那串不值錢的黑發晶珠串,散了。

章雪萱躺在土坡上,好像是一張任人踐踏的剛淋過雨的泥濘草坪。

但她看著天,看枯木間的星鬥,看鬥轉星移。

她動不了了,但是身體好像已經不疼了。

她變得很輕,好像要化作一顆星星,飛回天上去了。

有什麼聲音靠近,是她年幼時見過的那個住家仙。

她還是四五歲的不老模樣,手裡拿著那串她被搶走的黑發晶珠串。

好像突然有什麼熱熱的東西從眼尾滑落,她張了張已經不痛的胸腔:“你來啦,我好害怕。”

黃赤弦跪在她身邊,用細細的手指拿掉她已經乾枯發間的落葉:“對不起,我太弱了,沒能快點找到你。”

章雪萱勉力笑了笑:“但是你還是找到了我。”

她看向天空,她最愛看的天空,笑容凝固在唇角:“可惜……不能再看一次天亮了。”

初五,上弦月,彎月如鉤,星鬥漫天。

月西沉。

已經被樹根完全侵占的寺廟牆壁倒塌,屋瓦破裂。

這座神廟,已經徹底被寄生、被操控。

裡麵的神明,也是同樣。

十二盞金雞燈口中銜燭,悠悠火光獵獵避風。

一柄匕首,黃赤弦刺在自己胸口,血液滴入地上的溝渠。

那血像是有生命一般,爬滿地上的紋路,又爬上金雞燈架。

她將已經昏迷的程韶推開,程韶胸口,隻有淺淺一道血痕。

昏迷,是被她的幻術魘住了。

因為她有份禮物,想送給她。

黃赤弦身上五顏六色的布條拚成的衣服無風自舞。

血陣成形時,陣法周圍豎起一道如牆的結界。

黃赤弦轉過身去,她的皮膚皸裂,一道道金色的裂紋遍布全身,就好像燒窯時溫度驟降,一個窯才能出一個的冰裂紋。

她的碎屑不斷掉落向下,而她抬頭向上看天。

夏日夜短,有人被這短夜困住了。

但今日,從破掉的屋頂所見那一池天空,漸有明光驅退了黑暗。

鐘鳴響起,空靈悠遠。

十二盞金雞燈上布滿血絲,血絲爬到燈芯,火焰熄滅。金雞像是活了一般,開始嘹亮鳴叫。

然後,是下一盞。

一盞接著一盞,一盞接著一盞,直到十二盞金雞,都在放聲齊鳴。

十二盞金雞報曉。

嘹亮的鳴叫,仿佛可以穿透黃泉碧落,仿佛可以破開迷障煙塵,喊回這世間世上,每一個徘徊迷惘的靈魂。

有什麼東西從程韶手上抓握著的那串黑發晶手串上飛出去,穿過那厚厚的結界,進入了那具已經開始腐敗,卻在發間編入了鮮花的身體。

那具身體好像突然就鼓了起來,血肉複位,重新開始煥發生機。

將從西邊墜下的上弦月東行,時間開始倒轉。

一戶人家的神龕下,一個小女孩攀在神龕上,伸長了手去夠供桌上的貢品。

神龕上坐著一個穿黃中帶焦衣服的另一個小女孩。那女孩正翹著一條腿,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她的背上毛絨絨的,毛發的花紋好像三道赤色的弦。

這家的主人從房間出來,看到章雪萱已經吃了大半的雞腿,滿嘴都是油,再看已經空掉的供盤,又跑回廚房拿了個雞腿出來。

“萱萱,你手上這隻雞腿是給我們住家仙的。住家仙是好神仙,要恭恭敬敬的,來,再給仙人拿個雞腿。”

小女孩拿著那隻雞腿,張開雙手讓媽媽抱起來,顫巍巍地遞出去,卻差點懟到黃赤弦的鼻子上。

“萱萱,往哪裡送呢,放在盤子裡,仙人就會來吃啦。”

黃赤弦哼了一聲,從盤子裡拿起雞腿,繼續啃了起來。

小女孩一點點長大,但是黃赤弦始終沒有長大。

小女孩可以看見黃赤弦,黃赤弦也可以看見小女孩,但是黃赤弦假裝看不見。

那小女孩很煩人,會把自己的願望、煩惱、喜怒哀樂、雞毛蒜皮,全都告訴黃赤弦。

黃赤弦聽得耳朵都要生繭子了,但還是會聽,因為挺有意思的,一點點小事,居然可以扯出那長篇大論。

某天,黃赤弦扔下了一串黑發晶手串。

小女孩戴上這串黑發晶手鏈,就再也看不見黃赤弦了。

因為,她長大啦。

人每長大一歲,上一歲的風景,就再也見不到了。

程韶正在一輛飛馳的火車上。

寂靜的夜裡,臥鋪的過道裡隻有逃生通道的燈亮著。

程韶看到黃赤弦和章雪萱追打笑鬨著從車廂上麵下來,章雪萱還是穿著失蹤時穿的那條裙子。

“阿弦,快彆跑啦,我要追不上你了。”

章雪萱撐著膝蓋大口喘息了一會兒,好奇地看著四周:“咦,這是哪裡?”

黃赤弦卻是完全不累的樣子,雙手背在身後,故作老成:“這是你的來時路。”

章雪萱:“阿弦,為什麼我長大以後,就看不見你了。”

黃赤弦說道:“因為我討厭大人。”

章雪萱:“阿弦,下次什麼時候還能再見你。”

黃赤弦卻隻是坐在邊座上,晃晃悠悠地晃著小腿,將自己的一生唱成了一首打油詩:

“朝供香火暮來酒,百年逍遙樂悠悠,黃仙並非無情獸,今以吾血化汝愁。”

章雪萱歪頭:“你說什麼?”

“我本是一隻逍遙自在無牽無掛的黃鼠狼,卻喝了你家好多酒,吃了好多肉。”

“不該嘴饞,與你家族朝暮與共,糾纏百年,平白欠你們因果。”

黃赤弦笑著,將章雪萱往臥鋪上一推。

“不過來這世上,食人香火,替人消災,天經地義。”

“從此你我兩個,互不相欠,再不相見。”

章雪萱從睡夢裡驚醒,她正在一輛疾馳的火車上,剛才好像夢到了墜落。

她打開手機,是媽媽打來的電話。

“萱萱啊,怎麼不接媽媽電話啊。”

章雪萱笑道:“媽媽,我才離開家多久,還在火車上啊,正在睡覺呢。”

“媽媽剛才做了個噩夢啊……”電話那頭卻是痛哭。

不知是什麼噩夢讓媽媽半夜也要打電話來哭。

章雪萱聽完,點點頭:“知道啦,媽媽,我會注意的,一定不讓您擔心,一到學校就先報平安,保護好自己。”

她摸摸手腕,卻發現手腕空了,問了一句:“媽媽,你記不記得我有個水晶的手串,是不是落家裡了。是從以前家裡供的……嗯……家裡供的什麼來著……”

“你哪裡有什麼水晶手串,”電話那頭說,“你從小手腕上一戴東西就喊癢,嬌氣。”

“還有那種封建迷信的東西,家裡哪裡有供什麼菩薩,家裡不信這個的。”

章雪萱聽話地聽完媽媽的叮囑,掛斷了電話。

可能是自己記錯了,誰知道呢。

媽媽都說沒有,那就是沒有吧。

她抬頭看向窗外,一望無垠飛掠過的田野儘頭,正是晨曦微露。

真好,她正好看到了,那初升的太陽。

第一縷晨光刺破山霧探入門內,

金黃色的一束,爬到黃赤弦腳邊。

黃赤弦麵前那口棺材裡,女屍已經消失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她這才像是渾身卸了力一般,步履蹣跚地跌坐在台階上。

好一會兒才坐穩,兩隻小手捧著圓圓的臉,烏黑的眼睛裡映出太陽初升的邊,看這最後一場日出。

在變成金色的沙,被風吹散前,

這偷天大盜喃喃自語著:

“萱萱,彆怕。”

“我把太陽,給你偷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