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1 / 1)

回程的馬車上,齊猛一個勁兒地誇姚月娥厲害。說她三兩句話就讓那姓陳的孫子乖乖跪下了,甚至連手都沒動。

“這就叫那什麼借彆人的刀殺人!對吧師傅?俗話說打狗要看主人的麵,原來還能借主人的手來打狗!”

姚月娥笑著睨齊猛,糾正他,“這叫借刀殺人,讓你平時多讀點書。”

齊猛嘿嘿兩聲,摸著腦袋羞赧道:“反正我就跟著師傅,師傅懂就行。”

姚月娥白他一眼,示意齊猛坐穩彆掀了車。

幾人笑笑鬨鬨前行,因著馬車在出城的時候被攔下盤查,耽誤了些時候,幾人趕在日落時分才出了建州城。

州府與嘉禾縣之間有一段山路,平日是往來要道,車馬並不見少,但入夜之後因著山路難行,行人便顯寥寥。再加上如今還是早春,夜裡寒氣逼人,趕路的便更少了。

方才隻顧著喝酒,沒怎麼吃東西,走到現在姚月娥倒覺得餓了,肚子一直咕咕叫個不住。

她略微煩躁地看了身旁的六子一眼,蹙眉用膝蓋抵他,“彆抖腳了。”

“哦!”六子停了動作,靠著壁板坐直了些。然而奇怪的是,耳邊那種隆隆的聲音卻並沒有消失。

“有人?”姚月娥反應過來,可不待她查看,正在急行的馬車倏爾沉沉一顛!

“噗——”

一聲悶響徹底劃破靜寂,是劍鋒入肉的聲音。

有東西噴濺而出,從晃動的車簾撲入,溫熱的感覺霎時沾了姚月娥滿手,全是殷紅粘稠的液體。

血!

姚月娥心頭一沉,恍惚隻覺聲音從四麵八方圍攏而來,像暗夜裡忽至的濁浪。在這樣的路段遇到此等情況,來人除了山匪不做他想。

可來人不問姓名,直接出手殺人,看樣子也不是為了劫財,那可能的情況隻能是一種了。

姚月娥抓住起身要衝出去的齊猛和六子,聲音冷肅地道:“他們人多勢眾,而且應該都帶著武器,你們出去硬拚也隻是以卵擊石!”

她轉頭看向六子道:“等下聽我指令,你負責引開來人,你……”姚月娥轉向齊猛,“抓住機會,解決掉前麵那個駕馬的人,然後衝出去……”

“那師傅你呢?”齊猛打斷姚月娥。

“聽我說!”姚月娥表情肅然,“這些人有備而來,又不為劫財,我猜是衝我來的。我會引開他們,你們逃出去後儘快找到葉少卿……還有薛老板。我猜來人一定和黃慈有關,否則他們不會在這條路上截我,所以必要時,你們也可以告訴黃慈。”

“聽到了嗎?!”姚月娥語氣冷冽。

齊猛與六子對望一眼,終是咬牙點了點頭。

身下的馬車猛然一晃,緩緩有停下的趨勢。周圍接連響起窸窣的腳步,人影透過夕陽的血色映上來,像無數陰森的鬼魅。

一截泛著冷光的刀尖從車門間插了進來,往上一挑。

就是現在!

齊猛接到姚月娥動手的信號,一拳砸飛了麵前的車門。對麵的山匪猝不及防被飛出的門板拍到臉上,下意識往後兩步,腳下踩空,直接從馬車上滾了下去。

姚月娥趁得這個機會衝出去,用藏在靴筒裡的匕首割斷了挽具,而齊猛和六子也同時從車窗的左右兩側躍了出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手握到馬韁的一刻,姚月娥心裡還是難以避免地突了一下。

她從小生長在市井,見過的馬一手都能數得過來,遑論是騎。

但是兩年前,就在封令鐸離開封府前的一月裡,他專程帶姚月娥去過城外的馬場,教過她騎馬。

彼時的姚月娥隻覺又累又煩,學得極不情願,而如今想來,封令鐸大約是在那個時候,就隱約預見了未來的兵荒馬亂。

“你可以不知如何殺人,但你一定要知如何逃命。”

“過來。”

耳畔風聲模糊,變成男人溫沉的聲線。火熱的軀體從身後環住她,兩隻大掌一左一右地將她的手扣住,抓緊了韁繩。

“挺胸直背,腳跟沉穩,大腿輕夾馬身,對,就是這樣。馬是不會自己跌倒的,所以你記住,騎馬最要緊的就是平衡。隻要不被它甩下來,你就算是學成了。”

“駕!——”

呼喝聲劃破周遭喧雜,姚月娥一人一馬,躍出眾人,朝前路飛奔而去。

*

梅幽巷。

封令鐸放下手中書卷,一臉厭棄地看著那個從櫃子裡鑽出來的人。

當時聽葉夷簡說要在兩府之間挖地道的時候,封令鐸隻當他是一如既往地呈口舌之快,沒曾想不過幾日光景,這人不僅真的挖通了地道,還開始每天恬不知恥地在他這裡蹭吃蹭喝蹭燈燭。

封令鐸忽然覺得,自己很有必要給這衣櫃上幾把大鎖。

“嘿嘿!”葉夷簡嬉皮笑臉地挨過來,順手就拿了塊糕點塞進嘴裡,而後一臉曖昧地瞅向封令鐸,笑而不語。

封令鐸見不得他這副欠揍的樣子,眼神落回手裡書卷,語氣無波地問:“怎麼?去內侍省的事定下了?”

“去去去!”葉夷簡蹙眉,“你這嘴少說我兩句能死人?!”

封令鐸懶得理他,輕飄飄道:“有屁快放。”

葉夷簡不說話,從腰間摸出個花裡胡哨的東西,故意拽在手心,不給封令鐸瞧見。

“哎呀……”他輕歎一聲,言語間是說不出的惋惜和鄙夷,“我之前還納悶兒,說當朝封相,什麼好的東西沒見過,區區香囊也值得大動肝火,讓本少卿親自去尋……”

說話間,他將香囊抵在鼻尖使勁嗅了嗅,感歎道:“今日一見,才知這香囊果真是銷魂,清新淡雅,仿若少女體香……哎呀!”

冷不防被茶湯濺了眼睛的葉夷簡瞪向封令鐸,卻見那人依舊垂目看書,骨節分明的大掌攤開,朝他麵前一伸,淡聲道了句,“拿來。”

葉夷簡被他這副樣子氣得牙癢癢,拽著香囊就想給他一把扔出去,卻聽那人繼續麵不改色地威脅,“怎麼?是年底的曆考不想過了,還是大理寺這地方待膩了,想換換?”

“……”張牙舞爪的葉夷簡乖順下來,恭敬地捧著那隻香囊雙手奉上,“封相請過目。”

封令鐸懶得搭理他,取走香囊細細瞧過了,確認無誤才收進懷裡。

“大人!”侍衛疾步而入,對兩人拱手道:“齊猛至宅邸來報,說他家掌櫃在黃慈宴席返程的途中遇襲,他逃走時姚月娥孤身駕馬引開眾匪,如今下落不明。”

“啪嗒!——”

書卷從手中掉落,沿著坐榻滾出老遠的距離。葉夷簡看向神色晦暗的封令鐸,能看到他眼中翻湧的殺意。

不等葉夷簡吩咐,封令鐸已經從榻上下來。他順手抄起架上外袍,對侍衛道了句“帶上人”,就兀自往外行去。

“恪初!”葉夷簡從身後抓住了他,“你不能去!往後閩南路的案子要查,你的身份便不能暴露,這件事交給我。”

封令鐸一愣,片刻後對葉夷簡道:“你先傳令手下人整隊,你,”他轉身對那侍衛道:“去找身侍衛的衣裳給我。”

*

薄暮冥冥,天邊霞色褪去最後一絲亮色的時候,葉夷簡帶著所有隨行的人馬出了建州府。

跟據齊猛所述,他們離開黃宅的時候已經傍晚,當時路上幾無行人。

封令鐸上過戰場、帶過兵,追蹤偵查善於偽裝的敵軍蹤跡都不在話下,當下很快便發現了符合齊猛描述的新鮮車轍。

不多時,幾人找到了被毀棄在路邊的馬車和一具車夫的屍體,頸側一處有貫穿傷,血液噴濺沾染車門,是頗為嫻熟的殺人手法。

看來姚月娥此番遇上的,不僅僅是隻為劫財的尋常山匪。

封令鐸心頭發緊,扶著車轅的手背青筋暴起。

“大人!”探路的侍衛折返,抱拳對葉夷簡稟報,“前方河穀道路發現受傷馬匹,周圍芒草雜亂,似有打鬥痕跡。”

葉夷簡聞言心驚,轉頭去尋封令鐸的時候,才發現他已經一馬當先地衝了出去。

出了密林山路,就是一片河穀地帶,也是建州城和嘉禾縣之間最後的一截山路。

封令鐸一路循著馬蹄印記,心中暗自分辨著刺客的人數,一、二、三、四、五……當他數到第十個人的時候,心裡像是被什麼狠狠地刺了一下。

所以,剛才路遇刺客襲擊的時候,她就是這麼單槍匹馬地引開來人,給齊猛掙得一條生路?

一閃而過的念頭,卻讓封令鐸肉跳心驚。

他說不出心裡現下是個什麼滋味,隻覺各種情緒像是突然打翻的染料瓶,混著碎瓷渣全都亂七八糟地攪在一起,逼得他呼吸仿佛都凝結了。

從來戰場上都遊刃有餘的人,當下竟然頭腦空白,要閉眼深緩地呼吸幾次,才能重新找回清明。

封令鐸穩下心神,快速查看了馬匹的傷口——又細又深的一條,不像刀劍所致,而像是……專門用於埋伏的絆馬繩。

不遠處,封令鐸果然發現落馬的痕跡。

姚月娥似乎是從馬匹跌倒的反方向滾落,痕跡一直延伸到道路一側的芒草,再往下,就是山間潺潺的河灘。

封令鐸當即便跟著被壓倒的芒草滑了下去。

然當他撥開麵前草叢,卻著實被眼前場景怔住,一時竟有些愕然地愣在了當場。

隻見河灘旁邊的灌木叢被壓倒了一片又一片,而那些斷枝和泥水中,竟躺著四五個身著黑衣的刺客。他們無一例外身受重傷,有的斷手斷腿,更多的是腹部一條大口,腸穿肚爛的模樣……

血腥和哀嚎充斥著感官,目之所及處,到處都是一片狼籍,附近幾株足有成年男子小腿粗細的樹乾從底部斷裂,隻留下凹凸不平的木樁。

身後響起腳步,眾人手持火把陸續趕到,見到如此場景亦是吃驚。

葉夷簡更是臉色慘白地挨過來,小聲對封令鐸道:“這……你那人畜無害的姚師傅,難不成真身是什麼吃人的妖怪?這、這這……”

這慘狀若是放進大理寺卷宗,凶手都是可以名留青史的程度。

“是野豬。”封令鐸俯身驗了驗草地上的腳印。

葉夷簡微愣,但很快也反應過來,河穀、灌木叢、有水源、附近還有野豬最喜歡打滾的小泥潭……確實是野豬最喜歡的棲息場所。

可若這裡真的住著隻野豬……

葉夷簡怔忡,憑借刺客受傷的慘狀和折斷樹乾的粗細來看,應該是一隻體重不低於十鈞的成年雄性野豬。

而這樣的野豬若是被激怒,斷不會分辨誰才是刺客,所以姚月娥的境遇,似乎也沒有比之前要好多少。

“哎喲!”

後腦勺猝不及防地傳來一陣驚痛,葉夷簡怔怔低頭,看見腳邊落地又跳開的一塊碎銀子。

他納罕地尋著銀子飛來的方向看去。

隻見身後一棵腰粗的巨樹上,一個渾身泥汙,發鬢散亂的小郎君,黑黢黢一張臉,分不清哪裡是鼻子,哪裡是眼睛。

“葉少卿,”小郎君歡喜得快要哭出來。

她一手死死抱住身側的樹乾,一手抓著袖子往自己臉上抹了抹,露出雙滴溜溜的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