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1 / 1)

禦瓷選拔的消息甫一傳出,整個建州、乃至閩南路的瓷商皆開始了摩拳擦掌的準備。

瓷廠裡冷了幾日的窯口前,終於再次圍滿了人。上一次開窯到一半被陳方平打斷,裡麵的成品都尚未來得及查驗。

姚月娥穿著燒窯時的粗衣,矮身蹲在窯口,將裡麵的瓷盞一個個往外拿。

最先出窯的是一隻綠褐色底,帶有冰裂紋的瓷盞,姚月娥拿在手中端詳,隻覺盞上紋樣仿似茶葉粉末,不同於鈞窯、汝窯的瓷器,這隻盞有一種獨特的古樸感,素雅清淡。

而越往窯頂走,隨著燃燒時溫度的升高,開裂和脫釉、沾底的瓷盞越來越多,這麼一盤點下來,幾乎八成接近九成的瓷盞,都是品相不太好的殘次品。

直到全部瓷盞取出,一窯將近四百個的泥胚,最後留下的就隻有不到二十個。

姚月娥有點沮喪。

“師傅你看這個。”齊猛捧起其中一個遞了過來。

束口的樣式,濃黑的釉底,其上滿布大小不一的絲狀結晶,層層疊疊,如綿綿春雨,又似雪兔毫毛。

姚月娥心頭一凜,趕緊接過來仔細查看。早春瀲白的天光下,那些層疊斑紋不僅綿實細密,在陽光的照射下,更會顯現出一種銀中帶青的色澤。

“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

她想起父親手抄裡關於鑒盞的一句語評,心中陰鬱霎時一掃而空。

“這是……兔毫盞!是銀兔毫!”姚月娥笑得見牙不見眼,將那隻盞在手裡摩挲了好幾遍,才對齊猛道:“我先將這隻盞收了,其餘的成品你放進庫房裡去。”

她起身就走,須臾又駐足回頭對齊猛囑咐,“其餘的殘次品,找幾個人同你一起,拉去山口都砸了。”

“砸了?”齊猛難以置信。

“嗯,”姚月娥點頭,“都砸了,一個不許留下。”

“可是師傅!”齊猛喚住姚月娥,一臉惋惜道:“這些次品裡有好些隻是沾底或者釉色不均,雖算不上精品,但成批賣出去,至少能賺個回本,再說這些原料也都不便宜……”

姚月娥聞言微愣,但很快她便笑著問齊猛到,“你把盞底翻過來,看看那裡是不是落了咱們姚家瓷廠的印子。”

齊猛照做,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姚月娥道:“姚家瓷廠如今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作坊,但你想過沒有?倘若往後有一日,姚家瓷廠變成大昭燒製瓷盞的頭一號招牌,今日這些流出去的、落著瓷廠印子的次品,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成為我們無法控製的禍端。”

“哦。”齊猛懨懨地應了,轉身尋了個箱子,將可用的成品都收了起來。

“東家!東家!”遠處,老劉氣喘籲籲地小跑而來。姚月娥循聲望去,看見老劉身後不遠不近跟著的兩個家仆。

“怎麼了?”姚月娥問。

老劉覷了眼身後的人,小聲道:“他們說自己是閩南商會會長,黃慈的家仆。”

“黃慈?”姚月娥怔忡。

要知道這閩南路除了官府和山匪,要說誰還能算一方勢力,那必是閩南商會會長,黃慈無疑。

隻是據姚月娥所知,黃慈一直都是陳方平的後台,之前陳方平大張旗鼓地為難陷害,黃慈全程隔岸觀火,袖手旁觀,完全是一副默認的態度,如今卻突然造訪,難說是安的什麼心思。

姚月娥起了戒備,將手裡那隻瓷盞交給齊猛,才轉身看向來人。

然不等她開口,兩個家仆上前對她拱手,畢恭畢敬地喚了句,“姚師傅。”

接著,其中一人從懷中摸出一份帖子,當著姚月娥展開——

是黃慈的任命行帖,上麵不僅有會長的印章,還有官府的批文和官印。

姚月娥心中少了些戒備。畢竟對於閩南路來說,黃慈算得上一個人物。如今能讓家仆帶著自己的自證信物前往,至少不會公然對她不利。

見姚月娥的神情鬆怔下來,其中一人便直接道明了來意。

“你說……”姚月娥有些錯愕地與齊猛對視,又轉頭問那家仆道:“你說黃會長邀我往府中赴宴?”

“是。”那家仆頷首微笑,態度客氣恭敬,“黃會長說,若不是今次鬨了這麼個誤會,他都還不知道閩南路裡有姚師傅這樣一號人物。姚師傅女中豪傑,黃會長心中傾佩不已,借今日春光甚好,邀請姚師傅往府中一敘,也是想同姚師傅多多來往走動,往後有個照應。”

冠冕堂皇的一席話,把陳方平的構陷說成誤會,把意圖明確的試探拉攏說成傾佩。姚月娥不動聲色地轉頭去瞧齊猛,卻見他已搶先一步將自己護在了身後。

“且聽在下說完,”那家仆見狀笑了笑,語氣和緩地安撫齊猛道:“黃會長為表誠意,特地準備了邀帖,姚師傅您看看,私印、落款,都有的。這封邀帖您可留在府中,赴宴時也可帶兩名兄弟隨行,我們準備了馬車接送,大可不必擔心。”

那人說這話,將手中邀帖擱放在泥胚的木架上,輕輕敲了敲。

齊猛轉頭睨了眼那帖子,讓人拿走的話還未出口,便被姚月娥一聲乾脆的“好”打斷了。

“師傅?”齊猛不解,卻見姚月娥神情端肅地對他道:“你若不放心,便帶上六子跟我一道。”言訖,她轉頭又對那兩名家仆道:“我得收拾一下換身衣裳,勞煩兩位往會客堂稍等。”

兩人拱手,跟著老劉往前院的會客堂去了。

待兩人走遠,齊猛轉身看向姚月娥,滿臉的不解與慍怒,“師傅您忘了之前,陳方平怎麼設計將您置於險境?這黃慈倘若真想幫你,怎麼可能如今才出麵吭聲?我看他就是……”

“他就是看我在薛老板跟前露了臉,覺得我從一個可以隨意摁死的無名之輩,變成不那麼可控的潛在亂流,想要試著拉攏我罷了。”姚月娥道。

“我知道。”齊猛怏怏,“可我就是忍不下這口氣!憑什麼有的人惡事做儘,還可以假惺惺裝好人,而我們明明知道,卻還要……卻還要……”

“卻還要忍氣吞聲、息事寧人?”姚月娥接話。

齊猛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咬著牙忿忿轉開了臉去。

姚月娥沒跟他計較,安慰到,“都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彆忘了我們往後還要在這閩南路謀生,薛老板和葉少卿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也不可能護我們一輩子。”

她可是早吃過了不自量力的虧,知道所謂“謀定而後動,能自保方可圖行”的道理。

酢漿草沒了可以再種,可是按照阿爹的手抄記載,隻有建州幾縣的泥土和釉料,才能燒出最頂級的厚鐵胎瓷盞。

既然她決定要靠燒瓷謀生,沒道理不想方設法去做最好的那一個。

但這些姚月娥都沒有同齊猛說,她隻是笑著擼了擼他有些淩亂的頭發,柔聲催促,“行了,快去把這一身的汗味兒都洗了,換上衣服同我一起去趟黃宅。”

“哦。”齊猛躲開她的手,扭頭就跑。

陽光從窯頭的屋簷灑下,在少年身後描上斜斜的一筆,姚月娥不知怎麼被他這笨拙的樣子逗笑,卻沒注意到他耳後那一抹悄然的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