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條(1 / 1)

兩人一前一後地穿過前院,跨過一道月洞門,就到了姚月娥居住的後院。

院子不大卻安靜,除了滿院的酢漿草,就是一排排的瓷盞泥胚,到處都是泥土的氣息,不算難聞,卻也沒有半點女子閨房的模樣。

姚月娥跨上一級台階,推開兩扇吱吱喲喲的隔扇門,在外間的一張杌凳上坐了。而封令鐸卻不緊不慢,閒庭信步地環顧她這間小小的寢房。

記得以前在封府的時候,姚月娥是喜潔的。因著封令鐸每每前往,總會發現她房裡床榻齊整,屋內纖塵不染,這也算是初時他能從她身上找到的,少有的優點。可如今……

封令鐸看著淩亂的床鋪,和滿屋廢掉的設計紙頁蹙起了眉,沒來由地品出點姚月娥在封府時的謹小慎微。

不僅如此,先前她喜歡的插花、焚香、點茶……大約除了點茶是真的會那麼一點兒,其餘都是當時做戲來哄他的。也難怪,一開始她分不清熏香和篆香,把香料當成香印燒。

封令鐸轉頭,對上那對銳利而警惕的眸子,恍悟這女人倒還有一樣是真的,那就是這身無用的倔強和脾氣。

“說吧,你來是還想要什麼?”姚月娥開了口,神情卻是滿臉的戒備和不悅。

封令鐸沒有答她,隻是目光凜冽地攫住她,暗暗咬緊了後槽牙。

他來做什麼?

老實說,封令鐸也不知道自己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他想起公堂上,姚月娥看向薛清的眼神,那樣的錯愕和動容,像一柄尖銳的刀,狠狠地往他胸口紮了一下。

而薛清雖不曾回應姚月娥,可堂上所言字句皆是不動聲色地圍護。既點撥了官府上下,姚月娥是他護著的人,又免去她因女子身份和自己攀上的牽扯,保全她的名聲。

借出原料在先,暗中圍護在後,封令鐸也是個男人,最懂男人的這點劣根性。

他雖不信閱人無數、曆經浮華的薛清僅僅是看上了姚月娥的色;又不信他真如其所言,單單是欣賞她的燒瓷技藝。

封令鐸覺得薛清這人接近姚月娥,心思不說多麼齷齪,但也絕不是多麼的乾淨。

他突然就後悔了,後悔之前就那麼便宜地放走了她。

既然是兩清,光是她姚月娥得償所願算什麼兩清?

拿著他的銀子開窯廠、養男人,轉頭還有個身份不凡的皇商保駕護航,過不了多久她就會變成瓷廠老板姚月娥,而不再是封府小妾姚月娥,她會忘記他,然後完完全全地將他抹除。

可是憑什麼呢?明明是她欠他。

封令鐸心下一沉,臉色並不怎麼好地開口道:“我是來與姚師傅算賬的。”

一句算賬說得姚月娥愣了神。

不待她問,封令鐸兀自又道:“我不愛強人所難,姚師傅想離開封府,我不阻攔。但姚師傅既為生意人,也該明白將本求利,勿折其本的道理。”

“所以……”姚月娥歪頭看他,一副並沒有聽得太懂的樣子。

“……”封令鐸梗了一下,換了更通俗的表達,“你得為自己贖身。”

姚月娥怔忡片刻,“哦”了一聲,開始低頭翻找腰上的錢袋。這幅波瀾不驚、無甚所謂的樣子,看在封令鐸眼裡,竟比看她偷瞄薛清之時更為紮心。

“你不會以為還我十兩銀子就夠了吧?”封令鐸反問,語氣不怎麼愉快。

姚月娥目光警醒地看他,雙手緊拽錢袋反問:“那你說要如何?”

封令鐸道:“那十兩銀子,是四年前的價格,如今要還,便要算是我當初借你,按照歲取四分息來算,如今你便該還我三十八兩又四百一十六錢。”

姚月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官府規定了貸款利息不得超過歲取二分,怎麼到你這裡要四分?!”

封令鐸麵不改色,“那是官府借貸,我又不是官府,自然不能按照官府的利息標準來算。況且民間借貸,利息高者可達歲取六分,我隻算了你四分。”

言下之意就是,已經仁至義儘了。

姚月娥張了張嘴,最後隻得先認下了。畢竟若是她不服,這人鐵定讓她自己去報官,且不說她都才從衙門裡出來,若是讓徐縣令那幫人知道她是封府逃妾,隻怕是會得不償失。

姚月娥憤而不語,轉身往矮櫃去取銀票,然不等她把手裡的銀票數清楚,身後又響起封令鐸的聲音。

他道:“還有你在封府時收下的賞賜,有實物的還實物,沒實物的需折算成銀子歸還。”

“封溪狗!!!”姚月娥怒而轉身,就差指著他的鼻子罵到,“你真是不負其名!都送人的東西,還有能收回去的嗎?!”

“怎麼沒有?”封令鐸雲淡風輕,“你不是熟讀大昭律法麼?要我提醒你戶婚律條十四的內容麼?”

“……”姚月娥被問得噤了聲,誰叫戶婚律確實規定了,主家贈予之物,若無約定不可撤銷,則仍為主家家財,主家有權收回。

終於扳回一局,封令鐸雖臉上不顯,心中卻暗自得意。他從身側的案台上扯來一張白紙,瞥了眼一旁的筆和墨,對姚月娥道:“欠條,寫吧。”

言訖長臂一推,將東西遞到她麵前。

欠條而已,薛清有的,他也要有。

況且算來算去,自己才是姚月娥最大的債主,憑什麼隻給薛清寫欠條?

封令鐸這邊腹誹,沒注意姚月娥已經轉身,從衣櫃裡抱出用床單包好的一堆東西,一股腦兒地全都擱到了案台上。

封令鐸目光一凜,看見她將裡麵的東西,一件件都拿了出來——和田玉的簪子、耳釘、墜子,一對前朝三彩瓷花瓶,一塊帝王紫翡翠玉佩,還有幾件金飾頭麵。

姚月娥當著他的麵一一清點,最後又拿出幾張當鋪的質券,指給封令鐸道:“一對和田玉手鐲,當了二十兩,一支紅石芙蓉紋金簪,當了二十兩,還有一串嵌南珠白銀頸飾,一共六十兩。這欠條,我就給你寫夠一百兩,總行……”

沒說完的話,被麵前人抬手沉默地打斷了。

姚月娥抬頭,發現封令鐸的臉色似乎比方才又差了不止一點。

“你說……這些東西,你全都二十兩就當了?”

姚月娥怔了怔,覺得這狗男人一定又想訛她,於是纖指一劃,將上麵白紙黑字的數額指給他看,“你彆想著裝不識字啊!清清楚楚寫在這兒的,是我能胡謅的?”

“……”戰場上從無敗績的封令鐸愣住了。

什麼叫殺敵一百自損三千,他今日可算是頭一回領教了。

那一對從他祖父手上傳下來的極品和田玉鐲,當初有人願意花上千兩都求不到的東西,居然被她二十兩銀子就給賤賣了?!

胸口像是被潑進了一壺沸水,七上八下地翻湧著,封令鐸覺得,自己要是再多在這裡待上一刻,隻怕今日就彆想活著走出姚月娥的院子了。

偏生他心中的所有翻覆,姚月娥渾然未覺。她三兩下寫完了那張欠條,秀手一延,就是一副慢走不送的架勢。

封令鐸是捂著心口,腳步虛浮地從窯廠裡出來的。

回去的一路上,他都沒有想明白,自己彼時到底是中了什麼邪,才會看上這麼個既不知書、也不達理的女人。

似乎就是四年前母親的生辰宴上,她將計就計地用幾個家仆算計她的法子,回敬了幾人的時候。

那一晚,燈火葳蕤的庭院中,她被兩個家仆堵在廊下。

為首的,是母親身邊伺候的老人,她曾動過把自家閨女薦給封令鐸做妾的心思,針對姚月娥就成了家常便飯。

封令鐸是宴後散酒無意撞見他們,躲在假山後聽了個大概。本以為像她那樣一個柔柔弱弱、出身又卑微的姑娘,不說抵死不認,也該是懂得如何服軟求饒,保全自身。

沒曾想,她就那麼仰頭怒視著那幫人,不僅認了自己的所為,還斥他們是罪有應得,害人終害己。

那副不知死活的模樣,真是鮮活又討厭,像極了封令鐸幼時隨祖父在北疆熬過的蒼鷹、馴過的野馬。

如今想來,他大約就是在那時,對她動了幾分淺薄的興致。

故而在聽到幾個家仆嘲笑她,不過是少爺看不上的鄉下丫頭之時,封令鐸破天荒地動了惻隱之心。他走過去將人攬在懷裡,讓那幫出言不遜的惡仆跪在兩人的房外,跪了整整一夜。

而也就是那一夜,封令鐸要了她。

他生於戎馬世家,祖上一直是替朝廷鎮守北疆的將門,到了封令鐸這一代,已是三代單傳。父親自幼體弱,隻能留在京中修養,要守這祖宗家業,封令鐸是跟著祖父在北疆長大的。

許是環境使然,那些一如塞外風沙和荒野的東西,對他有著一股原始且難以抗拒的吸引力,而他從小就明白,對付這些東西需要足夠的克製和耐心。

床笫之事,封令鐸從來就覺得,男人天生比女人多一份直覺和本能。

可是那一晚,饒是他如何克製,封令鐸引以為傲的君子端方和冷靜自持,都在與欲·望的交纏中化為齏粉,他頭一次不再那麼遊刃有餘。

從綿長到瘋狂,這場情事像一場殊死的戰役,他們誰都不打算放過誰。

封令鐸知道女子的第一次比男子難挨,可是從頭到尾,身下的人都是一副奉陪到底的架勢,她咬他的唇,咬他的喉結,在他背上留下深深淺淺的抓痕,一道又一道,像戰役的勳章。

好在彼時封令鐸已過弱冠,雖是初嘗人事,但畢竟不是什麼毛躁的愣頭青。他一直以為那一夜是棋逢對手,兩人從彼此身上獲得的歡愉,都多過了難受。

可是直到此刻封令鐸才明白,原來那次隻是開端,宣布他從此邁入了一場漫長的輸局。

他是被對手麻痹大意的敗將,而姚月娥也不是什麼野馬和蒼鷹。

因為她是隻沒有良心的白眼狼。

午後的馬車搖搖晃晃,在早春的陰雨裡走街串巷,不多時便停在了封令鐸位於梅幽巷的宅門外。

他冷著臉進門,又命令侍衛將車上的物件取了,幾人行過兩道垂花拱門剛至後院,便見一身便衣的葉夷簡,不知何時已經等在了廊外。

封令鐸心情悒鬱,並不是很想見他,葉夷簡卻絲毫沒有覺悟地湊過去道:“徐縣令說要為我置辦間宅子,問我想住哪裡,我隨口說了梅幽巷,結果你猜怎麼著?”

他指著封令鐸後院那一片鬱鬱蔥蔥的園子道:“他給我找了與你這間,一牆之隔的宅子。我往後隻要挖個密室或者地道出來,我們就又可以住在一起了!”

麵前之人無甚表情地“哦”了一聲,敷衍至極的態度。

葉夷簡習慣了他這副樣子,一言不發地尾行,卻見封令鐸轉身睨他,問:“晚宴如何?”

“晚宴挺好啊,”葉夷簡道:“就是吃喝玩樂、歌樂喧闐,還能有什麼?不過……”他頓了頓,繼續道:“禦供選瓷的事,薛清倒是做出了讓步。”

“怎麼說?”封令鐸蹙眉。

“之前薛清似乎是屬意姚月娥的,”葉夷簡道:“晚宴上,他鬆口說會從一個月後的瓷展再決定。”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葉夷簡接話,“閩南商會接下來會試圖拉攏姚月娥,與她冰釋前嫌,之後……”

說不定能借著姚月娥,打入商會內部。

葉夷簡故意話說一半,就是為了觀察封令鐸的表情,如今見他果真一臉凝肅,心裡就有說不出的暢快。

他拍了拍封令鐸的肩,安慰到,“依我看姚月娥那性子,完全冰釋前嫌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正好,我們以她為餌,釣一釣那幫膽大包天的魚。”

意料之中,葉夷簡挨了某人一記眼刀,他卻來了興致,繼續叨叨,“俗話說得好,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再說姚月娥還隻是你封府一個妾,哦不對,是前妾,跟你現在可以說是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葉少卿,”前麵的人溫溫淡淡地開了口。他回頭睨著葉夷簡,恍然道:“本官忽然想起,上次去蘭苑丟了隻海棠並蒂的香囊,還麻煩葉少卿替本官尋回來。”

“哈?”葉夷簡傻眼,偌大個蘭苑要他去尋一個見都沒見過的香囊?不是為難他是什麼?!

不過還好海棠並蒂紋樣並不難找,明日他就派人去集市上買他十個八個!

“哦!險些忘了。”封令鐸推開隔扇門一隙強調,“那隻香囊繡樣特殊,可以說全大昭找不出第二個,所以彆想隨便買一個來應付我。”

葉夷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