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薛氏,單名一個清字。
此話一出,原本靜謐的公堂響起陣陣絮語。
在大昭,上到耄耋老翁,下至三歲小兒,怕是都聽過一句,“顯赫是皇親,宮外有薛姓”。
這裡的薛姓指的不是彆人,正是這上京的薛氏一族。
細說起來,薛氏發跡於前朝時期,祖上四代皇商,富可敵國。三年前永豐帝起兵,薛氏棄暗投明,用大半財富支持永豐帝。且據傳言,早在永豐帝起兵之前,薛氏便早不滿於前朝昏君暴政,暗中資助永豐帝養兵、養馬,積攢勢力。
永豐帝能在短短兩年內推翻前朝,建立大昭,薛氏可謂是功不可沒。自然,這上京薛氏就成了除官宦貴胄外,整個大昭最為顯赫的姓氏,任誰都要給三分薄麵。
公案後,徐縣令與王知州對視,半晌才錯愕地看向堂下薛清確認,“薛……先生所言,可有憑證啊?”
薛清淡然從腰間取出敕牒和公憑,由小吏呈上了公案。
絲帛為底,上有玉璽、三司、太府寺官印,確為皇商采購敕牒不錯。
徐縣令後怕地咽了口唾沫,抬頭便已換上諂媚恭敬的笑臉。他頗有些赧然地對薛清致了歉,而後趕緊讓人搬來張圈椅,示意薛清坐下說話。
而薛清卻隻是泰然自若地站著,禮數周到地婉拒,“在下雖為皇上辦事,但公堂之上,仍是一介白衣,不好壞了規矩。”
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徐縣令有些下不來台,卻也隻能訕訕地讓人又將圈椅撤了回去。他擺出熱絡的態度,嗔怪道:“薛先生你說你,賁臨得如此悄無聲息,倒顯得我們沒儘好東道之儀了。”
薛清溫和地笑笑,並不接話。
徐縣令尷尬地清了清嗓,瞟一眼姚月娥,略有深意地問薛清到,“您和姚師傅……這是……”
薛清沒給他說完的機會,昂然自若地答道:“大人不要誤會,我與姚師傅並非舊識,之所以貸給她原料,也僅是出於對她燒瓷技藝的欣賞。”
說話間,他又從袖中尋到一紙文書,交由小吏呈上公案——是由姚月娥簽字畫押的借條。
薛清道:“姚師傅之所以沒有購買憑證,是因為那些原料並非她購入,而是全由我借出,借條在我手上,姚師傅自然拿不出憑證。”
“可是……”徐縣令越聽越迷惑,追問:“薛先生既非與姚師傅舊識,為何又要慷慨相助?”
薛清挑眉,同樣露出疑惑的神情,“原因在下方才不是已經言明了麼?因為欣賞姚師傅燒瓷的技藝。”
話落,徐縣令的嘴角肉眼可見地抽了抽。
這樣的回答,莫說是徐縣令,就連一旁圍觀的葉夷簡也是不信的。
且不論薛清是世代為皇家辦事的皇商,就算是尋常商戶,對於從未合作過、又非知根知底的人,也斷沒有出手就是大批原料的慷慨,更何況這些東西都不便宜。
葉夷簡思忖,抬頭卻見一名大理寺侍衛手持巾帕而來。
不待他開口,那名侍衛已將巾帕遞到麵前,葉夷簡定睛一看,險些忍不住眼睛都要掉下來。
那手筆走龍蛇、剛硬遒勁的行草,除了當朝封相,大昭怕是找不出第二個。
所以……
昨日還郎心似鐵、當斷則斷的人,今日竟紆尊降貴地扮成百姓,偷摸摸地跑來旁聽審案了?
葉夷簡露出一言難儘的表情,卻聽徐縣令疑惑,“葉少卿可是有什麼問題?”
葉夷簡“嗬嗬”兩聲,拿巾帕擦了擦額角,胡謅到,“沒有沒有,隻是……突然有點熱。”
熱個屁!
狗日的封令鐸,問什麼不好,偏問這麼個毫無關係的問題,不就是想確認薛清之所以借原料,是不是出於愛慕之情麼?
一邊嘴硬不承認,一邊又讓他幫著盯女人,那他成什麼了?熱衷於聽八卦看熱鬨的三姑六姨?
葉夷簡越想越氣,乾脆壓下巾帕上的問題,全當自己沒看見,反正那人也不能衝上來打他。
頭可斷血可流,他大理寺少卿的臉麵可不能丟。
葉夷簡心裡罵得歡快,卻聽頭頂傳來徐縣令的聲音,他問薛清到,“那敢問薛先生,是何時知道姚師傅女子身份的?”
假意擦汗的手一頓,葉夷簡立馬傾身過去,驀地支棱起耳朵。
薛清聞言卻隻是一笑,神情從容淺淡,被他身上的青衣一襯,倒讓人生出幾分褻瀆了神明的錯覺。
“在下方才已經說過了,”薛清聲音溫淡,“之所以幫姚師傅,是因為欣賞她的燒瓷技藝,這跟她是不是女子,有何關係?”
嘖嘖!
葉夷簡心中感歎,暗道這薛清真不愧是皇商出身,說話做事滴水不漏。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隻說決定幫姚月娥,是因為看重她吃飯的手藝,如此既回答了徐縣令的問題,日後若是真追究起來,也不算是說謊藐視公堂。
而堂下的姚月娥,此時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回想起那一晚薛清的突然造訪,如今她可以肯定,薛清在問出她那個關於耳洞的問題時,就已經猜到了她的女子身份。
可他不僅沒有揭穿她,還睜隻眼閉隻眼地拉了她一把,而當時姚月娥問他為什麼,他也隻是模棱兩可地回了句,“有自己的理由”。
或許是在嘉禾縣的這些日子遇到太多的惡意,對於薛清這樣無條件的善,姚月娥就保持著一份嚴苛的清醒和懷疑。
她心中兀自翻覆,並未察覺自己的目光落於那名恍若謫仙的男子,久久不曾移開。
午時二刻,結案的驚堂木再次響起。
嘉禾縣這場沸沸揚揚、人儘皆知的案子,總算是落幕了。
徐縣令和王知州借機宴請葉夷簡和薛清。既下決心要先打入敵人內部,葉夷簡自是沒打算推辭。
然他沒想到的是,那位看似清冷出塵、不食人間煙火的薛老板竟也欣然答應前往,絲毫沒有因著姚月娥的事,與官府生出間隙。
葉夷簡煩躁地往縣衙門口散去的百姓中瞟一眼,暗道這下回去,封令鐸保管要追問他關於薛清的方方麵麵。
是誰說虛與委蛇、吃喝玩樂輕鬆的?!
他這下不就得又應付敵人,又要給封令鐸當眼線,拿著一份俸祿,乾著兩份工的事情,真沒見過他這般命苦的大理寺少卿。
“哎……”葉夷簡歎口氣,轉身跟著徐縣令一行人走了。
*
窯廠上,大家聽到結果便早早地趕回,為姚月娥準備了一場除晦儀式。
老劉端來一個火盆放在門外,姚月娥被齊猛扶著,提腳跨了過去。接著,又有幾個窯工以柚葉灑水,說是辟邪除穢防小人,要從頭到腳淋一遍。
大家都高興,灑水難免失了分寸,灑著灑著就打鬨在一起。姚月娥笑著亂竄,躲沒躲成,最後腳下一絆,濕淋淋地撞進了齊猛懷裡。
齊猛倒沒覺得什麼,畢竟自姚月娥出現,大家都是這樣相處。於是齊猛下意識將人一拽,便牢牢地給護在了身後。
這時不知是誰小小聲地笑起來,大家一愣,繼而都心領神會地停了動作,笑而不語地望向兩人。
齊猛再是遲鈍,想起姚月娥的女子身份,對大家這份默契自是心知肚明。可他偏生臉皮最薄,彆人還什麼都沒說,一張臉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雙頰燒到了脖子根兒。
大家這下笑得更開心了。
齊猛被眾人鬨得來了脾氣,站直了梗著脖子吼到,“笑什麼笑?!她是我師父!”
理直氣壯的反駁,偏生配著他一副麵紅耳赤的模樣,怎麼看都有種心虛狡辯的意味。
窯工都是粗人,平日裡和姚月娥也走得近,大約是乍然得知她換了身份,還沒想到要顧及姑娘家的顏麵。有幾個平日裡跟齊猛玩得好的笑著應聲,說:“是是是,既然是師父,那就更得尊師重道,千萬不能動那欺師滅祖的心思!”
齊猛被他們氣得跳腳,胳膊肘一撈,就鎖了兩人的脖子,像拎小雞似的在門前拎著轉圈兒。
大家又是笑成一團。
遠處響起一陣碌碌車行,直到馬車行近停在門前,眾人才停了打鬨,怔愣地看向來者。
姚月娥撥開人群行出來,便見兩名侍衛利於馬車兩側,其中一人上前撩起車簾。
他一身淡色雲水紋影青色長袍,除了頭上玉冠,周身一件配飾也無。然而愈是這樣的簡單素樸,愈是凸顯出他一身殺伐的脛骨,像一柄泛著寒光的鋒刃。
這不是陰魂不散的封令鐸又是誰?
周遭沉寂了一息,封令鐸兀自撩袍下了車,徑直朝著門前的姚月娥而去。
“你是?”齊猛敏銳地察覺到來者不善,張臂將姚月娥擋在身後,一身精壯的肌肉繃緊,目光沉沉地逼向來人。
封令鐸卻根本沒有接話的意思,他往旁邊避讓一步,就在齊猛出手要攔的同時,兩名侍衛先發製人,以刀柄將齊猛擋開。
齊猛心頭火起,正要出手回擊,卻聽身後傳來姚月娥喝止的聲音。她臉色並不太好地盯住封令鐸,沉聲對齊猛道:“下去吧,我沒事。”
齊猛甩開侍衛的桎梏,將信將疑地看了眼兩人落在彼此身上,針鋒相對的目光,並不挪動腳步。
“齊猛,”姚月娥轉頭看他,語氣柔和,“去吧,一個故人,無礙的。”
齊猛這才卸下渾身防備,猶猶豫豫地走了。窯工們也跟著三三兩兩地散去,門前很快便隻剩下封令鐸和姚月娥兩人。
姚月娥自是沒什麼好臉色,本以為上次見麵已經把話說清楚了,不知道這人突然造訪又是想做什麼。
總歸不會是什麼好事。
可姚月娥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的關係,總不好一直把人晾在門口。於是她一語不發地轉身,也懶得招呼封令鐸,兀自往門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