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1 / 1)

巳時二刻,嘉禾縣唯一的商市上人頭攢動。

馬車停靠在街頭一間當鋪門前,葉夷簡掀開車簾,“就是這裡了。”

封令鐸緩慢睜眼,眼神在門前的匾額上逡巡一圈,才神情冷肅地撩袍下了車。

迎出來的是個年紀不大的夥計,他看兩人衣著光鮮,不敢怠慢。葉夷簡照例賞了他幾塊碎銀子,夥計很快便安排兩人進了裡間。

封令鐸提步跟上,卻臉色沉冷地伸手攔住了葉夷簡。

“……”葉夷簡一噎,險些忘了此番要查的不是公務,而是封大人的私事。以封大人的脾氣,他的私事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腳步一頓,葉夷簡規規矩矩地退去了外間候著。

須臾,當鋪的掌櫃笑嗬嗬地出來了。

封令鐸沒時間跟他繞彎子,從身上取出那對和田玉鐲遞給掌櫃,單刀直入,“我想知道這對鐲子的當戶,你記得什麼,我要事無巨細的消息。”

強勢冷硬的語氣,不像是打探,倒像是上官審問罪犯。掌櫃的聽得一愣,不待他回神,眼前已經被遞來一張印著官印的銀票。

掌櫃的看著那上麵的數額咽了咽唾沫,便也忘了去計較封令鐸態度倨傲的事,轉而殷勤地笑著讓他稍等。

片刻後,掌櫃的抱著個盛放契書的匣子回來,當著封令鐸的麵打開了。

“郎君要尋的就是這對玉鐲吧?”他將一張契書展開遞至封令鐸眼前,隨後指著其上的當物信息,與封令鐸手中的鐲子一一核對。

“沒錯。”掌櫃的確認,“這對鐲子就是從我這間鋪子出去的,這當戶……”

掌櫃的目光下移,落在底端那個簽名畫押的地方道:“是一個叫姚月娥的女子。”

嗬!姚月娥。

封令鐸冷笑,卻覺這三字仿佛三顆鋥亮的銅釘,每從掌櫃口中蹦出一個,就有一陣冰冷的刺痛從他腦門釘下。

若是沒有記錯,不僅這對鐲子是他送給她的,就連“姚月娥”這三個字都是他教她寫的。

結果這女人倒好,就是這麼報答他的。

可封令鐸越是心頭發堵,眼神越是離不開契書上,那幾個中規中矩卻乏於靈秀的三個字。

好歹是跟著他手握著手,一筆一劃學的,竟也隻能練到這種初出茅廬的水平,真是白費了他幼秉靈翰、天資超逸。

封令鐸越想越氣,最後眼睛定在契書上,恨不得燒出個窟窿。

掌櫃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脖子,覺得後背有些發冷。

他將契書翻到最後一頁,取出一張當戶的戶籍證明道:“我想起來了。那名叫姚月娥的女子,那日是同她丈夫一道來的。她說這鐲子是她的嫁妝,但她是外地嫁過來的,還沒有辦好戶籍,所以這戶籍證明,用的就是她新婚丈夫的。”

“郎君您瞧。”掌櫃將證明遞給封令鐸,卻冷不防收獲一記淬了冰的眼神。

“丈夫?”封令鐸覺得自己怕是真給氣懵了,一時竟連“丈夫”是什麼意思都忘了。

那掌櫃卻以為他還想知道些細節,忙不迭點頭,“我看那男子麵相憨厚、態度誠懇,是個過日子的。兩人也頗為熟稔親昵的樣子,不像作戲。”

“熟稔?親昵?不像作戲?”封令鐸重複著掌櫃的話,語氣一個比一個可怖。

掌櫃被問得不敢支聲,隻惴惴地點了頭。

封令鐸腦中空白。

除開那次聽聞皇上被敵軍圍困在燕山,他都不記得自己還有如此錯愕的時刻。

封令鐸閉上眼,緩緩籲出口氣讓自己冷靜,而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卻在廣袖之下緊拽泛白。

姚月娥……

兩年不見,沒想到這人是真的出息了。

一聲不吭地走人也就罷了,現在竟然……竟然拿他的賞賜換錢養男人?

封令鐸一言不發,黑臉行出裡間的時候,隻覺整個心肝脾肺都堵得發疼。

他兀自駐足在通向外麵鋪子的廊道上站了一會兒,直到情緒稍緩,才撩開簾幔從裡麵行了出來。

然方才坐著葉夷簡的桌案後已經空了,一名侍衛扶劍佇立在旁,見封令鐸出來,抱拳拜道:“方才縣衙的眼線來報,說堂審時發生了衝突,葉少卿已先持欽差符契和聖旨,領儀仗前往縣衙,留卑職在此稟告大人,大人若是想去的話……”

“不去。”

又冷又硬的兩個字砸過去,侍衛立馬識趣地閉了嘴。

到底是沒上過戰場,這麼點小事也真值得火急火燎?

封令鐸心中腹誹,繃著臉上了馬車,轉頭又對那侍衛道:“這案子交給葉少卿全權處理,沒鬨出什麼他收拾不了的事,就彆來煩我。”

“哦,是!”侍衛應聲,目送馬車碌碌行遠。

*

另一邊,嘉禾縣的衙門已經是亂作了一團。

喧囂鼎沸、廝打混戰,一開始衙役們帶著棍棒占了上風,但頂不住沸騰的民怨。越來越多的百姓從各處趕來,扛著鋤頭、帶著門栓,紛紛加入了這場混亂的圍毆。

徐縣令和陳方平眼見事態失控,藏屏風的藏屏風,鑽桌底的鑽桌底。直到衙役趁亂抓住姚月娥,徐縣令才扶著歪斜的烏紗帽,從桌底探頭出來,嚷到,“煽動民亂罪不容誅!殺、殺殺無赦!”

“呲啦”一聲,罡風乍起。

衙役聽令拔刀,一陣白光閃過,刀刃的寒涼之感撲麵而來。

與此同時,急促紛亂的腳步由遠及近,擁擠的儀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鏗鏘鑼鳴。刹那間,沸水般的喧囂如浪潮退去,百姓與衙役紛紛側目。

大昭律法規定,凡官員出行,三品以上或欽差可享用儀仗開道。而嘉禾縣這個地方,平日裡能見到的最大的官就是一州的知州老爺,如今突然出現個敢鳴鑼的大人物,所有人幾乎登時就懵了。

當然最懵的還是徐縣令。

他怔愣地瞟了眼屏風後麵的陳方平,瞪著雙死魚眼,顫顫巍巍地從桌底鑽了出來,將信將疑地擠進了衙役堆裡。

儀門洞開的台階下,手持“回避”“退讓”官牌的差役在前開道,中間一台八人大轎威風凜凜。紅木黑漆、雕刻彩繪,轎框上刻著雲紋牡丹,四周皆有瑞獸狻猊錦緞彩穗,好不氣派。

徐縣令當即就傻了。

行在最前的差役入門後在台階上站定,抖開明黃聖旨高聲誦讀,而另一差役雙手捧著一方官印和敕牒呈與徐縣令。

看著上麵明晃晃的“欽差”兩字,徐縣令眼前一花,往旁側的衙役身上靠了靠才站穩。

轎子裡,葉夷簡撩袍行了下來。他本就生得標誌,麵如冠玉、眸如寒星,一身朱紅官袍,背脊凜直地往人群前一站,便沒人敢質疑他的身份。

徐縣令哭似得笑起來,厚厚的下巴壓出兩道褶子。他籠袖往前站定,對葉夷簡拱手拜道:“下官見過欽差大人。”

葉夷簡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兀自繞過徐縣令,往審案的正堂去了。

徐縣令臉色煞白,趁得葉夷簡轉身之時,小聲對身側一個衙役吩咐,“立即去趟州府,務必要將知州大人給請來。”言訖趕緊撩袍,貓著腰跟了上去。

“葉大人請。”徐縣令伸手,畢恭畢敬地邀請葉夷簡上坐主審席位。

葉夷簡腳步一頓,神情和緩地對徐縣令笑道:“嘉禾縣衙門是徐縣令的地盤,葉某雖為欽差,但奉命也隻是旁聽,不好宣兵奪主、鳩占鵲巢。”

說完,他也不等徐縣令回應,鞋尖一轉,徑直坐去了原先給陳方平準備的圈椅。

見葉夷簡態度強硬,徐縣令不敢再辭,隻好強作鎮定地擠出個笑臉,同手同腳地又坐回了主位。

嘈雜的公堂終於安靜下來。

隨著驚堂木的拍響,姚月娥又被再次押了上來。

經過方才的對峙和衝突,她早已恢複平靜,饒是略有些形容狼狽,但跪下的時候依舊凜著後背,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

葉夷簡也就多看了她兩眼。

雖說葉夷簡和封令鐸是熟到穿一條褲子的兄弟,但家宅之中的女眷,特彆是並非正妻的妾室,通常情況,外男是不得機會窺見的。

故而真要說起來,這還是兩人正兒八經第一次見,葉夷簡自是不認得堂上之人,就是他那倒黴兄弟日思夜想、苦尋不得的逃妾。

但這並不耽誤葉夷簡覺得她好看。

姚月娥本就長了雙多水含情的桃花眼,不笑的時候也是眼波流轉,單是那麼略略地一瞧,就能讓人心都酥了,更彆說如今美人蒙冤,眼中儘是泛著淚的倔強。

葉夷簡心裡突然就被不輕不重地撓了一下。他來之前,就大致聽人彙報了此案的來龍去脈,當下自是心中有數。

於是當他見徐縣令又唾沫橫飛、喋喋不休地揪著姚月娥教唆百姓的事發難,葉夷簡終是忍不住,對著堂上的人揮了揮手道:“今日要審的案子到底是哪件?”

徐縣令一愣,假作鎮定地陪笑到,“是、是人犯姚氏女扮男裝經營窯廠,敗壞風紀的案子。”

葉夷簡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轉頭卻問姚月娥道:“你獨自一人經營窯廠?”

姚月娥點點頭,“那窯廠確是民女一人經營的。”

葉夷簡歪頭瞧她,眼中浮起一絲好奇,又問:“聽你口音似乎不像嘉禾本地人士,那姚氏,你家在何處啊?”

“回大人的話,”姚月娥轉身拜道:“民女幼年父母雙亡,之後便一直跟著姑姑生活。常年居無定所,故而大人如今問民女家鄉何處……民女是真的記不得了。”

“這樣……”葉夷簡喃喃,眼神打量她道:“本官看你年紀,應該也有十八九了,尋常女子這個年紀早已嫁人,你又是什麼原因要獨自一人開設窯廠呢?”

問到這裡,麵前原本一直淡然的女人臉色倏地白了。

她略微遲疑一瞬,緩緩將眼神從葉夷簡身上移開,半晌才囁嚅道:“民女……民女也嫁過人的。隻是兩年前夫君離家從軍,戰死疆場,民女走投無路,才想到靠一門祖傳的手藝混口飯吃……”

說這話的時候,姚月娥聲如蚊蚋,眼神也回避似得看向自己絞緊的手指。

這幅模樣落在葉夷簡眼裡,全然變成一副舊事重提、期期艾艾的模樣。再聯想到姚月娥之前的遭遇,葉夷簡竟從她的神情中,品出了幾分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姿態。

許是出於心中憐憫,葉夷簡嘴快問了個與案子全不相乾的問題。

他問:“你說你亡夫曾於戰場殞命,那你可知他姓甚名甚,曾在誰人麾下謀事啊?”

堂下之人怔了怔,片刻才道:“民女亡夫姓封名溪狗,聽說……是在一個叫獾郎的人手底下做事的。”

葉夷簡一聽這兩名字就笑了,他搖頭看向姚月娥道:“這狗啊獾啊的,一聽就不是人的名字,這是打仗又不是打獵……”

話音戛然。

葉夷簡隻覺有一盆滾燙的水,“嘩啦”一聲從他天靈蓋兜頭淋了下去。

不是……

若他沒記錯的話,當今大昭的開國皇帝,幼時乳名便是獾郎。

而那個溪狗……不正是他家那個每天苦臉尋妻而不得的封大人,封令鐸麼?!

他神色錯愕地轉頭,看向如今仍還蒙在鼓裡的徐縣令和陳方平,默默在心裡給兩人點上一對白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