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月娥的案子,次日便迎來了升堂。
這案子之所以能立馬開審,一來是因著嘉禾縣衙橫行多年,很多案子報官與否結局無有差彆,衙門實在清閒;二來,幾次與姚月娥交手之後,陳方平驚覺對方不是個省油的燈,如今他自認抓住對方命門,也想一鼓作氣來個速戰速決。
故而嘉禾縣衙破天荒地選擇了可讓百姓旁聽的公審,大有肆意渲染、殺雞儆猴的意味。
巳時一到,聽聞消息的百姓紛紛從各處趕來,將正對公堂的儀門堵得水泄不通。
不多時,一名身穿綠色官服的縣令從雕著獬豸的屏風後行出來,撩袍在“明鏡高懸”牌匾下的案台坐下了。
原告陳方平今日穿了件暗紋黑麻直裰,恭恭敬敬地對徐縣令俯身行了一禮。兩人心照不宣,麵不改色地交換一個眼神,暗示一切安排就緒。
“啪!——”
驚堂木一響,堂內外很快安靜下來。
列隊案台兩側的衙役齊聲低喚升堂,徐縣令高昂著肥厚的下巴,高聲道了句,“帶犯人姚月娥堂下問話!”
話落,兩名衙役很快便從後堂架出一人。
姚月娥穿著一襲臟汙的白色直裰,頭發乾枯蓬亂,一看就是徹夜未眠的模樣。
許是一直被關在暗牢不見天日的緣故,姚月娥猛地被這堂前陽光一刺,隻覺雙眼發白,一時間頭暈腳軟竟沒站穩,重重跌在地上。
膝頭傳來徹骨的陣痛,姚月娥回過神來,聽見頭頂有人緩聲喚她,“嘉禾縣姚家瓷廠東家姚月娥。這罪狀之上訴你女扮男裝,與男工同吃同住敗壞風紀,此罪,你可有話說?”
姚月娥咬牙不忿,“民女當然有話要說!”
她起身跪直了些,抬頭緩緩直視那徐縣令問:“民女不明白,大昭律法之中,可有哪條明文規定了,女扮男裝是為犯法?又是有哪條規定,女子與男子共事,是為敗壞風紀?!”
徐縣令冷哼一聲,反問:“你一介女子,不自尊不自愛,同十多個男工住在窯上,若是這都不算,那什麼才算?”
“那大人看到了嗎?”姚月娥凜聲道:“婚內有染、暗自私通是為有罪,可大人有何證據證明民女與這些窯工有染?證人呢?證據呢?官府查案定罪,難道就憑有人的肮臟猜測,和紅口白牙一張嘴麼?”
“大膽!”徐縣令被問得直瞪眼,氣到,“你若問心無愧,何必以男子身份為幌子?不就是想避人耳目、僥幸蒙混?”
姚月娥笑出了聲,“如今大人僅知民女是個女子,就開始主觀臆斷,要把聚眾銀亂的帽子往民女頭上扣。大人不妨說說,民女為何要以男子身份掩飾?”
一席話問得徐縣令結舌,偏生旁聽的百姓中,也有苦庸官欺壓的婦人。她們聽了姚月娥的話紛紛附和,徐縣令竟一時被鬨得下不來台。
“肅靜!肅靜!”徐縣令色厲內荏地拍了拍手中驚堂木,惱怒地看向柵欄外的百姓道:“公堂之上,豈容爾等喧嘩?誰再敢多說一句,堂上笞刑伺候!”
言訖,他低頭清了清嗓,借由這個機會與一旁的陳方平交換了眼色。
很快,徐縣令穩定下心緒,厲色斥責姚月娥到,“巧言令色強詞奪理!好,你不是要人證麼?本官便成全你!來呀!”他轉頭對堂下道了句,“傳人證!”
“傳——人——證——”
須臾,一個衣著樸素的男子被衙役帶上堂來。
姚月娥怔忡,隻覺那人眼熟,卻又想不起自己在哪裡見過,直到他向徐縣令報上姓名,她才想起,這人不是彆人,正是陳方平窯廠裡的工頭。
原先姚月娥還在陳家瓷廠的時候,便是歸他管轄。雖說之前與他沒有過正麵衝突,但想她帶走窯上工人自立門戶,陳方平當很是為難了這人一番,如今他又要靠著陳方平吃飯,自是對陳方平予取予求。
可徐縣令才不管,一本正經地問那人到,“你原先跟姚氏在一個瓷廠做工,自是了解她的為人,如今不妨說說看,她究竟如何?”
“是。”那人得令,轉頭怒瞪姚月娥道:“小人可以作證,姚氏原先還在瓷廠的時候就不檢點,時常跟那個叫齊猛的眉來眼去,夜不歸宿,後來她還企圖勾引我。”
姚月娥一聽這話就笑出了聲,揚唇反問:“這麼說……你竟是好男色這一口?”
“當然不是!”那人急了,當即反駁,可不等他再說什麼,姚月娥緊接著便追問:“那你彼時並不知我是女子,你又不好男色,我如何能勾引你?”
一席話問得他啞口。
他支吾了半晌,最後隻能無力辯解到,“我怎麼知道你怎麼想的,反正、反正你就是企圖勾引我!”
“好,”姚月娥反詰,“你說我勾引你,證據呢?但凡你今日能說出我身上任何一處的印記,我便認了這罪名!”
“勾引也不一定要、要脫衣服的……”
“那你說如何才算勾引?看你一眼?跟你說一句話也算?”姚月娥氣急,“那你方才看了我,也跟我說話了,我也說你勾引我!”
“放肆!”
徐縣令被她一張利嘴氣得鼻子冒煙,可姚月娥沒停,轉而對徐縣令道:“大人就不好奇陳方平為何緊咬我不放,不惜偽造證據,至我於死地麼?”
話一出,群情激憤,圍觀百姓之中不乏長期被陳方平和徐縣令欺壓之人,如今聞言紛紛響應,要徐縣令鬆口,讓姚月娥說清楚來龍去脈。
這還了得……
徐縣令眼看現場就要失控,不禁懊惱貿然公審姚月娥這個決定。
沒想到這女人看著柔弱,骨子裡卻是個硬茬,也難怪陳方平跟她三番五次交手,次次都讓她僥幸逃脫、絕處逢生。
“啪!——”
驚堂木響徹正堂。
徐縣令作出副怒不可遏的樣子,怒斥姚月娥道:“少在這裡東拉西扯混淆視聽!你既不承認自己與多名男子有染,你又有什麼證據?!”
“大人,”姚月娥道:“沒有做過的事,民女上哪裡去找證據?況且大昭律法規定,疑罪從無,主張者當舉證,大人與其問我要證據,不如問問陳方平,他又有什麼證據證明民女有罪?”
“你……你你……”徐縣令被懟得語塞。
情急之下,他側頭瞟一眼陳方平,隻見他眼神凜厲,緩緩抬頭看了眼案上的令牌。
徐縣令心中了然。
從古至今,人之所以能言善辯,最簡單的原因,是因為他們還能說話。倘若不讓對方吃吃苦頭,知道自己的厲害,想對方也是不會鬆口,束手就擒。
“來人!”徐縣令拾起案上令牌,對衙役道:“人犯強詞奪理、藐視公堂,先笞二十,再行審案。”
“是!”衙役得令,上前揪住了姚月娥的胳膊。
不知怎的,姚月娥眼前一晃,莫名想起“大白慘案”之後,自己被罰禁足抄書,抄到眼花的時候。
彼時她心裡憋著氣,封少爺也是這麼將她扯到自己跟前,告訴她謀定而後動並不等同於忍氣吞聲。
所謂謀者,指的是知己知彼,清楚手中籌碼和對方路數,能逐一對症克之。
若是將他所言置於當下情景,姚月娥手上唯一能用於對付徐縣令的籌碼,便是皇商薛清。
思及此,她神色微凜,抬頭對徐縣令道:“民女不是強詞奪理!民女有人證!”
現場嘩然。
徐縣令蹙眉審視姚月娥,揮手讓架著她的衙役退下了。
“此話當真?”他問得一字一頓,並不相信的樣子。
姚月娥目光熠熠,點頭應道:“如若民女有半句假話,甘願受罰,絕不喊冤!”
徐縣令眉心一跳,卻不敢不讓她傳人證。姚月娥卻道:“人證身份特殊,民女暫且不便透露,可讓衙役帶著齊猛去尋,屆時大人就會知道。”
徐縣令忖了片刻,點頭同意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姚月娥之所以不願透露人證身份,就是擔心提前暴露了自己的底牌。薛清雖隻是一介商戶,但因著直接給皇上辦事,其分量不容小覷。
倘若對方知道了她要去請的人是薛清,隻怕是一早便會千般攔阻,或是能拖就拖,姚月娥賭不起。
好在徐縣令當下並未起疑,頷首讓人帶著齊猛下去了。
看著兩人行遠的背影,徐縣令心中忐忑地向陳方平遞去一個眼神。
且不論姚月娥要去請的這人證是誰,但就憑她方才那副義正嚴辭的模樣,徐縣令便覺她說的人證,怕是真有能力扭轉乾坤。
如此一來,今日便沒了給姚月娥定罪的機會。與其戰戰兢兢當斷不斷,當下更當從長計議,先弄清對方底牌才是。
兩人眼神一換,很快便讀懂對方的意思。
徐縣令驚堂木一拍,退堂延後再審的話還沒說出口,堂下的姚月娥便又開口了。
“大人,”她背脊筆直,眼神熠熠,“民女還有一事要稟。”
徐縣令早已不耐,可是礙於民意,隻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準了。
姚月娥俯身一拜,語句鏗鏘道:“民女在此狀告陳方平監守自盜,冒充買方設圈套引我入局,繼而故人行凶,毀我貨物、斷我原料,借此敲詐勒索契書賠款。”
此話一出,現場寂然。
徐縣令沒曾想她話鋒一轉舊事重提,正想喝止卻見姚月娥轉身對柵欄外的百姓道:“此前民女已經寫好狀書遞交州府,州府隻需翻查買方賬本,即可得知其與陳方平的關係。可州府衙役置若罔聞、萬般推脫,民女不得已找人借貸了一批原料,想要完成訂單。”
她轉身,麵向陳方平繼續道:“沒曾想陳方平半點活路不給人留,竟靠著隨口汙蔑就想轉移視線,趕儘殺絕。”
言訖一頓,再次對徐縣令拜道:“還請大人明察,還民女公道。”
姚月娥記得那次抄書,她還問過封少爺一個問題。她說,自己在封家人微言輕、低人一等,根本就沒有任何可用的籌碼。
封少爺聽完她的話一愣,臉色霎時變得非常難看。她雖不知當日封少爺為何不悅,但卻記得他說過的話。
他說,永遠記得自己造勢,善可以利用,同樣惡也可以。
就像已經幫過你的人,會有更大可能繼續幫你,恨你所恨之人,也可同樣利用。
情緒是所有人的軟肋。
三人成虎,法不責眾。沒有誰有能力堵上悠悠眾口,看不見的言語也能殺人。
她之所以要把自己和陳方平的事在方才抖出,就是因為看到了旁聽百姓的氣憤。他們中也不乏被惡吏、被庸官、被陳方平這樣的奸商欺侮之人,隻要能煽動起他們的情緒,今日之事就不算她敗。
果然,姚月娥話音方落,就有按耐不住的百姓附和。眾人群情激昂,高聲要求縣令徹查陳方平,還原事件真相。
十拿九穩的一局,變成如今的樣子,打了徐縣令一個措手不及。
他猛拍幾聲驚堂木警告,卻毫無成效,氣急之下,竟下令衙役將站在前排幾個百姓押上公堂,處以笞刑。
此舉無疑是火上澆油。
幾個百姓振臂衝垮儀門前的柵欄,路人紛紛參與進來,義憤填膺地要求官府給出說法。雙方各執一詞扭打在一處,場麵堪稱混亂。
人群後,葉夷簡派出去的兩個侍衛沉默對視。
一人問:“葉少卿吩咐,若是事情鬨大了就要稟報,所以……這應該算是鬨大了吧?”
另一人看了眼亂成一鍋粥的縣衙,怔忡道:“你在這兒看著,必要時可以亮出大理寺微服的身份,控製事態,我這就去稟報葉少卿。”
言訖長腿一邁,閃身消失在人潮洶湧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