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1 / 1)

這場熱鬨又荒誕的升堂,終於在葉夷簡的主張下,延後再審了。

姚月娥坐在碌碌而行的馬車裡,仍舊兀自恍惚著。

本以為今日這一場被陳方平抓了把柄,不說缺胳膊少腿,脫層皮總是少不了的。而今她不僅全須全尾地出來了,葉大人還顧念她因久跪而雙腿難行,專程為她安排了輛馬車。

推脫幾次無果,姚月娥隻得受寵若驚地從了,待她終於平複好心情,身下馬車也緩緩地停了。

“姚……師傅。”外麵傳來葉夷簡的聲音,他似是有些遲疑。

姚月娥撩開車簾,抬頭便見一座灰瓦高牆的院落,大約就是朝廷為葉夷簡一行安排的住處。

“這裡是朝廷安排給官員的巡查下榻之處,本官將人手調撥一些過來,絕對安全,你就先在這裡住些時候。”

葉夷簡說著話,轉身給幾個侍衛手勢。待一切安排就緒,他僅是神色複雜地站著目送,全然沒有要跟著進去的意思。

姚月娥疑惑,問葉夷簡到,“這裡既是官府為葉大人安排的住處,葉大人不進去麼?”

“不用了,”葉夷簡擺手,一副看破不說破的模樣,“本官尚有要務在身,且為避人非議,案子落定之前,本官都不便與姚師傅過從甚密。”

“哦。”姚月娥弱弱地應了一聲,覺得確實也是這個理。

說話間,兩名婢女已經從廣門內迎了出來,姚月娥也實在是乏累,便不再婉拒,轉身跟著兩人進去了。

院子是三進的樣式,坐南朝北、寬敞明亮,由兩邊的遊廊將整個布局連起來。姚月娥跟著兩人穿過垂花拱門,便來到了寢屋所在的後院。

海棠紋隔扇門推開的一瞬,一股雨後江南的清新味道撲麵而來。

房間內陳設古樸典雅,煙柳畫橋的蘇繡屏風後,一片熱氣氤氳。婢女們為姚月娥放好換洗的衣裳和棉巾,掩門退了出去。

姚月娥雖未犯過事,但也知道當下這般待遇,不該是她一個嫌犯該有的。

可葉大人一身正氣,方才還親自救她於水火,姚月娥覺得,他也不像是那種見色起意之徒。或許……是葉大人憐她無端蒙冤,才給出的一些補償。

姚月娥低頭嗅了嗅自己,被身上那股暗牢裡的黴臭氣熏得險些背過去。

確實是太臟了。

思及此,她倒也不再遲疑,寬下衣袍扶著桶壁,抬腿跨了進去。

恰好的溫熱撫平了她滿身的酸痛和疲憊,姚月娥也是這時才發現,浴桶裡放著的並不是添香祛味的香料花瓣,而是幾味活血化瘀、安神舒緩的中藥。

姚月娥心中一暖,將雙肩埋入水中,閉眼之前還暗讚了好幾句葉大人真真是愛民如子。

可她不知道的是,愛民如子的葉大人甫一離開,便馬不停蹄地派人傳話去了梅幽巷。待姚月娥從浴桶裡醒來,浴水已經變得溫涼。

許是睡得太舒服,她還渾渾噩噩的,披水而出的時候,也靠著桶壁緩了好一會兒,才取了屏風上的長袍。

她低頭係著腰間絛繩,繞過屏風往外間行去,在餘光撇見桌案後的那一襲白衣時,姚月娥的腳步倏爾頓住了。

眼前之人身形頎長、氣韻清華,饒是並腿跪坐也凜直著後背,如此坐姿和儀態,與記憶中的那人彆無二致。隻是……

不知是不是長久未見,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她總覺得眼前這人,似乎是比記憶中黑了些、壯了些,一身脛骨竟透出些久經殺戮後的剛硬無情。

姚月娥猛然搖頭,那幅度,仿是想將眼前的幻覺甩出去。然而“幻覺”不僅沒消失,還抬眼往她的方向瞧過來。

四目相對,姚月娥隻覺有一股寒意從頭頂沿著脊椎一路往下,冷得她心尖都泛起寒意。

“怎麼?見鬼了?”

這一句無異於平地驚雷。

兩年來,她一直向天下人昭告的“亡夫”突然詐屍,可不就跟見鬼沒有兩樣嘛?!

或許是場麵過於意外,這一刻行動快過了思維,沒等封令鐸再說什麼,姚月娥幾乎是當即轉身,拔腿就跑。

“今日你敢出了這道門,我就告訴徐縣令,你是我封府的逃妾。”

殺人誅心,蛇打七寸,姚月娥步子一頓,果真不跑了。

先前她之所以敢在公堂上據理力爭,就是因著自己“寡婦”的身份。大昭律法規定,未婚男女若因共事之故不得不共處一室,並不算敗壞風紀。可倘若她是有夫之婦就不同了……

沒曾想封家這位少爺良心不多,手段卻是漸長,久彆重逢的第一麵,就精準無誤地往她軟肋上頂了把刀。

可她姚月娥到底也不是被嚇大的。

先前逃出封府的時候,她就認真研習過大昭新法。於是姚月娥脖子一梗,頗有骨氣地回懟到,“大昭律法分明規定,夫外出兩年不歸,準予和離。我可是都親自讀過的,你休想唬我!”

封令鐸幾乎要被她這句理直氣壯地反駁給氣笑了。

敢情之前她溫柔曉意地纏著自己學字,還偏要用前朝法典,不是故意找借口與自己親近,而是早就盤算著找法子棄他而去麼?!

虧他之前那麼耐心地對她,不僅教她讀書,還教她為人處事,可到頭來呢?

他手把手教給她的東西,竟都被她招呼到自己身上了!

心裡像是被猛地潑進一鍋滾油,先前一直壓著的火在此刻,霎時就撼天動地地燒了起來。

封令鐸的眉眼本就生得冷肅,如今再這麼驟然一沉,便讓人生出幾分驚心的惡寒。

他緩慢抬頭攫住姚月娥的雙眼,一字一頓地道:“既然你熟知律法,那你又可知,方才所誦的那條律法中,和離隻是針對正妻。”

正妻,而非妾室。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對於姚月娥來說,卻像是隔著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被賣去封府之前,姚月娥就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姑姑說她能去封府做個妾都是祖上積德高攀。她知道封府的人看不起她,她也從不放在心上,隻是如今親耳聽到這話從封令鐸口中說出來,到底感受還是兩樣。

對他來講,她不過是個十兩銀子買回去的物件。饒是重逢,他在意的也不是她彼時為什麼要走,而僅僅是憤怒她的離開,下了他封少爺的麵子。

心裡有股說不出是憤怒還是委屈的情緒在滋長,姚月娥低頭在腰間一陣瞎摸,倏爾才想起來,自己當下穿的是沐浴後的長袍,並沒有將錢袋帶在身上。

“怎麼?”對麵的人語氣森涼,“想還我十兩銀子,一刀兩斷?”

被說中心事的姚月娥不吭聲,桃花眼憤怒地瞪他,一副恨不得將他飲血啖肉的樣子。

封令鐸也是這時才注意到,幾年不見,眼前之人似乎是長高了些,而浴袍貼身又沒有束縛,她身上那些屬於女子的特征,霎時就顯得格外分明。

到底是久彆重逢,封令鐸不想讓她覺得冒犯,便心情鬱鬱地移開目光,卻冷不防瞥見她防備地拽緊了襟口。

嗬……女扮男裝跟外男同吃同住不見她防備,跟他倒是孤男寡女、授受不親。

封令鐸握拳抵了抵眉心,真怕自己給她氣得當場就撅過去。偏生那人還火上澆油,梗著脖子理直氣壯,“反正我就是你十兩銀子買來的玩物,蠟燭一吹,你找誰不一樣的?”

“姚月娥!!!”

封令鐸暴怒,沙場上磨礪出的殺伐在這一刻釋放,驚得姚月娥後退幾步,險些撞翻身後的屏風。

“你說這話的時候,良心不痛的嗎?我若將你視作玩物,你這些開窯的資本哪裡來的?我就將你捆在……”

話音戛然,之後的話封令鐸也實在是說不下去。

前朝不是沒有豢養禁·臠的權貴,那些女子終身被囚於私宅後院,甚至鎖於床榻。莫說是價值不菲的賞賜,往往就連一口好些的吃食,都要靠拚命取悅家主才能獲得。

這女人的良心莫不是被狗吃了,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反正……我不跟你回去。”姚月娥聲如蚊蚋,語氣卻異常堅定,“我受夠了討好你、看你臉色的日子,我也受夠了被你娘嫌棄生不出兒子、被府裡人處處針對的日子。”

“那現在呢?”封令鐸問:“你現在過的又是什麼日子?”

他從腰間摸出那對和田玉鐲,“你變賣我給你的東西,就是為了過這種任人欺負的日子?”

“對!”姚月娥昂起頭,“我就是喜歡現在的日子!大家叫我東家,叫我師傅。”

不是封府人口中的“窮酸丫頭”和“賠錢貨”。

這一句姚月娥沒說,封令鐸自也不懂,隻話鋒一轉,用一種近乎森冷的語氣問她,“那個齊猛是你什麼人?”

姚月娥怔忡,但看著桌案上的玉鐲很快便反應過來。

一不做二不休,這是個讓對方死心的好機會,姚月娥心頭一凜,言之鑿鑿地道:“他是我男人!”

封令鐸嗤笑出聲。

要不是見到姚月娥對他炸毛的樣子,這話他還能信幾分。如今聯想到有人告發她女扮男裝的事,再聽她這麼說,封令鐸若還能信,他就是蠢了。

“哦?”他挑眉,也不急著拆穿,“這麼說他一個大男人,不僅眼看你身受汙名、陷於囹圄而袖手旁觀,竟還要靠你變賣首飾養活?姚月娥……”

封令鐸抬眸攫住眼前的人,語氣辛辣地反嗆,“你確定不要尋個大夫,來瞧瞧眼睛?”

姚月娥被問得啞口,便變本加厲地往他心窩子裡戳,“反正無論你怎麼說,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大不了你告官抓我,我讀過《大昭刑統》,這罪名充其量也就是個徒兩年或流放兩千裡。”

封令鐸氣得冷笑。

平日裡最討厭讀書的人,竟然連《大昭刑統》都研讀到這份兒上了,那不是鐵了心不回頭了麼?

還讓他告官?他就是這大昭最大的官,自己告給自己聽,不是又要被氣死一次?況且他堂堂參知政事為著個女人糾纏癡扯,若是鬨到人儘皆知,他還真丟不起這個臉!

“好,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封令鐸道。

姚月娥麵不改色,頗有骨氣地瞪他。

封令鐸見她這幅模樣,真是從心口到胃腹都沉得發疼。他起身廣袖一甩,連連點頭道:“好好好……那你就等著去牢裡過你的好日子吧!”

言訖飛起一腳,踹得隔扇門轟然飛拍向兩側,搖搖欲墜。

遊廊外幾株海棠含苞,撲簌簌地晃動著枝頭嬌嫩。封令鐸想起來,閩南偏南,海棠當是會開得比京師早些。

可心情悒鬱的時候,越是美的景偏偏越會觸動心底情緒。

封令鐸摸到腰間那隻狗刨的香囊,一把扯下,振臂扔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