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春末夏至,茶樓外的石榴花漸漸綻放,綠葉襯紅花。恍恍惚惚,柒如霜來到這個世界已有數月。
結交朋友,賺錢養家……不知不覺中已然適應、接受新生之地。
茶樓說書賣木雕的生意愈發興隆,名聲大噪,不少俠客聞名而來,要求柒掌櫃照著自身的模樣雕刻木人。
柒如霜起初並未捕捉到此等商機,隻按照客人需求雕刻,直至這樣的客人越來越多,紛紛要她雕刻真人木雕。
柒如霜這才開始正式“接單。”
所謂“接單”就是客人們自備畫像,供柒如霜臨摹雕刻,一單少則要花兩日才可完成,多則半月,價位根據雕刻精細程度來定,而是否精雕皆由客人來定。
因此,柒如霜的工作量甚大,一人屬實忙不過來。
好在前不久教習婦女們雕刻技藝,有些人領悟能與動手能力較強,如今已能雕刻出頗為繁瑣的作品。
柒如霜便花錢招聘這些人,來為茶樓的木雕生意做工,如此不僅大大減輕了她的工作量,還給了婦女們一條謀生道路。
小滿這日,茶樓來了一位貴客。
貴客從京城而來,身份尊貴,聽聞是丞相府的千金,特覓柒如霜為她雕刻一件作品,光是定金都有五十兩金子。
茶樓的廂房裡,嬌貴少女斜倚在塌,一身桃紅流雲裙,頭戴金簪,腕戴翠玉,輕晃團扇,懶懶地打量站在門口的柒如霜。
“你就是柒如霜?”
柒如霜頷首一笑:“是我。”
薛婉兒伸出玉手,身後婢女領意,立即遞上一麵精致銅鏡。
薛婉兒輕撚鏡柄照了照今日妝容,再去看未施粉黛的柒如霜,眉目間掃過一抹嫌棄。
隨手將鏡子丟在塌上,嬌聲道:“我要用一百兩金買你七日,七日內,除我你不得見任何人,你需專心致誌為我雕刻木偶,如若雕出來的東西我不滿意,屆時一分錢都不會給你。”
一百兩黃金於柒如霜是想都不敢想的,如今機會擺在麵前,短短七日算得了什麼,哪怕是將她鎖在屋裡十天半個月都沒問題。
至於能否令這位貴客滿意,柒如霜對自己的手藝大抵還是放一百個心的。
隻見嘴角的笑意愈發抑製不住,她趕忙欣欣應下:“當然可以。”
隨後,薛婉兒的婢女將一副三尺長,鑲著金玉紋邊的畫像緩緩鋪開。
畫紙上,一位紅衣偏偏少年郎的模樣浮現眼前。
柒如霜笑容逐漸凝固,望著那許久未見的麵容,愣住。
薛婉兒見狀當即不滿:“你這是什麼表情,我告訴你,休要對畫中人有半分肖想。”
柒如霜抬眸看向薛婉兒,心中依舊不可置信,問道:“他……是誰?”
薛婉兒起身來到柒如霜麵前,將畫像擋在身後,居高臨下的睨著柒如霜,冷聲告誡:“他是我的裴哥哥,與你這種人一輩子不可能,你好生給我雕刻出他的模樣,倘若我發覺你對此畫像意圖不軌,莫怪我對你不客氣。”
須臾,柒如霜垂眸眼睫輕顫,道了句是。
同是京城之人,又即是裴哥哥,那應當就是裴七了。
不知為何,望向窗外時,驀然間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
*
其實不必照看那副畫像,憑借記憶裡的少年,柒如霜都能以最精細的程度,雕刻出他的一顰一笑。
她那時並未多看裴七幾眼,甚至在他走後,不常記起他。
可在雕刻時,回想起他的模樣,卻又是這般清晰,以至於每修一刀,柒如霜的心跟著顫動一下,越修越難受。
夜間,燈火搖曳。
房屋裡的少女對著木雕修修改改。
不知過了多久,蠟燭將燃燼。
柒如霜對著木雕走神,手中動作未停,突然疼痛襲來。
斜口刀紮破手指,血液正好染在木雕少年的衣袍之上,她停下動作拿抹布去擦,奈何血已浸木,擦不掉了。
木雕已成型,隻差上色。
這是第三日,也是柒如霜想通的一日。
她將所有的壓抑,莫名其妙的酸楚,無法控製的情緒歸根於喜歡。
她似乎喜歡上裴七了。
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可那又能怎樣……
或許是因他的麵貌,他的財富,她對他產生好感,此乃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而此刻,她在為另一位喜歡他的女子,雕刻他的樣子。
薛婉兒身份何其尊貴,想必,裴七在京城亦是有著了不起的家世。
正如薛婉兒所說,自己與裴七這輩子都不可能。
雲泥之彆。
這般看來,薛婉兒和裴七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第五日,柒如霜將做好的木雕帶去茶樓,等待薛婉兒來查完,半日過去,未見薛婉兒身影。
傍晚時,出門與人談生意的書衡回來,才告知柒如霜。
薛婉兒昨日已走,留話要柒如霜做好木偶,親自送到京城薛府,來拿剩餘的尾金。
鱗州縣距離京城並不遠,徒步頂多兩日,坐馬車隻需半日即可到達。
木雕不大,卻也不好拿,更要小心途中萬一遇到點顛簸,會損壞的風險。
臨走時柒如霜將木雕裡裡外外包嚴實,檢查無誤後才放入木盒中,坐上前往京城的馬車。
柒如霜的心情一路飄忽不定,最初是期待的,期待京城是什麼樣子,更期待會不會在街上遇見裴七,如此一想,心跳迅速加快。
可若往深裡想,她又不想再遇見他了。
遇見隻會加深感情,再不好脫身,她不喜歡心緒不寧,心情因一人左右的感覺。
柒如霜沒有談過戀愛,但她見過好朋友因分手短期內暴瘦,患上抑鬱症,痛苦不堪。
愛情這種東西,在不確定是正緣之前,柒如霜堅決不碰。
所以裴七,她與他頂多算有緣無分。
還是不要遇見的好,這輩子都不要再見了。
待送完木雕,拿到尾金她就回去,在小小的一方天地,安安心心做她的木雕生意,尋一門當戶對的有緣人,結婚生子。
這一世,也算是沒有白活。
申時,終於來到京城。
馬車穿行在街道之上,隨著輪軸轉動,高大城牆之後,繁華盛景漸次展開,街巷縱橫交錯,商鋪林立,人流熙攘。
商販叫賣之聲此起彼伏,各式貨物琳琅滿目,從絲綢瓷器到珍饈美食,無不吸引行人駐足觀賞。
摩肩接踵的市集中,既有衣衫襤褸的小販擺攤叫賣,也有富賈豪紳攜家帶眷出行購物,孩童追逐嬉戲,老翁對弈棋局。
馬車內的柒如霜掀開簾幃,目不轉睛地望著外麵景色。
沿著東市西市一路前行,穿過鼓樓鐘樓,逐漸接近皇宮所在地,金色琉璃瓦屋頂閃爍耀眼,四周護城河環繞,橋上行人絡繹不絕。
她將一切儘收眼底,隻有親眼所見才會覺得電視劇拍的還是太保守。
“柒姑娘,薛府到了。”
走下馬車,柒如霜抱著裝有木雕的盒子,抬頭仰望刻著“薛府”二字的牌匾。
有一瞬間,突然就明白劉姥姥進大觀園是什麼感覺了。
撫平內心的一點小震撼,柒如霜才抬腳向薛府的門前侍衛走去。
懷中的木雕還是有些重量的,未抱多久雙臂便泛酸,眼看走到台階前。
“啊……”
小叫花子看準時機朝柒如霜撲來。
倒地之際,柒如霜下意識護住木雕,整個人的後背磕在台階上,瞬間疼痛感蔓延,疼的無法呼吸。
撞她的小男孩麻溜地從地上爬起,轉眼間消失在人群中。
柒如霜紅著眼眶,淚花在眼中打著轉,可她顧不上自身,連忙打開木盒,看看裡麵的木雕是有沒有被撞壞。
好在,木雕完好無損。
柒如霜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重新蓋好木盒,柒如霜抱著它來到侍衛眼前:“我是來送木雕的工匠,麻煩您將此物交於薛小姐。”
應當是提前有人知會過,侍衛不多說話,接過木雕轉身向裡走去。
侍衛未提尾金的事,柒如霜隻當待薛婉兒看到木雕,定然會差人送尾金過來,她坐在門外的台階上等候。
方才沒仔細看,她感覺到疼時,才將注意力放到手背上,原先白生生的肌膚擦破了皮,血水已凝固,皮肉上沾染沙子泥土,越看越疼。
與脊背的疼不相上下。
柒如霜對著手背輕輕吹了吹,歎氣又歎氣。
她在門外坐了許久,望著日照落入山間,月牙兒掛在夜空,街道兩側燈火顯現,彼時風也涼了些。
薛府仍舊不見有人出來。
柒如霜將要等不了時,前方走來一位眼熟的婢女,可那婢女卻是兩手空空而來。
柒如霜起身去問:“薛小姐可在府中?”
婢女看了眼柒如霜,直接告訴她:“小姐說你送來的東西隻值五十兩金子,柒掌櫃請回吧。”
霎時間,柒如霜本欲反駁,哽上喉嚨的話,又停在唇齒間,轉過身失魂落魄的離開。
木雕本就不是什麼稀罕物,薛婉兒能給她五十兩黃金,已是恩賜。
她若因剩餘的那五十兩去鬨府……
柒如霜不會那樣做,她可不傻。
今日來京城,就當是給自己漲漲世麵。
夜間沒有回鱗州縣的馬車,即便是有,柒如霜也不敢乘夜車回去,隻得再次尋一家酒樓住下,明日再啟程回家。
半晌後,
踏入酒樓,摸錢袋時,柒如霜才發覺不對勁。
將渾身上下摸了個遍,都未找見她的錢袋。
京城此時正是熱鬨時,再返回去尋找,哪裡還能找回錢袋。
酒樓掌櫃的見柒如霜摸索半天未摸出銀兩來,不耐煩道:“沒錢趕緊走,甭礙著我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