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塵消失的地方,驀地佛光大盛。風停雪住,一場淋漓的透雨澆熄了蔓延全城的火光。
百姓伏地叩拜,感恩天降甘霖,救萬民於水火。
而了塵赤足入火、以火驅疫的義舉,也在民間口口相傳。
樓鶴棲屠戮過的四百八十寺,垮塌的廟宇重新添磚加瓦,推倒的佛像被重塑金身。所剩無幾的僧侶,再也不必躲躲藏藏。
京城百姓感念了塵的慈悲心,為他建了清溪寺,寺中終年香火不斷。
了塵死後,樓鶴棲大病一場,之後,接過了塵衣缽,行醫五百年,救人無數。後來,魔域再次發生內亂,樓鶴棲以一己之力,蕩平魔域,最後在戰場上力竭而死。
了塵那句“我若成佛,則天下無魔”,也算一語成讖。
赤足成佛的了塵與蕩平魔域的樓鶴棲,死後被雙雙封為門神,分彆駐守桃止、度朔兩道鬼門關。
很少有人知道他們成神之後的名字——
風無岱與晏雲開。
——
神荼鏡銀白的霧嵐漸漸收斂,連綿圖景同流轉的光華一道,重新隱入羅浮缽。
一室靜謐。幾位神尊,仿佛陪著了塵和樓鶴棲過完了一生,一時之間,都有些默然。
風無岱懶散道:“諸位都看到了,我前世鮮少與人來往,實在想不出,究竟是誰,熟知我與雲開這段前塵往事。”
鳳生心道:井神桃清姐姐說,仙是生修,神是死授。如此看來,每位神尊,身死封神之前,都是在凡間有所作為的。隻不過,兩位門神哥哥,前世既有如此深刻的羈絆,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以至於話都不肯多說半句呢?
趙元再坐在榻上,將對麵鳳生的表情變化悉數儘收眼底。他心中暗笑,方才聽無岱說了然的故事,小灶君還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一旁清風朗月端坐的岑鸞,嫌棄地睨著她,手腕一翻,幻化出一疊帕子來甩給她。這會兒,灶君紅腫的眼睛倒是烏溜溜轉著,估計又在惦記著那句“老死不相往來”了。
趙元再正要開口代她詢問,岑鸞忽然道:“你二人究竟有何過節?我似乎聽過你們不和的傳言?另外,你的金甲給了雲開,又是怎麼回事?”
鳳生轉過臉看了一眼岑鸞,悄悄豎了個拇指,心道:還是大瘟神無所顧忌,問的都是我心中所想。
風無岱苦笑道:“當年,帝君重傷未愈,中元節鬼門大開之時,厲鬼刑天乘機滯留人間。半月後,刑天攻打桃止山,我和雲開於是定下一計。”
風無岱輕撫羅浮缽,銀白霧嵐流轉,四周秀峰兀立,高崖似斧劈刀削,有雙峰巍峨對峙,形如扼守一方的巨門。山風穿梭於峰穀之間,幽幽咽咽,仿若群鬼哭嚎。
鏡中所現,正是南鬼門關桃止山。
——
桃止山的秀峰之間,一個玄衣人正踏雲而行。
他墨發半披,烏木簪子斜挑,寬大的袍袖迎風鼓蕩。蒼白的臉上,眉目如黛,一對眼睛尤其引人,像是純真得不諳世事,又像是隱含了千年的愁鬱。
來人正是北門神晏雲開。
他停在一處幽泉修竹間的精舍前,眉頭微蹙,屈指抬手,幾經遲疑,終是叩響了門扉。
“進。”一道疏懶的聲音,清朗如泉。
晏雲開推門而入,風無岱正沒骨頭似的斜倚在矮塌上,他簡短地說了聲“坐。”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同他搭話。
這是晏雲開封神後,第一次來桃止山。他環顧四周,處處陳設文雅精當,同昔日的草廬已不可同日而語。
目光遊移著落到風無岱身上,他依舊喜穿月白布袍,卻不再似了塵那樣清心寡欲。隻見他麵如冠玉,高鼻深目,巴掌大的臉,雋逸出塵。
風無岱半倚半坐地為晏雲開斟了茶,展眉道:“彆來已久,一切……安好?”
晏雲開凝目注視著風無岱,軒窗半敞,日影透過竹隙,在兩人間灑下星星點點的光斑,幽泉淙淙,越發顯得室內靜寂無聲。
“唔。”良久,晏雲開輕聲答道。
與千年獨活相比,與五百年踏遍你所有走過的路相比,能夠再見,再見已是千年身,自然是好的。
風無岱道:“此次來,是為了厲鬼刑天?”
晏雲開點頭道:“刑天在成為厲鬼之前,本是個無頭鬼。他修習九幽禁術,並以上古無頭猛士刑天為名,據說是為了複仇。”
“哦?”風無岱召出神荼鏡,同晏雲開一起,查看了刑天在人間和九幽的經曆。一查之下才得知,刑天之所以不惜化身厲鬼,與一個叫阿芫的女鬼有關。
刑天本是小吏之子,一日,他在後院荒坡發現一個破敗的祠堂,打聽之下,祠堂中祭祀的,是通判之女阿芫,傳說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還沒出嫁就病死了。
刑天憐惜阿蕪短命,經常帶了糕餅果子前來焚香祭拜,阿芫的遊魂被刑天打動,日日夜至晝還,與刑天敘話歡好。
刑天白日精神萎靡,經常被夫子訓戒,一個沒忍住,便將阿芫的事,告訴了同窗好友孫釗。
隨後,邊地戰亂,刑天投軍從戎,將阿芫托付給孫釗。不曾想,孫釗覬覦阿芫美貌,竟偷偷喚來術士施法,廢了阿芫一雙眼睛。
過了些時日,孫釗用藥物毒壞了嗓子,謊稱自己便是從戰場歸來的刑天,夜夜與阿芫幽會。
而刑天,直到在戰場上被削去頭顱戰死,變成無頭鬼下了九幽,才知孫釗的所作所為。
刑天修習九幽禁術,以獻祭三魂七魄為代價,化身厲鬼,借中元節鬼門大開之機,遊蕩人間,向孫釗和術士索命。
刑天祭出了三魂七魄,每天都會忘記一些前塵往事,他在戰場上尋回了自己的頭顱,以戰場怨氣化為陰兵,誓要攻破鬼門關桃止山,救出女鬼阿芫。
——
神荼鏡光華漸收,風無岱終於起身,伸手一拂,眼前現出一幅桃止山的堪輿圖。
“我有一計。”風無岱道。
“我派人故意放出消息,就說你不肯施以援手,我二人已鬨翻,老死不相往來。我一怒之下,便將阿芫押送至度朔山,禍水東引。而桃止與度朔之間,有條近路。”
風無岱修長的手指,停在一條兩側陡崖兀立的山澗處,說道:“便是芙蓉岸。”
晏雲開說道:“守護鬼門關,乃你我指責所在。與其將桃止山置於不確定的危險之中,不如以阿芫為餌,在天塹之地芙蓉岸設伏,擊殺刑天。此計倒是可行,隻不過……”
“有何問題?”風無岱問。
“為何要放出不和的消息?”
“刑天雖獻祭了三魂七魄,短時間內,他還不傻。你我不和,就意味著,沒人會出現在芙蓉岸,阿芫也不是誘餌,隻是一個棄子。”
“我和你同去。”晏雲開道。
“開什麼玩笑,區區一個厲鬼,能奈我何?你這就回度朔山,等消息便是。”
——
兩位門神一朝鬨翻,老死不相往來的消息,就這樣傳了出去。
聽說,北門神不肯赴援桃止山,南門神一怒之下,要將禍水東引,把刑天最愛的鬼相好,押送到度朔山去。
押送的日子、時辰也已“不經意”地讓刑天知曉。
誰知,提前一個時辰守在芙蓉岸的厲鬼刑天,卻恰好遇見了提前一個時辰押送而至的阿芫。
刑天獻祭三魂七魄後,七日便將徹底喪失記憶、心性、情誌,甚至覺察和感知。眼下,流水般消逝的記憶中,隻有阿芫的麵目,還清晰如昨。
崢嶸幽深的芙蓉岸兩側,盛放著明烈淒美的曼珠沙華。阿芫一身紅衣,雙目縛著三指寬的白色布帶,她被四個鬼差拘著,腳步踉蹌地穿行在迷霧迢迢的溪岸之上。
芙蓉岸下,便是靜水深流的蝕骨之浪,鬼魂一旦墜入溪流,便會遭受洗髓裂魂之痛。
刑天遠遠地見到阿芫,將自己的頭顱端端正正捧在手上,頭顱上閉合已久的雙目驀地張開,淒然地噙滿了熱淚。
“阿芫——”刑天顫聲呼喚。
阿芫卻無回應。一身紅衣在濁浪迷霧中獵獵招展,隻見她陡然飛起,四個鬼差“嘭”地一聲,化作金芒,四散而去。
短短一息,阿芫手中金鐧已如一道金色閃電,橫掃刑天胸腹。隨即,紅衣阿芫已化作手持金鐧木缽的玄衣青年,正是本該離開桃止山的晏雲開。
幽暗的溪澗狂風怒號,刑天揮動巨斧,裹挾著死亡氣息迎麵劈來,呼號的風聲瞬間被利刃撕裂。
晏雲開側身一閃,金鐧順勢劃下符文,符文綻開耀眼金芒,以排山倒海之勢壓向刑天。
刑天厲鬼之軀驀然膨脹數丈,周身繚繞著濃稠如墨的戾氣,它嘶吼一聲,聲如裂帛,又如萬鬼哭嚎。他揮動巨斧,幽冷的冥火從中噴薄而出。
晏雲開腳尖輕點,如流矢般疾射向刑天,金鐧裹挾著無儘光雨砸下。刑天怒極,橫斧抵擋,隻聽“轟”的一聲巨響,天地為之一顫。
晏雲開借力倒飛,雙手快速結印,金鐧光芒大盛,化作一條金色巨龍,咆哮著撲向刑天。刑天揮動巨斧,斧影重重,與巨龍廝殺在一處,冥火與金芒交錯,轟鳴不斷。
晏雲開趁勢欺身而上,金鐧化作萬千光影,從四麵八方攻向刑天。刑天揮舞巨斧,將自身護得密不透風,每一次碰撞,無不震耳欲聾,心膽俱裂。
刑天手中頭顱的雙目,被金鐧的金芒所灼,流下兩行血淚。刑天怒不可遏,聲如裂穀,周身戾氣噴薄而出。
他痛徹心脾地痛叫一聲“阿芫——”
頭顱從手中滾落,墜入芙蓉岸下的蝕骨之浪,瞬間變為皚皚白骨。
刑天呼天搶地道:“阿芫,我想為你換上我的眼睛!如今再也不能了!“